小殿的門上沒有鎖,一拉就能開。殿內只有一盞長明燈,現在是週六的早晨,陽光明媚,所以能把裡面看的很清楚。
那麼狹小的空間裡只有一排三層的架子,架子前面的地上是長明燈,上面擺滿了密密麻麻有將近百餘個泥娃娃。
“挑一個。”他說。
“啊?這個能拿?”
“拿。”
他既然這樣說,說明這些東西肯定不貴重。我看着這百餘個一模一樣的娃娃,隨便伸手拿了一個。
一上手就感覺到了,泥娃娃上面全是灰土,做工很粗糙,感覺就是別人拿泥土隨便捏的,我都不敢用力,怕捏碎了。昆麒麟讓我拿好它,然後帶着我回了大殿。
三清殿上有兩個香客,見昆觀主來了,都點頭笑笑。有一個人拎着個塑料袋過來,說早上準備來上個香,順便買了個菜,多買了點薺菜和餛飩皮送過來,讓昆觀主包薺菜餛飩。
“謝謝啊。丘荻你吃薺菜餛飩嗎?”
“別加小蔥,裡面加點豬肉和香菇。”
“行啊。那晚上包餛飩。”
他把薺菜擱邊上。那兩名香客已經出去了,就剩下我們倆。他從旁邊捐款登記的桌子下面掏出了剪刀和紅紙,讓我剪兩根頭髮和一點指甲放紅紙上。接着他把那個紅紙包成一個薄薄的紙包,放在了大殿神像前的供臺上,將那個泥娃娃壓在上面。
“就這樣。你今晚就睡在大殿上,拉張牀墊過來就行。”
“就行了?”
“對,影君替身的用法就那麼簡單。”他看了我一樣,目光落在我脖子上的黑手印上。黑印是昨天留下的,現在已經開始慢慢散了。“有東西掛在你身上,被帶進道觀了,今晚要把它引出來。”
“那我打個電話回家……”
“你乾脆直接回家說吧——帶點換洗的東西過來。這段時間你最好別回家了,住在道觀裡保個平安。”他說。“你家附近肯定被人動過手腳了。貓這兩天會過去找的,全部清理乾淨了你再回去。”
被他這樣一說,我也覺得最近最好是別回去,免得殃及爸媽。無論這人是誰,爲了什麼動手,他的目標都是我,我現在就像個定時炸彈一樣,與其在家裡毫無準備地炸,還不如炸在道觀裡,還有專業的排爆隊待命。
接下來沒事幹了,我和阿鹿打了會電話,問問他和裴院長談得怎麼樣了;醫院要買牀旁血透機,可七院預算不夠,只有一百二十萬的預算,但按照他們談的,需要兩百萬左右才能辦下來。腎內全是重病人,沒牀旁血透簡直沒得玩。
我說你也別客氣,今年四百萬人次的門診預算呢,我加班加點的錢全進你公司了。阿鹿笑了笑,說肯定不會不賣,機器今天就運去了,先用起來,錢可以慢慢結。他甚至還好人做到底,直接說這是賣我的面子,樂得裴通明直接給大外科加了獎金。
一邊打電話,我就一邊琢磨供臺上那個泥偶。說實話這質量真是雲泥之分——昨天跑來襲擊我的那兩個簡直算栩栩如生,現在擺面前的這個也太寒酸了……
算了算了。
我打完這個電話就準備回家收拾收拾,告訴爸媽最近住院總工作交接太忙,會住幾天醫院過渡一下。等到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處理好了,天色也差不多暗了。我回了昆門道觀,昆麒麟正在廚房裡剁餛飩餡。我說想吃醬湯小餛飩點香油撕紫菜灑蝦皮,他說要求那麼多自己做去,你道爺我只會做大餛飩。
切,不做就不做唄。我抱着被子去了大殿,回頭讓他記得用板油做餡。餛飩必須用板油才香嘛……
他做家務手腳飛快,五點多時候已經包了兩大板餛飩了。我過去幫忙都被轟出來了,嫌我手腳慢幫倒忙。後來看我實在無聊,他就扔了個麪糰讓我捏着玩。
大殿上燭光靜靜的,時不時爆開一朵燈花。我想起以前看一篇課文,說古代有個人小時候很窮苦,家裡買不起燈燭讓他讀書,他就跑一座廟裡,晚上借人家大殿的長明燈讀書,那滿殿神像陰森可怖,但是那個人渾然不怕,一心一意讀書。看課文的時候不覺得什麼,如今自己真的在晚上天黑後待在大殿裡,才覺得真心挺恐怖的……
關鍵是昆門道觀的神像雕刻得很精細,雖然數目不多,但重質不重量。燭影搖曳,照得神像眉目如生。
“丘荻,出來吃飯!”他敲着門板,“別在大殿裡吃啊,多招老鼠。去外面吃。”
“哦,來了。”我把那麪糰揉了揉,跑出了大殿。那人端着一大鍋餛飩站在枉死門外,圍裙上還都是麪粉。餛飩雖然是大餛飩,但湯倒真的是醬油湯,撒紫菜點香油,那味道特別讓人懷念。以前上海大街上晚上經常能見到小餛飩車,兩塊錢一碗,現在都沒了。餛飩還燙着,我就跑大殿邊上的鯉魚池裡掰麪糰餵魚,急的那人亂叫:你要撐死它們啊!沒看到一條條都肥得和娃娃魚似的了!
被他這樣一說,哎,好像這池子魚是挺肥的,渾圓渾圓,和白蘿蔔一樣……
我們坐石桌旁邊吃餛飩,最近的氣候是上海一年裡最舒服的幾天,秋高氣爽。往前熱往後冷,一年到頭就那麼幾天還像是人待的溫度,坐外面吃飯很合適。餛飩味道挺不錯的,就是皮厚了點,但吃別人的也別挑剔了。我吃了一大碗就飽了,剩下的都歸了他。昆鳴明天才回道觀,最近期末考試,每週只回一天。
吃完晚飯我去附近走了走,他們這邊晚上挺熱鬧,旁邊弄堂裡的人都出來散步,附近有很多小店。昆麒麟待在道觀裡算賬,我回去翻了翻賬本,說就這麼點帳算什麼算啊,付個水電費就赤字了。
不過他說,這一行也真不指望做檯面上生意賺錢了。昆門道觀現在之所以那麼窮,也有些歷史遺留因素——這一門歷代都是仲裁人,有的是人供奉,不愁吃穿慣了;所以當別的派門都開始有一套盈利體系的時候,這個地方仍然和不食人間煙火一樣。接着,十五年前突然之間天崩地裂,仲裁之位改姓了,那些浩大的供奉也頃刻間斷了。餘三少礙着面子象徵性給了些生活費,其他擁護昆門的派門也會出些錢,算是勉強供給了昆麒麟和昆鳴的生活。他說最苦的那段時候自己差點也想賣了道觀,做自己本專業的事情。
我說你學啥的,他說學應電的。
這個專業在現在的中國比臨牀醫學還吃香,他本科文憑上的那個學校已經夠好看了,再去讀個研,閉着眼睛都能找工作。“所以你那麼堅持幹這行幹什麼啊,高危底薪沒福利。”我說,“女朋友都沒。”
“我是昆門弟子啊。”他也扯了一塊麪團撕着餵魚,眼神望向不遠處的枉死門,“不是都說了嗎……我就是想看看,在我有生之年,這扇門外會不會和十五年前一樣,百鬼夜泣。”
那裡現在什麼都沒有。
我無法想象他說的那個情景——黑暗的夜裡,道觀的紙燈籠在風裡輕輕搖晃,照亮了一條來路,無數的魂靈匯聚於此,訴說自己生前的恩怨。它們在黑夜裡發出微光,成爲了比燭火還要明亮的光芒。
而現在,這道光芒匯聚在青宿書院的獬豸門前;門後的那個人是那樣的強大而鋒利,這個古老的派門也許就此永遠失去了曾屬於它的榮耀。
我不免也和他一樣,感覺心裡有些沉重。
大殿上燭光冷清,照亮了巨大的神像。一日陽去陰來,正是百鬼蠢蠢欲動的時候。我進了大殿,關上了門,昆麒麟在供臺前拿出一卷黑色線,纏住了那個泥娃娃;這種黑線似乎很乾燥結實,不像是縫東西的線。
他把線一路引到供臺下,然後圍着我放牀墊的地方繞了一個圈。
“今晚你睡在這個圈裡,我就在邊上。不管遇到什麼東西都別亂跑,不要出這個圈。”他弄完了這堆線,就拿來了那個鹽瓶,開始以圈爲中心畫出法陣。我被弄得怪不舒服的,感覺自己超像一個祭品。上一次遇到這個場景還是張志仁事件的時候,個孫子直接坑了我,差點被他害死。不過這一次有心理準備了,不管出什麼妖魔鬼怪我就是不動,等昆麒麟出手處理,安全無痛。
這樣想着,自己就在牀墊上躺了下來,這真夠不舒服的,地面又硬又冷,牀墊還薄,自己的骨頭被硌得咯咯作響。
“我睡不着啊。怎麼辦?”我問。
“哦,數餛飩。”
“你那手藝有什麼值得回憶的啊,給我想想辦法,有麻方嗎?”
“麻……什麼?”
“……算了。”
我翻個身閉着眼睛,強迫自己睡下去。那一排長明燈就晃在眼前,不吹掉的話太亮,吹掉的話又太黑。
剛這樣想着,旁邊呼的一聲,有人吹掉了那個燈光。
“謝謝哦。”我說。
周圍一下子就暗了,舒服多了。
“我睡了啊。”我說。但旁邊那人沒回答。就在這時,伴隨着一聲悶響聲突然有人從下面抱住了我。
這雙手從哪裡鑽出來的?!牀墊嗎?我一下子嚇蒙了,被它緊緊抱住,只能躺在牀墊上。耳旁聽見昆麒麟大喊,讓我不要動,它很快就會鬆手的!
——靠!我想動也動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