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卡車後方的周遊同樣一直在利用手機的光學變焦放大功能觀察着這些人類苦工在看見同族時的微表情。
他們的表現與叛徒杜克截然不同。
在自己這些人抵達並出現的瞬間,苦工們一開始是迷惘的。
這種迷惘大抵源自長久的被遺棄而引發的絕望,以及麻木。
但在這短暫的迷惘之後,他們臉上迅速浮現出的狂喜,以及喜極而泣的神態,卻又顯不出半分虛假。
哪怕是人類縮小社會崩壞之前最優秀的影帝,也絕不可能演出這諸多的細節。
所以,周遊心想,他們雖然被迫成爲老鼠的工具,被強迫着勞動,甚至可能已經教會了老鼠很多的東西,但他們與杜克有着本質的區別,不是叛徒。
此時在這施工區裡還有大約兩千多的老鼠監工,數量比人類苦工略少一半。
這些監工顯然都是留守下來的真正精銳,頭上都佩戴着帶木刺的頭盔,身上的前半段也覆蓋着明顯一看就出自人類之手的木片拼接鎧甲,看起來倒酷似古代戰爭中的鐵浮圖。
精銳就是精銳,老鼠監工們驟見變故後絲毫不慌,竟是立刻決定就近殺死人類苦工。
其中一隻個頭巨大的老鼠戰士率先調轉方向,對着前方一名中年女子悶頭衝去。
它頭盔上的尖刺對準了女子。
以女子與老鼠戰士此時的相對速度,大約在三到四秒之後,女子的背心會被尖刺洞穿。
那女子對身後的危險一無所知,只知道嚎啕大哭着奔向掃地車的方向。
女子身後的其他人卻也根本沒留意到這突發狀況,甚至沒有出聲示警的意識。
此時在場絕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如同天降神兵一般出現的人類救兵身上。
他們的內心已並被名爲“得救了”的情緒填滿。
也是幸好在這時候周遊的注意力全程都放在苦工身上,正好看到了這場景。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周遊做了一件平時他不可能做的事。
他平舉起人形機器人的右手手臂,對準了前方,然後全憑着感覺對着十餘米開外的那老鼠戰士射出一記鉸鏈重弩。
周遊這一箭的確是有賭的成分。
如果他什麼也不做,女子一定會死,但他沒有做錯任何事,誰也怪不到他頭上來。
可現在是如此距離,射擊的還是移動目標,並且在水平方向上還幾乎重疊,瞄準的方式更是全憑感覺,用的也是操控感隔了一層的人形裝甲,而非是用身體駕馭的槍械。
周遊這一箭完全有可能射偏,非但不能命中老鼠戰士,反而是先射中那中年女子,將其射殺當場。
那周遊這一下便救人不成,反而成了犯罪。
可他終究還是毫不猶豫地出手了。
下一剎那,弩箭從女子頭頂上方最多隻有一釐米的距離處掠過,然後正中後方那隻巨鼠戰士的天靈蓋頂。
木質頭盔在這穿透力極強的重弩弩箭面前恍如紙糊,毫無意義。
重弩弩箭完全刺穿巨鼠戰士手的頭顱,貫穿了它的身軀,再從它的前胸處扎出來,狠狠扎進了它身下的泥土地面。
那巨鼠戰士一開始似乎還未察覺,依然靠着慣性向前跑着,但卻是讓這弩箭完全穿透了自己的身軀,並將箭桿染得鮮紅。
巨鼠戰士頭盔上的木刺終究是沒能刺中中年女子。
不算鋒利的尖端只在女子大腿位置稍微剮蹭了一下,痛得剛被頭頂飛過的弩箭箭矢嚇傻的女子驚呼一聲,趕緊回頭看來。
“清掃車,立刻停車!”這邊,見自己成功救下女子,周遊再立刻下達新的命令,如此說道。
現在這些人類苦工的情緒不太對勁,已經陷入了恐慌效應,情緒完全失控,恐怕很難聽指揮,所以周遊得讓掃地車先自個停下來。
不然被那鐵絲掃把掃到人羣,那纔是一死一大片。
掃地車的駕駛員正是擔任現場指揮副官的高戰鷹,反應極快,剛一接到周遊的命令便立刻將車剎停,又只用了不到一秒就拽動身邊連着下方電動掃把的控制閥繩索,將電動掃把給停了。
此後,高戰鷹也注意到了那邊老鼠監工的異動,更是縱身躍起跳到下方儀表臺上,撲到掃地車自帶的擴音喇叭話筒前,大聲喊道:“所有人注意,不要光顧着往我們這邊跑!立刻警戒身邊的老鼠監工!我們不需要你們戰鬥,但你們必須先自保,儘量活下來,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們。”
高戰鷹的話大約起到了一點作用,現場還是有大約兩三百人相對更爲冷靜,也已經注意到了後方追擊而來的老鼠監工。
這兩三百人聞言,立刻採取行動,一邊高聲示警,一邊立刻回頭轉身對着身後。
手中本就抓着用來切削木頭的小刀的苦工已經開始舉刀,準備迎敵。
但更多苦工卻是手無寸鐵。
他們心裡同樣慌亂,但沒人想倒在黎明之前。
越是在危急的時刻,便越是有人能展現出閃光點。
他們依然勇敢地回頭撲了上去。
有人被木刺洞穿身體,可並沒有立刻死透,反而是任憑木刺在自己體內,用身體鎖住老鼠戰士的武器,又將雙手探出,死死抓住眼前的老鼠,不讓對方再去傷害其他人。
也有人格外機敏,閃身避開了老鼠的突刺,然後從側面撲將上去,扒拉住老鼠戰士身上的木質鎧甲,試圖將其掀翻。
以人類此時的狀況,如果手中沒有武器,確實很難徒手殺死老鼠。
但這些足夠勇敢與果斷的人卻給其他尚且迷惘,依然只知道悶頭逃竄的人爭取到了一些逃生時間。
那些人也立刻行動起來。
有人老老實實聽從高戰鷹的吩咐,立刻往旁邊躲閃,爭取將背抵住什麼東西,只正面受敵,這主要是爲了更方便地自保。
但在自保的同時,這些人眼中的血絲也正在瀰漫,呼吸正變得越來越粗重,心跳越來越猛,癲狂憤怒的情緒正在一點點上涌。
無窮無盡的殺意正在這些人的心底沸騰。
毫無疑問的是,一旦真有老鼠試圖向他們撲來,必將遭到最猛烈的反抗。
還有一些人更是戰意高昂。
他們立刻就地在身邊尋找可以用來戰鬥的武器,比如耷拉在地上的木棍,又比如先前被其他人隨手扔掉的勞作工具,還比如正向自己衝來的老鼠頭盔上的木刺。
剎那之間,現場便陷入了一片無以復加的混亂之中。
長時間地被折磨,被奴役,一次又一次眼睜睜看着同胞被拖走,被當着自己的面分而食之,一次又一次爲了身邊的親朋好友而隱忍,爲了等待能給父母孩子報仇的機會而堅持,一天又一天苦苦地等待機會,卻還是隻能眼看着同胞越來越少,這些苦工的內心本就一直處在癲狂與崩潰的邊緣,隨時可能往兩個方向中的任何一個傾斜。
他們的內心也一直在走鋼絲。
之前時,這些苦工並非沒有反抗。
相反,其實一開始這小工廠裡有着至少六千工人。
數天下來,現在這裡只有三千七百餘人,死亡人數超過了兩千。
雖然在老鼠監工的確是沒把人當人,這裡的每一個人做的都是真正的苦役。但按理說以現在人類的身體素質,真不該有如此之高的死亡率。
事情的真相是在這些天裡總有人無法忍受爲老鼠工作這件事,也深知自己這些人所做的事會給人類帶來什麼。
他們也認爲,不管自己再努力,再配合,遲早還是會死在老鼠的口中。
所以這些人從未真正屈服過,一直在尋覓機會逃跑抑或是反抗。
此外,也有不少人出現了心理崩潰,變得瘋瘋癲癲的現象。
老鼠可不講什麼人道主義,沒有什麼治療心理疾病的說法,一旦有人在崩潰後失去勞動能力,沒了利用價值,便立馬被從工具降級成食物。
現在還活着的這三千多人,早已見多了各種人間慘案,還能活到現在,已經是殘酷的自然選擇法則中的“優勝者”。
這些人大多都心性堅韌,抑或是內心的自我保護機制足夠強大,還沒來得及崩潰,又或者是受到的打擊太大,被動地選擇了變得麻木。
但現在,隨着援軍浩浩蕩蕩地出現,這些被奴役被折磨的苦工內心的情緒找到了宣泄點。
一開始時,苦工毫不猶豫地扔下工具選擇逃生,那是心理崩潰化的跡象,恰如戰場上的譁變逃兵。
可一旦老鼠監工揮舞起了屠刀,要抹滅這些剛剛看到得救可能的苦工們的最後一絲希望,情況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最先動手的老鼠監工又被遠處的周遊一槍射死,這些苦工內心深處對鼠羣的恐懼被瞬間打破。
然後,人羣中又有兩三百個血性最足的人率先吹響了反擊的號角。
苦工們的憤怒被徹底點燃,完完全全地衝天而起。
他們開始反抗,開始更勇敢以及更癲狂地迎敵。
如果周遊等正規部隊的突進速度稍微慢一點,多耽擱個幾十秒,恐怕這三千多苦工就至少要再死傷上數十上百人。
但幸好的是,周遊帶着的這支部隊的機械化程度非常高。
在開出那一槍後,他自己的九號電動卡丁車一馬當先越過停在一旁的掃地車,悍然衝到苦工與監工的混戰區域前方。
但他停住了卡丁車,也沒有走下去踏入交戰區域。
此時周遊稍許有些爲難。
他不太敢控制着人形機器人跳進混戰的人羣。
那樣做的話,效率的確會特別高,他是可以大殺四方,但體型“巨大”的人形機器人也將不可避免地誤傷人類。
與周遊有着同樣困擾的,還有多足機器人與機器狗,同樣因爲體型過大而顯得有些不便。
這時候,反倒是那些車身較爲低矮的兒童玩具改造裝甲車以及電驅坦克展現出了優勢。
這些小而精的戰車在技術精湛的駕駛員操控下,悍然扎進了人羣,在刻意降低速度的情況下,總能輕易避開同族。
安裝在裝甲車的車門上的射擊孔打開,各個槍手站在射擊孔後,開始精確地點射身邊附近處的老鼠。
這般狀態,酷似二戰時期加裝了機槍孔的坦克碾入敵軍只有步槍的步兵兵陣。
裝甲車後車廂門也打開了,全副武裝的陸軍戰士接連跳下車來。
部分槍法較好的戰士扛起氣罐機槍抑或是迷你型熱武器步槍,對着身邊的老鼠戰士擡手就射。
還有部分槍法比較稀鬆的戰士則是果斷提起重盾衝到了前面去,其左手重盾,右手握槍,直接殺到老鼠戰士的面前,然後靠着左手盾頂住了刺來的老鼠頭盔堅持,然後擡手舉槍對着其腦門、側面或者是後腰沒有木板鎧甲防護的位置抵近射擊。
人鼠之間的戰爭對人類而言最大的便利就在於敵我識別非常輕鬆,只要是抵近作戰,使用武器的人又比較冷靜,別傻乎乎地覺得身邊有動靜就悶頭開火,便基本不存在誤傷戰友的可能。
短短三四十秒後,抵達現場的兩千名戰士便與數量基本對等的老鼠監工戰成了一團。
老鼠監工雖然得到的最高命令是一旦情況不妙,以快速殺光俘虜爲第一要務,但實在沒想到人類突襲過來的軍隊如此生猛。
如果還是堅持之前的策略,那恐怕殺不了多少苦工,自己就得先死光了。
負責暗中統領老鼠監工的鼠王悄然下達新命令,讓這些老鼠放棄進攻雖然沒有太多武器,但表現格外頑強的苦工,轉而以對付新來的人類軍人爲主。
老鼠同樣也會權衡利弊。
在這中位鼠王看來,殺死十名苦工的價值,恐怕都不如殺死一名新來的人類戰士更有意義。
隨着老鼠監工改變策略,被困的人類苦工的傷亡情況驟然好轉許多,壓力大減。
但老鼠的反抗並沒有什麼意義,雖然兇猛悍不畏死,但死傷速度極快,並且幾乎不能對人類造成什麼傷亡。
即便偶有人類戰士被掀翻撲倒,但旁邊的人類戰友會立刻撲上來補刀,把人給救援出來。
人類軍隊的配合正在完全實戰的短兵相接中變得越來熟練,這既是以戰代練,同時也是堅決地執行者這支樂來遠征軍原本的職責,協助康嶽縣對本地區的鼠類進行大掃蕩式清掃屠殺。
人鼠雙方的武器裝備根本不在一個級別,比手持洋槍洋炮馬克沁的現代人類拾掇原住民還輕鬆。
見自己麾下的戰士如此勇猛,周遊放寬了心,只利用人形機器人的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坐鎮全場,並時不時開槍幫部分落入險境的人反轉一下局勢。
只短短三分鐘過去,兩千餘老鼠監工全滅,一個不留。
周遊帶來的兩千戰士則只有聊聊十餘人受了輕傷,無一重傷,無一陣亡。
苦工的傷亡情況要稍微重一些,但結果尚可接受。
隨後,周遊大手一揮,示意戰士立刻清點戰場,搶救傷員,也讓還能動的人類苦工登上掃地車的後車廂。
周遊自己則跳下了機器人,找上一名狀況看起來還不錯的人類苦工問道:“這裡還有沒有其他人?有沒有老人孩子?都在哪?”
那前一刻還兇悍異常,以一人之力仗着一把美工刀連殺兩名老鼠監工的中年男子苦工聞言,卻是頃刻間陷入崩潰,嚎啕大哭道:“沒了,都沒了。所有還活着的人都在這裡。”
“這羣雜碎老鼠不讓我們養孩子,我家的娃在我面前被吃了,我老婆和我爹媽都瘋了,然後也被吃了!我……我忍住了,我等的就是這個報仇的機會!現在我做到了,我再活着已經沒意義了……我……”
說着,這名男子抓起美工刀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架,周遊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搖了搖頭,“伱別急着死。你都已經堅持到了現在,但我認爲,你的復仇並沒有結束。這才只是剛剛開始。”
男子先是一愣,然後呢喃問道:“只是剛開始?”
周遊點頭,“是的。你該不會以爲全世界只有死在你面前的這些個老鼠吧?”
周遊正說着,一陣微風從廠區的側面吹來,吹得在場所有人都渾身一個激靈。
周遊的目光轉向微風流去的方向。
那邊正是辦公樓所在的位置。
此時雖然是白天,但衆人的目光可以稍微越過倉庫房的房頂,看到那棟四層辦公樓上隱隱閃動的火花。
這是那邊負責縱火的空中部隊大功告成的跡象。
周遊說道:“你也看到了吧?就那邊那棟樓裡,大概有幾萬的母鼠,還有二十萬以上的幼鼠,現在即將被我們埋在火海里。這會兒大概還有三四萬的老鼠精銳殘兵正往這裡趕來。接下來,還會有一場正面戰爭,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儘快振作起來,調整過來,立刻投入接下來的戰鬥。”
“但是,即便得不到你們的幫助,就憑着我們帶來的五千人,一樣可以輕鬆打贏。這並非是我們依賴你們,而是你們需要這個鍛鍊的機會,以儘快成長起來,才能以真正的戰士身份加入到接下來的種族戰爭之中。你們的身上既然都有血海深仇。那麼,你們的復仇目標應該是永無止境,無限放大的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