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擺了擺手,“不必自責,不怪你。在任何時期,人類的心理疾病都稱得上世界級問題。現在更是如此。”
得了他的開導,這名深感挫敗的心理醫生倒釋然了很多。
周遊見到了王燁鳳的閨蜜,這個名爲丁玲的女人。
說來有些奇妙,周遊知道這人。
當年周遊參加高考的那年,丁玲可謂是樂來縣衆多考生心目中的惡魔一般的存在。
在那一屆的高考生中,諸多樂來縣的學生都對康嶽縣的一名女學霸深惡痛絕。
這名女學霸,正是丁玲。
丁玲不僅僅在考場上力壓羣雄拿下了同屆的繁陽市狀元,更又有着非同尋常的美貌。
那年時,康嶽縣正準備大力發展教育產業,說動了丁玲及其父母,圍繞着丁玲這高顏值的女學霸瘋了一樣投廣告。
印着有丁玲照片的超大廣告牌甚至都立到了樂來這邊的高速路口,幾乎成了同屆樂來考生以及後面幾屆高中生的夢魘。
之前剛聽到這名字時,周遊還沒想起這人來,現在看到照片,死去的被支配的記憶就開始攻擊他了。
周遊記得自己在大學期間還曾經在與高中同學聚會時聽到關於此人的傳聞,說是她在燕大那邊才大二時就已經進了學校裡的核心實驗室,開始參加一些可以發表文章的縱向項目。這人比人,得扔。
當時周遊的同學認定了這人一定會出國,爲建設美利堅而奉獻心臟,可聽王燁鳳的意思,倒是沒想到她不但沒出國,甚至回了康嶽縣。
就是不知道她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才這般做。
不過,不管丁玲過去的履歷再如何光鮮亮麗,她此時這狀態卻着實說不上好。
雖然她還在沉睡着,但王燁鳳爲了保險起見,還是找來了一身束縛服給她穿上了。
不僅如此,爲了防止她咬舌自盡,王燁鳳還專門去學了堵嘴的技巧,先用棉布將她嘴裡塞滿,再用棉條在她嘴上緊緊地纏了好幾圈。
除了這些非正常的衣着之外,她的頭髮看起來也亂糟糟的,臉上更是沒什麼血色。
更不幸的是,她竟然只有一隻耳朵,臉上也有一道自上而下的猙獰傷疤。
她被毀容了。
周遊並不瞭解她,不知道她這樣一個曾經的學霸是不是一個格外在乎容貌的人。
但不管怎麼說,無論是衝着丁玲與王燁鳳這名能力不俗的超限者的關係,還是衝着其本身的曾經的學霸的身份,周遊都認爲自己必須想辦法保住她的性命。
周遊深知在讀書這件事情上的天賦的重要性。
或許哪怕只是一個智商普通的人,通過努力地學習後,能考得上985,再更努一把力,更拼命一些,說不定甚至能摸到華清與燕大的門檻。
但當成績上升到一個地級市的狀元的程度,那可真就不是簡簡單單的努力二字可以實現的了。
這是個人才。
“王燁鳳,你說說丁玲的情況吧。”
周遊扭頭對一旁滿臉憂心忡忡的王燁鳳說道。
王燁鳳嗯了一聲,“在人類縮小之前,丁玲是我們廠的總工,負責設備自動化工藝流程的設計,也和我一起負責設計新的電動玩具。我主要負責外形和功能規劃,她負責設計電路板,畫PCB圖,還有設計傳動結構。順帶一說,丁玲在我們廠子是技術入股的,這也是她博士畢業後放棄了海外offer回康嶽的原因。我也是被她邀請過來的。她工作真的很努力,還曾經對我說,想和我一起把我們廠子打造成世界頂級的電動玩具品牌。只是沒想到……”
王燁鳳說到這裡,周遊便明白了很多東西。他也有些無語,沒記錯的話,丁玲明明是和自己同屆的高中生,這怎麼就博士畢業了?發生什麼了?
很顯然,丁玲並沒有因爲成年出身社會而泯然衆人矣。
她依然那麼耀眼,也很有追求。
只不過,命運給她開了個太殘酷的玩笑,讓她一時間無法接受。
周遊想了想,再問道:“那麼,她平時有照鏡子的習慣嗎?”
周遊這問題的潛臺詞,是懷疑臉上的毀容是丁玲自尋短見的主因。
但王燁鳳搖了搖頭,“她沒這習慣。她很少關注自己長得什麼樣,也從不談戀愛,對異性更沒有什麼興趣,只對機械工程相關的東西感興趣。不過她的追求者還蠻多的,但她對這些事都非常煩躁。”
“丁玲的家裡人呢?”
“她的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居住在東湖一號裡,現在已經全部去世了。她大概還有一些別的親戚,但她誰也不願意聯繫。”
“好的,那我明白了。”
聊到現在,周遊對丁玲的個人性格又有了新的更深刻的瞭解。
他排除了臉部毀容對丁玲的心理產生致命打擊的可能性。
這還挺讓人遺憾的。
如果丁玲真是因爲容貌的事情而尋死覓活,那事情反倒會很好解決。
再過幾天,等國家科學院那邊的醫學大牛和科研團隊來了,再有人類如今本來就更好的恢復能力,想讓丁玲的容貌恢復原樣,並不難。
現在確定了她的問題不在生理,而全在心理層面,那事情反倒是更麻煩了。
一旁的心理醫生插話道:“現在的主要問題是沒辦法確定她在沈樺那裡到底經歷了些什麼,沒辦法對症下藥。”
周遊搖頭,“不用仔細去了解,稍微想象一下就知道脫不開下三路的那些糟糠事。她經歷了什麼,不重要。重要的還是她本身的性格與潛能,摸清楚這些,才能知道她能不能撐得過來。”
隨後周遊又扭頭看向王燁鳳,再問道:“丁玲大概是什麼時候被控制的?”
王燁鳳:“她告訴我的大概是人類縮小後的第四天。前面幾天她都和她的家人躲在家中,後來被找到了。”
“那她應該沒看到過《指南》?”
王燁鳳嗯了一聲,“是的。”
“這樣,根據你的描述,丁玲的心理狀態雖然不算完全正常,但其實還是有完整的思維能力。甚至可以說她思維完全清醒,有正常的交流能力,並沒有精神失常。她只是在觀念上鑽了牛角尖,一時間有些想不開,所以做了不理智的決定。那麼她就還有拯救的可能。”
“這樣,伱們安排一下,將目前尚且能保持清醒思維的人單獨安排到一個病房,然後我找培訓人員來讓這些人全面學習《指南》,讓她們大概知道現在的人類到底是個什麼處境,以及國家如今鼓勵的新的社會風向。”
周遊如此決定道。
他倒沒想過要用所謂的種族大義去讓這羣心理受創的人快速恢復過來。
那不可能,也太蠢了。
他只是想用新的社會風向引導,讓這些人能夠更坦然地看待各自所經歷過的那些折磨。
大約三十餘分鐘過去,丁玲幽幽醒轉。
此時她的病牀正與另外三十來人一起被擺放在一個房間裡。
病牀的靠背已經被搖了起來。
丁玲能看見前方的牆體上橫置固定着一臺手機。
這般場景,倒有點像以前讀書時在教室裡上課。
只不過過去的投影儀如今變成了一臺手機。
王燁鳳守在丁玲的病牀邊,滿臉擔心地看着自己的閨蜜。
丁玲與王燁鳳對視了一眼。
她當然知道自己此時這副模樣都拜王燁鳳所賜,但她心裡並不責怪對方,臉上只尷尬地勉強笑了笑,眼神裡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丁玲嘴裡嗚嗚了三聲,算是打過招呼。
王燁鳳在一旁嘆了口氣,也應了一聲,說道:“丁玲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這樣,但我真的怕你想不開。”
丁玲搖了搖頭,嘴裡又是嗚嗚嗚,大概意思就是“不怪你。”
在與王燁鳳互動時,丁玲的狀態完全沒有先前尋死時的那般不穩定與激動。
相反,她顯得很是平靜與淡定,透着股哀莫大於心死的坦然與寧靜。
王燁鳳寧願丁玲歇斯底里地掙扎,讓自己把她放開。
有情緒起伏並不是壞事,現在還這麼冷靜,只能說明丁玲的求死之心在一夜的沉睡後依然堅定。
就在這時候,昨天趕來康嶽縣這邊的周遊的小舅媽,一名擁有豐富經驗的資深老教師登上了講臺旁。
前面這些天裡,周遊的小舅媽一直在負責夜校的基礎文化課教學工作,也時常研究《指南》,以幫助一些沒空看《指南》的人補充新時代的專業知識。
小舅媽本人如今可謂稱得上是周家內部首屈一指的《指南》專家,更是最優秀的講師,讓她來講課,倒是十分恰當與合適。
“各位同學你們好,我是你們的社會基礎論教師,你們可以叫我曾老師。你們耽擱了一些學業課程,對現在的時代氣氛的瞭解會有所偏差,我的工作是幫助你們儘快補齊落下的課程,讓你們對縮小時代的瞭解迅速跟上來。是的,縮小時代,這是全國範圍大斷網之前,國家發佈的最後公示裡對這個時代的統稱與描述。”
“現在,我將首先告訴你們,在八天之前的最後一次統計中,有多少人倒在了縮小時代的開端。明確統計的死亡人口,超過了三千萬,因爲整個地區被鼠類攻陷,失落在淪陷區裡生死未卜的人,也超過了六千萬。我們可以簡單粗暴也很殘酷地將這些失蹤人口全部視爲死亡。”
“到現在又過去了這麼多天,在全國性的大斷網與大斷電的威脅之下,即便你們身處的康嶽縣還沒有完全崩潰,我們樂來縣那邊的情況更好,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國內至少已經有超過一億人死在了這個月裡。尤其是南方地區,氣候越是溫暖潮溼,野外森林植被越茂密,植物生長環境越好的區域,狀況必定越嚴重。另外,在我們南邊的南亞大陸國家,現在大概是什麼情況。我想不用我仔細描述,大家可以根據我剛纔描述的情景,再結合過去對鄰國的瞭解自行推斷。”
“我這裡有一些影像資料,部分是國家公佈在網絡上的,還有一部分是我們樂來遠征軍自己的隨軍攝影師錄製的。你們可以簡單地看看,大概瞭解一下在老鼠統治區的人類的現狀,也可以看看人與鼠之間的戰爭實況錄像。”
說完後,小舅媽便直接開始播放視頻。
她對視頻資料做了專門的篩選,找的就是各種各樣的慘狀。
小舅媽並沒有與這些命運充滿苦難的人質回憶過去,沉湎苦難。
相反,她拿出來的是更大的苦難,已經更猛烈的視覺衝擊。
既然這些人大多都心存死志,也厭倦了活着,與其溫言細語地去勉強開導,還不如讓她們多看看別人的悽慘死狀,也讓她們產生緊迫感,知道現在還能活着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自己想死,但現在卻還活着。
別人想活下去,並那麼努力地掙扎了,那麼勇敢的抗爭了,但卻又那麼不甘地死了。
不必奢望能用所謂的社會責任感去點化每一個人。
不是所有人都是周遊。
事實上,無論在任何時代,絕大部分人更習慣地是隨波逐流,更關注的是自己的個人生存、生活以及價值的實現,即便周家內部也如此。
當然,世界也不需要那麼多人都那麼有遠見,那麼有宏觀視角與情懷。
只要團隊中的絕大部分人都能盡職盡責地完成各自的責任,那這就是個優秀的團隊。
只要社會中有超過百分八十的人都願意專注於創造和奮鬥,哪怕只是自私地爲了讓自己活得更好,那這社會就已經是盛世。
所以現在小舅媽所做的,就是用“別人已經失去的”,以及“你們自己即將和可能也會失去”的,這兩大關鍵要素來重擊每個人的心靈。
要讓她們知道自己的幸運,忘了自己的不幸。
良久後,一部相對粗製濫造,畫面血腥暴力到絕對18禁的紀錄片被播放完畢,小舅媽緊接着便在手機上點開了《指南》的綜述。
現在,要讓她們知道新時代之下的人類繁衍觀,讓她們將過去的苦痛當成是被蚊子叮了一口那般無關緊要的小事。
這是周遊、王燁鳳、小舅媽還有心理醫生共同商議出來的治療方案。
要放在過去,這有點傷風敗俗。
但如果把這過去繼續向前推移,追溯到數萬、數十萬甚至數百萬年前,當人類還是古猿之時,沒有猿會在乎這些。
繁衍這種事,本來就和每天早上起牀洗漱一樣稀鬆平常,不值一提,想辦也就辦了。
再說一句違背社會道德的話,在哺乳動物的羣落中,諸如猿類與犬科都有一個十分相似的規矩。
那就是隻有猿王與狼王纔有交配權,其他雄性猿猴與公狼,只有看着眼饞的份。
角逐狼王這個身份的真正目的,正是要角逐交配權,爲自己奪取到留下後代的權利。
在無數年的文明發展史中,人類由於生產力的增長,逐漸脫離了原始動物的生活習性。
但人類的基因深處,也就是所謂的劣根性依然存在,也依然有返祖的可能。
之前的東湖一號小區的羣落運轉規律,就是在向徹徹底底的獸化的方向發展的過程。
今天這一堂課,並不會如此直白地給這些受害者們灌輸這過於直白的道理,只會讓她們自己悟。
要讓她們知道,人除生死無大事。
這一堂課整整持續了一上午,周遊在最後時刻出場。
他的任務是負責學員的心理考覈。
他什麼也不說,也不做,只跟在心理醫生與小舅媽的背後,走過這些病人們的牀邊。
在這時候,他正全功率開啓着大腦中的電磁場感應,用更直觀的手段去感應這些人的心理變化。
在周遊的眼中,看到了別人看不見的另一個視角。
他竟在每一個人的頭頂上看到了一輪朦朦朧朧的光圈。
這是這些人的心境輻射成電磁波,然後在他的大腦感應中樞中的投影。
有一些人頭頂輪廓的光圈依然呈現出死黑一般的顏色。
這些人,還得繼續治療。
也有一些人頭上光輪的顏色已經發生了明顯的改變,變成了憂鬱的藍,迷惘的紫,也有興奮的紅,還有決絕的橙黃。
那些頭頂光輪呈現出暖色系的人,與冷色調的人的外在表現已經有着明顯的不同。
驗證這個不需要什麼技術含量,只需要看這類人臉上那輕鬆舒緩,也帶着一些釋然與堅決的微表情,就知道,她們算是完全走出來了。
令人遺憾的是,丁玲的光輪依然是黑,而且是深不見底的深邃黑。
這黑色,甚至濃郁得彷彿能滴落到地面,變成地上的一攤墨漿,還冒着黑煙。
這黑煙甚至還在往她身邊的王燁鳳身上蔓延。
在完全開啓了能力,看見丁玲頭頂的絕對死黑時,周遊的腦子裡也禁不住一陣恍惚。
他彷彿看到了地獄。
難怪總有人說,一旦聰明人開始走極端,就變得格外棘手。
平凡人與庸人,在很多時候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缺乏自信與主見。這樣的人反而能聽得進去別人的勸告,可如同丁玲這般從小到大都沒受過什麼挫折的天才學霸卻不同。
優點變成了缺點,她一旦認定了某個信念,別人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
更離譜的是,明明她頭頂的是死黑光暈,但她臉上的神情卻比那些呈現暖色系光暈的人看着還健康與正常。
此時王燁鳳已經幫她解開了束縛服,取下了塞在嘴裡的棉布。
她正對小舅媽恭敬地低頭,說道:“曾老師好,謝謝你。”
她又轉身抱着王燁鳳,拍了拍王燁鳳的背,“鳳鳳,有你這樣一直幫我,我真的是……太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