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嘶馬嘯,如歌泣訴,帶着細微幾不可查的悲慟和對無知未來的控訴,在漫天的秋風當中形成了一股悲涼低迷的氣氛。
寬闊的刀劍場上,沒有一個人在乎接下來的行事走向,他們眼中只有在那刀林劍雨和無邊瀰漫的血跡正中站着的兩個人。渾身浴血,帶着旁人所不能理解和感染的痛苦,將所謂的輸贏無限放大。
兩人相對而立,一人手持黑槍,背脊筆直,面目繃緊,看着前方默不作聲。一襲黑衣黑甲看不出半點損傷,就像是一尊完美的神邸。然而他內裡並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這般鎮定,他手持黑槍,正在不斷顫抖的手告訴對面的人他同樣也是身受重傷。
對面那人黃袍金甲,俊美無邪,宛若一個邪神。可是同樣的,他面如金紙,與他的鎧甲同色,金盔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滿頭的青絲散亂,任由秋風吹的如張狂亂舞利爪,反而顯得整個人更加如妖似邪。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張揚飛舞的長髮當中夾着那麼一撮兩撮灰白,老老實實的告訴所有的人,他現在根本就不年輕了。
元楨捂着胸口,如刀裂一般的頭疼逼得他此時根本就無法專心。嘴角掛着嫣紅的血跡,似乎下一秒就會情不自禁的噴出,將鮮血染遍整個關外的天空一般。
那身金甲,此時早已破損不堪。卻不是今日突然變成這樣,而是這段時間以來不斷的與褚洄相戰,變成一張無用的殘甲。
“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快。”元楨說。
對面,嚴肅而立的褚洄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面色微冷,半睜的桃花眼中不含半點情緒,那漆黑深邃的眸子似乎要將對面的人侵吞活剝一樣,不算的散發出寒涼之氣。即便是有黑甲覆蓋,他的腹部也被利刃破開了一個血洞,此時正在汩汩的往外留着鮮血,將原本就漆黑的看不出顏色的黑袍染得更加黑的徹底。
自從那一日,他們完完全全的撕破臉之後,元楨對褚洄就再也沒有留過手,父子二人彷彿是上天註定的仇敵,互相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去攻擊,去損壞,去殺,去打。他們心中的信念只有一個,就是要打倒對方。
方圓幾裡,寸草不生。屍橫遍野,血流滿地。
褚洄臉色慘白,腹部的血洞位置刁鑽,足以讓他每動一下就彷彿是牽扯到渾身上下所有的痠痛經脈一樣,撕裂般的難受。他薄脣輕抿,對元楨道:“並不快,恰巧而已。”他聲音低沉如潺潺流動的溪水,如久未敲響的銅鐘,帶着一股令人微醺的醉人。只是對於葉挽來說醉人,對於自己老爹來說,怎麼聽都有些囂張了。
“呵呵,”元楨情不自禁的哼笑了起來,似乎是在嘲笑褚洄,還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他低低的嗤笑聲從低迷逐漸變得高漲,爾後變成了放聲大笑。“所以今日,你是要跟我決一死戰了?”
褚洄目光微凝,漫不經心的掃過旁邊橫屍滿地的景象,還有在他們圈外仍在不斷拼殺的元家軍和鎮西軍將士們。“即便我不是,難道你還想擇日再戰麼。”
“是了,”元楨笑聲久久未絕,好像是忍不住,又好像是在爲自己而感到悲哀。“宓兒大抵死也想不到,我們終有一日是反目成仇,以身相戰,不死不休。”
“你錯了,”褚洄冷道,“從未心合,何來反目?”他們從一開始就是站在對立面的,褚洄從來沒有一刻想過要與元楨和好,也從來都沒有想過哪一天要叫元楨一聲父親。從小到大二十年,元楨想要他回去,也不過是看在他天資過人,是天生領兵帥將的好胚子,且武功身手足以能夠被稱爲是他元楨的兒子,所以纔會不斷的派人接近他。
甚至到後來褚洄去了西秦,迫於無奈且另有圖謀,不得不棲身於烈王府的時候,看着那權傾朝野雄霸天下的烈王,褚洄都沒有過半點想要認他回來的念頭。
元楨自認爲對長子元燼仁至義盡,偏偏,他就從來都沒有問過褚洄一句:不在父親身邊多年,你過的可好,可有人欺負你,可有想娘,想爹。就這麼簡單而已。
所有的軟弱和親情都被時間的長河給吞噬殆盡,元楨從來沒有一刻想過褚洄要的到底是什麼,自然也從未想過褚洄到底是否願意回烈王府,喊他一聲父王,繼承烈王府的衣鉢。
元楨微怔,不由苦笑了一聲:“從未心合,原來如此。從未心合。”
他長嘆了一口氣,自己的前半生苦楚良多,甚至不惜機關算盡,用盡手段,纔會得到今日這般的地位和權利。他從未想過,原來自己真的有一個兒子,對自己的所有都完全不感興趣。不要自己的錢,不要自己的權,不要名利,不要威望,甚至不屑於他良心底處僅有的那麼一丁點兒父愛。
他所看重的東西,對褚洄來說,都不過是廢物而已。
“原來是這樣啊。”元楨喃喃道。大腦中欲裂的疼痛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對面那身穿黑衣黑甲的小子,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不知怎麼的就和那張在心底深埋多年的臉重合了。
不,他們不一樣的。
一張是如喪考妣的冷臉,一張則是溫暖醉人的笑顏,怎麼能一樣呢?
那個即便身處絕境也時常臉上帶笑的少女啊,那個明明只有一個冷冰冰的饅頭還非要分一半給自己,說她根本不餓的少女啊,那個明明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偏偏還要用盡自己的一切去愛,去疼惜的少女啊。那條在冬日裡漿洗的發白甚至還打滿了補丁的襦裙,就如漫天飛灑的雪花,將他的心頭逐漸籠上了一層溫柔又細膩的白,像是少女略微有些粗糙的手正在撫摸他的心臟,帶着崇拜與愛意,溫聲細語:你怎麼纔來呀,我都等了你好久啦。
蕭瑟的秋風如生冷的刀般割在元楨的臉上,手上,還有心口,讓他不由自主的清醒過來。
眼角的淚痕在秋風下凍人的很,那張英俊的臉似乎下一秒就會皸裂。
元楨提起手中的劍,輕聲道:“你不是她,她比你溫柔的多,也不會用手中長槍對着我。”步下生風,如萬鈞雷霆。
即便是受傷的元楨,身上所蘊含的能量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
褚洄槍尖微挑,在半空中隨意挽了一個槍花,直指元楨:“我自然不是她,我沒有那麼蠢。”他一腳後移半步,槍尖像是有所感應一般,直朝着元楨的方向而去。隱隱約約之間,旁人似乎都能看得到槍尖所帶起的電閃雷鳴。
周圍的空氣都彷彿是被他們兩個所感染,整個動盪飄搖起來,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褶皺。
元楨強忍着腦中痛意,手中長劍與人合二爲一,刺、挑、砍、劈,像是從他身體中長出來的一樣,劍隨心動,每一下都有如萬鈞重擊,掀起一陣又一陣的熱浪。
高手過招,一招即百招。
褚洄一開始還單手捂住了腹部的傷口,到了後來不得不雙手持槍,才能夠足以應對元楨的進攻。他似乎是應付起來有些吃力,剛剛被幹涸的血漬糊上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每一下動作都會撕扯到傷口,血液飆飛。
“你看你,即便是到了現在,還不是本王的對手!”元楨心中隱隱有些得意,老子就是老子,即便你這個作爲兒子的不認,結果還是一樣的。
褚洄眉宇間閃過一絲懊惱,手下動作越發的用力,好像傷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身上的傷口一般。
“你還生氣了?”元楨頓時覺得需要應付的力量更大了些,甚至褚洄連招式動作都加快了速度,像是故意要跟元楨作對一般。“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元楨搖搖頭。可是他渾身上下的痛感同樣不輕,絲毫沒有因爲略勝褚洄一籌就感到輕鬆一些。“你到底是爲什麼非要在今日主動找上門來,與本王決一死戰?”元楨心中納悶的很,一邊應對,一邊吃力的問道。
他雖身中劇毒,焦急非常,但是同樣的他知曉打仗需要循序漸進,沒有辦法一口吃成胖子的道理。他相信褚洄也同樣懂得。可是偏偏在今日,褚洄不動聲色的突然帶兵突襲不說,頗有些非要一決高下的意思。
褚洄的脣角抿的很緊,臉上隱隱閃過一絲不悅。
“是那丫頭那邊出事了是不是?”元楨何等聰明的人,一猜即中。汗顏的說,能夠讓褚洄這般拼了命豁出去的,除了葉挽那個丫頭,還會有誰?
兩人手下生風,動作犀利,冷酷無情,不像是父子,更似仇敵。
褚洄也從一開始的略顯頹勢變得挽回下風,隨着時間的推移步步緊逼,迫的元楨只有防禦的架勢,而沒有辦法進攻。
元楨惱怒非常,一劍砍下,突然聽到褚洄幽幽開口道:“挽挽有孕了。”
一個愣神之間,瀝銀槍有如長着眼睛的怪物,瞬間穿甲而過。
所有的一切在元楨的眼中都變成了慢動作,在那一瞬間,他似乎都能感覺得到每一絲空氣從自己的臉頰旁邊拂過的律動。他的眼睛無死角的將所有都看在眼裡,看着那杆通體烏黑泛着銀光的槍尖,從觸碰到自己胸口金甲的同時,金甲就微微凹陷了進去,逐漸的將整個槍尖隱沒。
他甚至都感覺不到半絲疼痛,整個世界都好像在他的感官中被無限的放大了。
褚洄的臉沒有半點表情,只有在那槍尖整個沒入元楨胸口的時候,眉尖才微微跳了一下。他也沒有想到元楨竟然會因爲自己的一句話失了神,甚至連自己攻出的一槍都沒有閃過。
褚洄的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這一切都好像是在預料之中,同時又在預料之外。
元楨他是一定要殺的,但是他又的的確確沒有想到……來的這麼快。
周圍士兵的吶喊廝殺之聲此時變成了一片空白,場中兩人沒有一個人聽的進去,眼中只有對方。
看到褚洄陡然變得有些錯愕的臉,元楨突然就覺得心好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一樣,心底隱隱約約的升起了一股得逞的喜悅。他有點想笑,但是現在渾身的肌肉都彷彿一點力氣都沒有一樣,完全笑不出聲。
他贏了,他終將還是贏了。雖然不是贏在明面上,但是他竟然也能在臨死之前,看到兒子露出這樣的表情。也算是滿足了吧。
放慢的動作突然就加快了,元楨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隨着褚洄脫手的黑槍一起飛出去幾米,摔倒在地,發出“砰”的一聲沉悶的聲響。
除了褚洄,沒有一個人聽到這聲音。好似擂擂的重鼓一般擊打在褚洄的心頭。
他人雖說並沒有聽到這聲響,但是都看到了包圍圈中的一幕,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
他們的將軍,竟然打敗了烈王元楨。
他們的烈王,竟然輸在了嘲風將軍的手下。
褚洄表情古怪,指尖仍在微微的顫抖着,猶豫了半晌才踏着黑靴向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倒地扶着插在胸口的長槍的元楨。“……”他張了張嘴,想說對不起,他不是故意在相鬥之時說話讓元楨分心的。但是始終沒有說出口。成王敗寇,即便是擁有無數的理由,都不能夠成爲失敗的藉口,也同樣並非他嘲笑地方的理由。
“你……咳咳,再說一遍,葉挽怎麼了?”元楨艱難的吐出一口氣,長髮散亂,鋪在地上的血池當中,加上那張面如金紙的臉,別有一番妖冶的美感。烈王殿下這張妖顏惑衆的臉,在頭頂密佈的陰雲之下,難得的顯出一份與他極不相配的虛弱來。
褚洄乾嚥了一口口水,神色複雜的重複道:“有孕了,她有孕五個月了。”
“……哦,”元楨此時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遺憾還是後悔,掙扎着開口道:“照你……這麼說,若是、邊疆,並無戰事……你現在應當,在家中照顧……你的妻子纔是。”那麼當初呢?他走的時候甚至都不知道宓兒有孕,她一個人掙扎着吃着乾冷的饅頭,喝着雨露冷水,在冷宮中一個人看着日漸變大的肚子,不知道會有多害怕,多想要他在身邊呢?
元楨癡癡的苦笑起來,眼中蓄滿淚水。“如若我當初……並沒有那般,在乎權勢,而是什麼都不想的……將宓兒帶回西秦,我們現在一家、三口……是不是會和樂美滿的多?”沒有兒子爭權,沒有兄弟相殘,沒有他們父子這般的斤斤對立,他的人生是否會過的輕鬆一些呢。
褚洄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的“嗯”了一聲。
只是現在再怎麼後悔,也來不及了。
元楨心想,其實死的滋味也並沒有那麼可怕,只是渾身的鮮血正在不斷的流失,生命力也好像完完全全的拋棄了他一樣,不斷的流走。他本就身中劇毒,沒兩年好活。也不知道現在身死,是將自己的命還給了烈王妃呢,還是還給了宓兒呢?
他默默的想着,直到眼睛微闔,沉沉睡去,也沒有想通。
一輩子辜負了兩個女人,還了一輩子,還差一輩子。只是不知道剩下的那一個,還有沒有機會等他投胎轉世了再還了。
臨安烈王府的佛堂中,烈王妃還在不斷盤着的佛珠不知哪裡一根線脫了,瞬間就散落了一地。她怔怔的看着手中斷了線的幾粒佛珠,眼角流下兩行清淚。
“結束了啊……”
元楨一死,剩下的元家軍不過是在繼續苟延殘喘。褚洄沒有取過瀝銀槍,而是讓它留在了原地,轉身“籲”了一聲喚來照夜,不顧腹上的傷口長腿微跨瞬間就上了馬。
段飛立刻喊道:“哎將軍將軍,你去哪兒啊?你還受着傷呢,戰事還沒結束呢!”
“剩下的交給你們了。”褚洄側首留下一句,一夾馬肚,穿過槍林箭雨的戰場疾馳而去。
“什麼情況啊……”段飛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委屈巴巴的看着一地的狼藉。接下來的交給他?他是主帥還是怎麼的!
赤羽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樣隨手扯過一匹馬,快速的交代道:“別擔心,主子要千里追妻去了。那邊有我守着,這裡就交給你啦。”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一副殘局給段飛,讓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千里追妻?怎麼就沒人來千里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