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並肩站在醫療車的車頂。
這裡的離地高度大約有五米,換算成人類縮小以前,大約相當於37.5米,也就是十層樓的高度。
從這個高度跳下去,即便是如今跳躍能力大幅提升的人類,也基本能穩穩的摔死了。
周遊將丁玲帶上來,意圖就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
既然她總想死,那就把她放到隨時可以死的位置。
如果她真個就此死了,那也是命裡無時莫強求,也當是真給了她一個解脫了。
丁玲似乎讀懂了周遊的想法,直勾勾眺望着前方,看着停車場裡其他人忙忙碌碌,目光變得空洞,嘴裡說道:“周先生,謝謝你。”
“嗤……”周遊不屑一笑,“謝我?謝我給你死的機會麼?坦白說,我看不起你。我想伱也明白我看不起你在哪點,並不是在你曾被奴役這件事情上,而是看不起你現在的自暴自棄。”
丁玲聞言,並不生氣,甚至很坦然地點了點頭,“我理解,也想得通。”
周遊:“我想,你現在想死的真正原因,其實並不是因爲受過折磨而自卑自輕自賤。相反,如今的你依然很高傲。你是因着自己的遭遇,對現如今的人類充滿了失望的情緒。再加上你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直系親屬,認爲自己已經不再被需要了,更不想爲這有着骯髒醜陋的一面的人類做出什麼貢獻。所以,你完全厭倦了活着。”
丁玲聽完了周遊的分析,並沒有反駁。
相反,她不得不承認的是,自己的確被看穿了。
“是啊,雖然人類裡也有周先生你這樣的好人。但沈樺和他的那些走狗……其實才是芸芸衆生的真面目。下面那些看起來很陽光很努力的人,但如果給他們機會釋放自己的慾望與野心,在完全失去了約束的情況下,他們很快就能變成下一個沈樺。我爲曾經的自己的理想而感到可悲。我在這些人的身上沒有看到人性。”
周遊嗯了一聲,“嗯,是獸性。在沈樺那夥人的身上,表現出的是人類的獸性。誰也不能否認獸性客觀存在的事實。但我認爲,無論是我們這些依然還是人的人,亦或是那些已經墮落成獸的人,其實依然都是人。起碼在生理上,是這樣。畢竟,人類也是從真正的動物進化到如今這一步。”
“你所經歷的,遭遇的,看到的,本質上依然都只是大自然裡符合基礎規律的生化反應的演變。那些獸化了的人的獸性,是被荷爾蒙所催動,這是化學的作用。那些人在折磨人的時候,大腦裡分泌的代表興奮的激素,還有那些人的思維中釋放出來的愉悅的情緒,看似卑劣醜陋,但其本質上,卻又是符合物理規律的量子級反應。一切都能找到科學的解釋。”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當週遊面對華音展現出科學怪人那一面時,會爲了避免被對方說服而選擇無視華音的那些科學道理。
可現在他想救另一個天才學霸的命,卻反倒主動表現出科學怪人的思維來。
是的,周遊見腦電磁波共鳴無法影響到丁玲,常規的心理治療也無效,就索性想主動帶着對方往科學怪人的方向發展過去。
既然談感情談不通,那我就帶你走上怪物的道路。
周遊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他這些話果然奏效。
丁玲在聽完後,先沉默了一陣子,似乎是在細細咀嚼與品味周遊這些胡謅裡蘊藏的道理。
周遊則趁熱打鐵道:“我說過,當初我看見你的照片擺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時,心裡不服氣。現在我已經遠遠超越你,我贏了。但你還沒有完全輸,你依然有翻盤的機會。不過,等你從這裡跳下去,你的生命會就此戛然而止,你的道路走到了終點,那我自然就贏得徹徹底底。這是我應得的,也是你應得的。”
“你只是讀書厲害,但你對生命並沒有思考,對人類這個物種的認知,也更淺薄。你對文明的定義更是一無所知。我想,曾經的你應該是很希望成爲一名了不起的科學家,然後青史留名。因爲你既表現出了這種天賦,也對生活中的干擾有着天然的免疫能力。一個沒有理想的人,做不到這一點。”
“但在現實中,你總在對現實妥協,從你當初簽下肖像權合同,再到你爲了股份而放棄出國留學深造,回到康嶽縣來當一個玩具廠的總工,都在證明你的妥協。這是你的家庭條件決定的。你的家境限制了你的眼界。這不能怪你,畢竟每個人本來生來就並不公平。”
“我也不否認我的家庭條件可以容我無憂無慮的生活,所以我總能在應對生活瑣碎之餘,用空餘的腦子去思考那些看似沒有意義的事情,並最終鑄就了今天的我。而你,明明天賦異稟,前半生卻困鎖在窮人的思維裡。”
“但等到人類突然縮小,金錢與財富都沒了意義,你本該重歸自由的大海,恢復鬥志,綻放光彩,但你卻又突然失去了支撐着自己走下去的家人。你的彷徨與絕望,都很有理由。畢竟,如果不是能戰勝命運的天生強者,沒有人可以輕易走出牛角尖。你並不是這種強者,對麼?”
周遊一邊說着,一邊注視着丁玲的眼睛。
既然她封鎖了內心,沒辦法直接開掛改變她的執念,那就試試用外在的語言去刺激她,讓她自己重新燃起鬥志來。
丁玲依然眺望着遠處,依然面無表情,但目光裡卻閃爍出代表智慧的思考的光芒。
但是,周遊已經很明顯地看到,在她頭頂的黑暈的深處,正有一道代表破曉的金黃光斑正在醞釀。
周遊知道,自己的話起作用了。
“所以,我到底還能再做到一些什麼,足以證明我這輩子沒有白來,足以讓新的人類記住我的名字,並記住我的平平凡凡,甚至從來沒能留下名字的父母?”
丁玲突然問道。
在她問出這個問題的剎那,周遊看到,那縷如同星火的細微光斑突然間膨脹起來,並迅速吞噬着籠罩在她腦海上的黑暗光暈。
成了。
“你能做到什麼,我不知道,你也不該問我。但我認爲你自己心裡才最清楚。你知道自己現在有什麼能力,也知道自己有怎麼樣的智商和潛力。你可以稍微動腦筋去想想,如果把你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與我們這個團隊結合起來,能創造出一些什麼新的東西。”
“與鼠類的爭奪生存權的戰爭,人類面對縮小這既是風險又是新機遇之後代表的更大的發展空間,人類的羣體與個體的生存,社會與文明的重建,如果最終人類依然戰敗又如何延續文明。以上種種,都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問題。接下來我們都還有很多路要走,這裡的每一步,都有一萬件事情需要人的力量。你是人,並且還活着,你理當貢獻一點力量。”
“你完全可以從這裡跳下去就此一了百了,那你的確了無遺憾,也沒人有資格指責你。我只是覺得遺憾與可惜,選吧。我給你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如果你現在就從這裡跳下去,我不會阻止你。我知道你如今只對王燁鳳有愧疚心理,你覺得她爲你這朋友付出了很多,讓你在她面前自殺,你會有心理負擔。”
“所以先前你跳樓時纔會因剎那間的猶豫而被她救下來。現在,王燁鳳不在這裡,這就是你最好的機會。如果這次你放棄了,那你就必須向我承諾,以後不管怎麼樣,你都必須竭盡全力活下去。畢竟我已經在你身上投入了不少醫療資源,我本人更花了一個上午在你這裡。”
“我的時間並非一文不值,也是寶貴的資源。如果我將這一上午都花在外出獵殺老鼠這件事情上,那至少能殺死上百隻老鼠。這既能限制鼠類的繁育和發展,同時也能給另外一些還被困在外面的人創造更好的逃生條件。你已經欠上了負債,明白麼?”
丁玲:“……”
她算是明白了。
周遊根本就只是看起來灑脫。
他嘴上字裡行間彷彿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只是很淡然與隨意。
但他到目前爲止所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卻又都是很真誠地希望自己能重燃活下去的意志。
他既擰巴,又真誠。
周遊的勸導與王燁鳳的截然不同。
一個是抱住人的肩膀,在她的耳邊一直大聲喊,“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王燁鳳喊得也很真誠,但她卻只有真誠,沒能與丁玲講清楚怎麼放下,爲什麼要活着。
周遊沒有那麼直白的喊叫,只是先一點點刺探她的想法,再用自己曾經的經歷去勾起她的回憶,在嘗試直接篡改她的思想失敗後,立刻開始用細緻的溝通,看似打擊,但實則是重新勾起對方的思考,找到新的活下去的意義。
不是爲了別人,甚至也不是爲了所謂的文明,僅僅只是爲了自我價值的實現,以及對得起曾經那般耀眼的自己,也是要回應如今雖然已經死去,但卻從未消失過的父母的期許。
他們已經走了,但他們希望女兒能過得更好的念頭卻並未消失,依然繚繞在自己身上。
同時,丁玲也從周遊看似冷漠的慫恿中,聽到了自己依然被需要。
“謝謝你,周先生。”
丁玲的臉上再度綻放了笑容。
她將雙手插兜,往前走出一步,站在欄杆的旁邊,有一種傲立在懸崖之畔的感覺。
周遊轉頭看着她。
到這個時候,丁玲頭頂的黑色光暈已經完全煙消雲散,只剩下一輪代表昂揚鬥志的金色的光芒。
丁玲也轉頭看向周遊,問道:“你不擔心我再往前一步,那我可就從這裡跳下去了?”
周遊一笑。
很好,都知道開玩笑了,旋即周遊轉頭就走,“你猜我擔心不擔心。沒事我就先走了。”
走出去兩步,周遊又回頭:“哦對了,我有一個建議。雖然你本碩博學的都是機械與製造專業。但我認爲那只是你當初向就業和賺快錢改善家庭經濟條件所做的妥協。在今天之前,你其實並沒有真正地爲自己而活過一天。現在你浴火重生,這既是新生,也是你修正過去的人生規劃,選擇一條自己真正擅長,也真正喜歡的道路的機會。你想好要做什麼了嗎?”
丁玲站在懸崖邊,呆呆看着周遊。
她心裡有些吃驚。
雖然剛纔那一下是在開玩笑,但她的確有想過周遊被這玩笑嚇到,讓今天完全處在下風的自己稍微扳回一城的可能。
倒是沒想到,周遊竟如此輕易地識破了僞裝。
在他的面前,自己彷彿根本沒有任何秘密。
她點了點頭,“想好了。”
“具體做什麼?”
丁玲組織了一下語言,緩緩說道:“我不會讓自己過去學的那麼多東西白學,所以我會考慮先加入軍工裝備與生產力工具的設計製造工作。我和鳳鳳我配合得非常好。我敢向你保證,我們會在一個月內將這支軍隊的軍備水平在現在的基礎上提升兩個檔次。此外,正如你所說,我的確應該更追求自己的愛好。”
“在讀書時,我最喜歡的其實是外語。不只是英語,而是各種各樣的不同的語言。我認爲地球上每一種語言的背後,都代表着一個民族的文化。如果能學懂一門新的語言,並將其學到母語的程度,其實就相當於是擁有了一次全新的生命。可以用建立在自己的母語的人生觀去體會別的民族的思維與特性,兩者碰撞之後,甚至可以誕生出全新的自我。”
“在學校裡時,雖然我主要學習的是機械工程,但我依然利用課餘時間一共掌握了十五門不同國家的語言。我本來想的是,等掙夠了錢,我就去全球旅居,當一個真正的語言學家,一個文化學者。”
“只可惜隨着人類縮小,全球化進程的倒退,讓我掌握的這些語言完全沒有了用武之地,我也覺得自己有生之年恐怕不會再有機會去這些母語地區真正地看一下。”
“這大約也是壓垮我的其中一根稻草吧,就連自己真正的愛好都變得沒有意義了。但現在,我有新的想法。就在我們的身邊,就有新的物種,這新物種也有其自身與人類截然不同的文化,就是鼠類。我想研究老鼠的語言,如果我能成功,那一定能給你帶來巨大的幫助,對吧?”
聽完丁玲的陳述,周遊想了想,再道:“你可以試試。我這裡有一份我自己總結出來的學術報告,還有一些國家科學院共享給我的資料,回頭我會轉發到王燁鳳的手機上,你可以看看,瞭解一下。”
已知鼠類的通訊方式主要靠的是電磁波。
那麼如果丁玲試圖從人類這般的用嗓子發出來的聲音的角度去理解鼠類的語言,恐怕會撲個空。
與其讓她浪費時間走歪路,周遊當然更願意主動出手幫助對方降低難度。
至於丁玲究竟能不能創造奇蹟,在電磁波的領域切入,破譯了老鼠的語言。
周遊並不確定。
但他覺得有希望。
首先,丁玲之前所學的專業就是與集成電路和諸多電子元件打交道,她有一定的理論基礎。
其次,丁玲的奇特超限覺醒,或許也給她的大腦帶來了一些全新的變化。
再次,丁玲既然當初能在那麼忙碌的學業中利用業餘時間掌握那麼多別國語言,便證明了她在語言學上的驚人天賦。
這三者結合在一起之後,說不定還真能創造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