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到樓下時,林水程還在收拾東西。破落的居民區一片嘈雜,旁邊一堆孩子遠遠地歪頭打量樓下這輛豪華的空間車。
林水程剛下課回來,襯衣上被樓梯的灰颳了幾道,他努力從摞了一大堆的紙盒中探出頭來,輕聲道歉:“不好意思,我還有點東西要拿。”
他眼尾有一粒紅色淚痣,能把人看得心一跳。
周衡禮貌地說:“傅先生說您什麼都不用帶,東西等搬去星城時再買。”
林水程堅持:“能丟的都丟了,是我的書和資料。還有我的貓。”
他把箱子放進後備箱,又上樓去了。他很清瘦,是纖細漂亮的那一掛,有禮貌,也有搞科研的那種犟氣。
好一點形容是書卷氣,次一點的形容就是土,不上道。
拿老闆的錢伺候老闆的人,周衡給傅落銀當助理這麼久,這樣的事情處理多了,但是林水程這麼不上道的實屬平生罕見。
他們這些學生實驗室累死累活做出來的數據,拿什麼項目成果都是傅落銀一句話的事。
林水程只顧他的數據資料,全然沒意識到今後等着他的還有大把好機會——他現在的聯盟星城大學江南分部,一樣的分數進來,可地理位置,事業資源,哪裡比得上本部?還愁沒有新項目做?這邊的資料帶到那邊去也是吃灰。
林水程跟了傅落銀兩年,周衡第一次見他什麼樣,現在就是什麼樣。
精緻華貴的衣服送過來了,林水程纔會穿,傅落銀不打電話給他,他能守着飯桌默默等幾個月。
周衡尋思着,這大概是包養關係中最常見的一種,起初爲錢,後來動情,不撞南牆心不死。
林水程最後拿下來的是一個圓形的試劑杯,裡面裝着滿滿一管淡藍色的液體。
大概因爲是易碎物品,他一直捧在手上,過飛機安檢時被攔下來,安檢員問:“這是什麼?”
“硫酸銅水溶液。”林水程說。“裡面還有一些硝酸鉀、氯化銨、乙醇和樟腦。”
“做什麼用的?”
“混合溶液,溫度變化時可以析出晶體。也叫風暴瓶,很美。”
他們走的是傅落銀專用的VIP通道,安檢員只是走個過場,問了問後就放走了。
林水程的奶牛貓不走託運程序,跟着林水程一起登機。機艙加氧,這隻半點血統都沒有的土貓也享受了一把頂級待遇,吃完鵝肝後就趴在林水程腿上睡了。
從江南分部飛到星城中央要五個小時。林水程沒有睡,低頭點開短信。
【5小時前】
【傅:一會兒小周來接你,搬個家。】
【林水程:好,晚上你回來嗎?】
【二小時前】
【林水程:我做飯吧,你要是工作累了可以回來吃飯。】
【現在】
【林水程:我上飛機啦。】
他發送完新一條信息後,摁滅了屏幕。
周衡無聊,看林水程放在桌上的風暴瓶,忽而問道:“你不是做數據的嗎?還是喜歡化學?”
林水程說:“本科是學化學的,考研才轉了專業學量子分析。”
“反正都聽不懂,你成績一定很好。”周衡感嘆了一句,“這一行出來挺賺錢的吧,我那天聽傅總說,蕭氏那邊量子分析師工資可以給到這個數——你弟弟住一年ICU的錢都有了吧!”他立刻發現這話說得不太妙,補了一句,“不過肯定不用這麼久,很快就能出院的!”
他還保持着給他比數字的手勢。打工仔小市民的快樂就是談論錢,果然就見到林水程轉過頭,對他安靜地笑了笑,“嗯”了一聲,聲音很清淡。
林水程的弟弟林等今年十五歲,幾年前出車禍嚴重腦損傷,至今沒醒來。家裡有這樣一個病人,每時每刻都在燒錢。
周衡不清楚林水程自己能賺多少錢,不過他當初替傅落銀調查過他的背景,知道他家裡應該是有些拮据的。林水程當初領了四年的貧困補助,畢業後工作過兩個月,遇到傅落銀之後纔有錢繼續回去讀研深造。
落地後直奔新居。
周衡幫林水程收拾東西,實際上也沒什麼可收拾的。這裡是傅落銀幾年前添置的房子,雖然一直沒回來住過,但傢俱配件一應俱全。
林水程的幾大箱子書和密密麻麻的手寫資料不許人碰,他就去幫那隻奶牛貓收拾,擺貓窩,拼爬架。很快有人上門送日用品和衣服,一應俱全,連貓糧都有了,周衡拆了一袋,拿一顆丟給奶牛貓逗着玩:“想吃嗎?過來握握手。”
奶牛貓就走過來,把爪子往他手心搭了搭,隨後叼走了貓糧。
“真聰明,你教的?它叫什麼名字?”周衡誇讚道。
他和林水程相處不多,沒什麼別的話可說,就講講貓。
一般人談起自己的寵物總是會口若懸河,林水程遲疑一會兒後,才輕輕開口:“它叫首長。”
周衡笑:“首長?”
他等着林水程接着說點什麼,但是林水程似乎就當對話結束了,去冰箱裡挑了一些菜,準備做飯。
周衡:“……”
林水程才察覺什麼似的,擡眼看他,客客氣氣地問:“留下來吃個飯麼?”
周衡說:“不了,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你要是再有什麼事直接聯繫我就成,你弟弟的轉院手續明天辦好。”
“謝謝。”林水程送他出門。
周衡離開前回頭看他,玄關的燈光灑落下來,照出眼前年輕人精緻漂亮的臉。
林水程的眼神溫潤得像一隻貓咪,卻淡得像是照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
傅落銀推開家門時,保姆正在收拾餐桌,看見他後尷尬一笑:“二少爺回來了,傅首長說過了飯點就撤飯菜,讓您回去後去書房找他……要不我給您單獨煮個面?”
外邊在下雨,傅落銀大衣上沾了點雨水,他隨手放在門邊的衣架上,說:“不用了,我出去吃。”
傅家的規矩就是這樣,過了飯點,就是天王老子都吃不了一口飯,作息時間和軍隊保持同步。聯盟這幾家世交,只有傅家家風最嚴,兩個孩子從小就沒睡過懶覺,原因也很簡單——睡了懶覺就沒飯吃。
這樣的家風培養出的兩個兒子,都讓人讚不絕口:大兒子楚時寒從事化學研究,成果斐然,二兒子傅落銀從軍,小小年紀,眼看着都快能升分部總指揮長了。
如果沒有兩年前的噩耗,這大約會是非常幸福完美的一家子。
“少爺這次能調回星城,首長和夫人都特別高興,尤其是大少爺去世之後,夫人就……”保姆正要往後說的時候,傅落銀打斷她:“我媽在哪兒?”
“夫人這段時間做了個纖維瘤小手術,這會子功夫在睡覺呢。”保姆說。
“還是會拿着我哥的照片,一看一個下午嗎?”傅落銀往上面看了看,楚靜姝喜歡呆的縫紉間已經滅了燈。
保姆有點不敢回答。
傅落銀沒說什麼,從手裡遞出一樣東西:“這個胸針給她帶的,書房我就不去了,跟老爺子說我還有任務。”
“啊?這麼忙麼?我這裡跟您麪條還沒下呢……”
“不用了。”傅落銀走回門口,重新拿起他沾着雨水的外套。
司機在外面爲他撐開傘。
星幻夜CLUB,燈光迷離。
“不是吧,負二,你兩年沒回家,這次就呆了這麼長時間?今晚我們都以爲你不來的。”
面對傅落銀的鎮定,董朔夜一口酒差點嗆死,隨機壓低聲音說,“不過這個……也理解吧,畢竟你哥那個事對叔叔阿姨打擊挺大的。可能一時間也顧不上你……不過負二,我跟你說,咱們這些被放養的也好,玩的時候沒人管呀!家裡有什麼好回的,老東西們道理一大堆,我回回回去都要挨訓,嘖。”
“說的是,不過我看負二以後逍遙日子也到頭了,在江南分部多好啊,我跟你們說,我上回去負二那裡蹭飯,看到那個星大的小美人——你們知道怎麼着嗎,那小美人眼尾有一滴紅淚痣,紅色的!真他X的絕了,跟小說裡寫的似的!”
旁邊蘇瑜一拍手,突然想起這一茬,問傅落銀,“負二,你那小美人沒帶過來?要是不要了,就送給我,我這裡有一打性子熱鬧的漂亮小子跟你換。”
傅落銀瞥他,眉眼淡漠,嘴裡卻不客氣:“做夢。”
“還真帶到這邊來了啊?”蘇瑜恍然大悟,“哦,星大本部就在這邊,調動也方便,下次我們是不是就要叫嫂子了?嘿嘿,這真是大新聞,上次我們叫嫂子還是高中的時候了,那會兒子負二和夏燃還……沒……分……手……呢……”
最後幾個字聲音越來越小,包廂內部氣壓也越來越低。
董朔夜憐憫地看了一眼蘇瑜:“大哥,您可真會說話。”
夏燃兩個字是傅落銀的禁忌。
這個人貫穿了傅落銀整個童年到少年的時光,初高中時轟轟烈烈地談了一場戀愛,最後在大學前乾脆利落地把傅落銀甩了。夏燃人如其名,熱情如火,性情利落,聯盟裡只要是和夏家一起光屁股長大的這堆人,誰沒在小時候偷偷喜歡過夏燃呢?
所有人不敢提的禁忌之二,就是傅落銀之後找的所有男朋友女朋友,身上都有夏燃的影子。
熱烈的、妖冶的、明媚的、笑起來有個小梨渦的……傅落銀總是很容易和這樣的人開展一段關係,但是又很快失去興趣甩掉。不少人還傳說傅落銀是個性冷淡,因爲許多人換對象如流水,至少還圖個身體關係,傅落銀卻反而有這方面的潔癖,曾經有個長得特別像夏燃的男孩子,就因爲酒後偷偷親了他一口,被傅落銀一腳就踹了出去。
出來抽菸的間隙,蘇瑜偷偷告訴董朔夜:“負二這回恐怕是玩真的,我上次真見過那小美人,和夏燃長得半點不像,說老實話,我覺得比夏燃更好看。”
“沒圖你說個X。”董朔夜湊過來問,“有照片不?”
蘇瑜說:“我偷拍了好多張沒敢讓負二知道。”
手機相冊翻到去年秋天,眼尾帶着紅色淚痣的年輕人出現在眼前。
照片中,林水程穿着白毛衣搭配駝色風衣,背了個書包,眉宇間很學生氣,漂亮又禁慾。當中有幾幀還是LIVE,一動起來讓人挪不開眼。
“就這個,嫂子名也好聽,山一程水一程的。”蘇瑜回味起來,只差對着照片流口水,“靠,你是沒看見,對別人那麼冷淡的一個小美人兒,一見到傅落銀,眼睛裡都能蹦出星星來,這個總不是再照着夏燃找的吧。”
“我說你……是真腦子不清楚?”越往後翻,董朔夜眉頭皺得越深,他抽了一口煙,問:“你覺得他不像夏燃?”
“不像啊,就不是一個風格的好嗎。”蘇瑜琢磨着,也納悶兒了,“難道你覺得不像?”
“美人在骨不在皮,要說像也得像到骨子裡。”董朔夜伸手讓他看,“你看這人的神情,眼神,還有他……嘖,這個擡頭偏頭的姿勢,你仔細看看,再說像不像?”
“臥槽!”蘇瑜懵了,“你這麼一說還真是啊,這人連小動作都特別像。我說嫂子怎麼讓我感覺特別熟悉,當時我還在想……不是,這也太玄了吧?”
董朔夜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回頭多吃核桃補補腦。負二不像我這麼關愛智障兒童,他下次也會把你踢出去的。”
*
傅落銀進門時沒開燈,林水程窩在沙發上打瞌睡,朦朧間知道像是有人進來了,摸索着起來想開燈,手指卻被直接扣住了,摁在了柔軟的墊中。
黑暗中,牛奶貓喵喵叫了幾聲。
他被壓在沙發上親吻,傅落銀的氣息淡淡籠罩,讓人有點頭暈。他身上有酒香,但是脣舌間並沒有酒味,只有淡淡的薄荷香。
林水程慢慢清醒過來。
等傅落銀放開的間隙,他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聲音裡軟軟地帶着鼻音:“你回來啦。”
落地窗透進來一點微弱的月光,映照得他眼底瀲灩發亮,勾人魂魄。
傅落銀沒有回答,他摸了摸他的臉,手掌滾過一道溫熱呼吸,還有輕微的刺痛——
林水程偏頭咬了他一口。
貓兒似的,並不痛,林水程悶着聲音說:“不許動。”
時光像是在那一剎那回溯。
傅落銀上前一步,面前熱烈張揚的男孩卻躲開了:“不許動!傅落銀,就你這放我鴿子還想親我,做夢去吧你。”
夏燃有狐狸眼,低頭有偏過來看他,眼尾往上翹,水光瀲灩。
“不要急,不要這麼急,先……先吃飯呀,你這個人。”林水程推開他,笑着去開了燈。
林水程很會做飯。
加熱餐桌上飯菜還轉動着,蜜汁排骨、三杯雞、檸檬煎羅非魚,幾樣清炒小菜,還有羅宋湯。香氣氤氳。
“又在等我吃飯?”看他在眼前忙上忙下,傅落銀終於說了一句話。
“你說呢?”林水程托腮坐下,牛奶貓跳上桌,又被他驅趕下來。
深夜。
房中發出的聲音曖昧得彷彿一個迷夢,奶牛貓在房間裡竄來竄去,驚得滿身炸毛。
這貓一直不喜歡傅落銀,不知道爲什麼,這隻奶牛貓所有人都能抱抱摸摸,唯獨要對着傅落銀哈氣,來一次哈一次,大有林水程的山不容第二隻生物造次的意思。
但它只是一隻貓,並不能向主人表達出什麼明確的抗議,牀上的動靜太大,它擔憂林水程被傅落銀弄死。
傅落銀照例用枕頭埋住他的臉。半窒息能讓林水程達到最好的狀態。
他不看他的臉。
偶爾看到一眼,會被那種熱烈而沉淪的眼神驚得心一沉。
不是不像,而是因爲太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