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燃02
林水程把家裡的東西都收拾了一遍。
他自己幾乎沒帶來什麼東西, 所有的都在工作間,七八箱都是資料,還有無數個移動硬盤, 整整齊齊地放在收納盒中。
剩下的就是風暴瓶和首長用習慣的貓咪用品。
首長是隻小土貓, 也沒什麼出息。給它買再多貓玩具和貓爬架, 它最喜歡的還是瓦楞紙板和一個小鋼盆, 還有一個被它鑽破的裁線枕頭套——首長冬天裡喜歡縮在裡面裝死。
剩下的吊牌沒剪的衣服, 大部分連包裝盒都沒拆,林水程也整整齊齊地把它們分類置放到另一邊。這個房子雖然是傅落銀和他一起住的,但是真正添置的、屬於兩人共同生活氣息的東西都很少。
傅落銀是忙工作, 其他的一切都是現成的,連客廳牆邊的裝裱畫都是當初交房時的樣品沒拆下來, 上邊覆蓋着一層薄薄的防塵膜。
林水程把東西都整理了一遍, 隨後躺在沙發上, 搜索星大附近的租房房源。
星城的房價都不低,星大附近更是寸土寸金。本來他可以住研究生宿舍, 但是研究生宿舍裡一般都會分配兩到三個室友。
林水程不喜歡和別人住在一起,本科四年,他的作息和室友的作息從來都沒有合上過,也從未合羣過。他早出晚歸泡圖書館和實驗室,其他人打遊戲談戀愛聚餐做活動, 彼此都沒什麼共同話題, 矛盾摩擦也難免。
他找了一會兒, 看見有個星大教授出售早年的校區職工分配房, 裡邊基礎設施齊全, 價格很好,就是位置不太好——是一樓, 也是老職工區,大部分都已經租了出去。這樣的地方不可避免會有些嘈雜,潮溼、採光通風差,這些不利條件也都是非常誠實地寫出來的,房主顯然不太會拍照片,雖然足足上傳了四五十張照片,精確詳細到邊角細節,但是看起來灰撲撲的一片陳舊之感,看起來像難民營,故而一直無人問津。
林水程看了一會兒後,聯繫了預約看房,就在今天下午。
電話打過去後,立刻有人接了:“看房嗎?你是本校學生嗎?”
“是本校,研一的學生。”林水程說。
“哦哦,那你有空直接來我上課的地方拿鑰匙吧,我下午在一號教學樓303有課,你直接進來就成,看好了有問題隨時問我,鑰匙你放在門口花盆底下都可以,我那個地方老破小,不過還蠻安全的,門口有線路AI監控異常情況,隨時報警的。”
對方留了院系和姓名,林水程看過後稍稍愣了一下。
出租房的老教授正好是他之前負責審稿的第三篇文章作者,姓杜,名叫杜清吳,是一位已經接近六十歲的老先生,化學院的正教授。他和他的學生的研究方向是代謝組學和蛋白質組學,對接醫學院,由於涉及到分析化學和質譜分析,那篇論文被sinemora分配給林水程審稿,其中的思路、實驗佐證、創新鏈條都無懈可擊,許多地方,林水程甚至要查一天的資料才能看懂,那篇也真正讓林水程對審稿這份工作產生了非常濃厚的興趣。
某種意義上,這位教授也是他的老師。
林水程下午去了教學樓,途徑量子實驗室時,看見實驗大樓裡仍然是關閉封鎖狀態。
他在大門前駐足了片刻,隨後去教學樓找杜清吳。
杜清吳是學員中常見的、較爲老派清雋的那一類風骨學者,帶出的成果無數,桃李滿天下,混了這麼多年,基本也不需要像許多青年或中年教授那樣拼命拉投資和項目,基本不帶本科和碩士生,只帶博士生,整個人透着氣定神閒的和藹與灑脫。
林水程在下課時間過去拿了鑰匙,跟杜清吳打了個照面,隨後就去看房了。
這邊的教職工房離三食堂很近,往後走幾條校園街就是數化物三院,往東是美院和游泳館。林水程看了一下,房間內採光確實不太好,主要是院後陽臺的地方被學校的林蔭道遮擋了起來。其他地方雖然破舊,但是的確如他所料,比照片上的情況要好很多。水電都沒有問題,空調接線略有老化,林水程看了一眼,是他自己可以修好的。
他看了一會兒後,關門退出,替杜清吳反鎖好。
他沒有把鑰匙放在花盆底下,而是再去教學樓,親手把鑰匙還了回去,並且明確表示他想租用這個房子,連帶着把租房平臺上的初期合同也打印了下來,直接表示說想租用一年半。
杜清吳顯然也是個喜歡簡化辦事的,看他是本校生,連押金也沒收,直接就讓他帶着鑰匙走了,說是可以隨時入住:“一年半後你要是想續租,直接跟我說一聲就行,如果資金緊張也不用急着每個月交房租。”
林水程說:“謝謝老師。”
一年半,碩士提前畢業必須修滿的學年時間。
量子分析不難做,更不難畢業,從前他沒有打算提前畢業,是因爲留在這裡還有別的事要做。
林水程從書包裡拿出一串鑰匙——他找徐夢夢借的量子實驗室的鑰匙,他拿去3D復刻了一把。
現在全聯盟範圍內的量子計算機都沒辦法用了,這把鑰匙也沒了用武之地。
他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晚上傅落銀髮消息說有任務要忙,要他別等他回家,林水程看了一眼消息後,沒有回覆,而是又去了一趟林等的醫院。
林等的狀況一如平常。
護士過來紀錄數據,林水程等了一會兒後,叫住她:“您好,請問主治醫師燕紫醫生在嗎?”
護士說:“啊……燕醫生今天好像門診坐班,我幫您看看……”
護士話音剛落,林水程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乾淨的聲音:“誒,嫂子你過來了?”
蘇瑜穿着一身白大褂,手裡揣個小本子過來了。
林水程見到他在這裡,也有點訝異。
蘇瑜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媽喊我過來實習的,我以前修了個雙學位是醫學院的,剛好也是腦神經系,最近剛好也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媽就把我揪過來了,現在只是查房看看數據跟着學習一下。嫂子你過來有什麼事嗎?”
林水程說:“我想問問轉院的事,等等現在的情況適合再次轉院嗎?”
蘇瑜愣了:“等等在這裡不好嗎?嫂子怎麼突然想起來要轉院?”
林水程說:“離我住的地方還是有點遠。我想把等等轉到星大附屬醫院那裡去,也方便過來照顧看望他。”
“啊……星大附院啊,那裡條件挺好的,也確實近。”蘇瑜理解了,他撓了撓頭,“不過暫時可能沒辦法快速轉院啊,因爲目前每天給等等做靶向神經刺激治療的機器只有我們這邊纔有,療程要持續下去,中途斷了很可惜。”
林水程說:“等等他……”
蘇瑜意會他想問什麼事情,告訴他:“等等的狀況我以前問過我媽,她的意思大概是,目前是不一定能保證有用,但是也不會惡化到哪裡去,因爲等等還年輕,當初車禍也沒有造成其他重要部位的大損傷,細胞活性和腦神經活動條件都比一般病人要好,試試不一定能有效果,但是不試就一定沒有效果了。轉到其他醫院,也只能維持基本生命體徵,等於說是拖時間。”
林水程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了。謝謝你。”
林等的治療費用是每年兩百萬聯盟幣,這筆錢,林水程以前是靠着林望留下來的微薄遺產和撫卹金、貸款度過的,後來大二過後跟項目組,自己也接一接私活,比如化工方向的,給服裝面料、企業採購原料的負責人做顧問,藥物中間體合成、幫測序公司分析數據之類的也來錢快。
那時候一天二十四小時,他的作息時間總是反覆顛倒,有空的時候抓緊睡覺,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賺錢。
偶爾林水程會覺得,人生是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所限定好的。
上天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安了一堵又一堵透明的牆,他站在牆的另一邊,遠遠望着另一個世界。起初那道牆分隔了他們那個南方小鎮裡破敗的家,和一個從小就聰明的孩子該有的光明前途,因爲沒有人脈和方向,林水程不被允許跳級;林望的升遷一次又一次落空;去舊歐洲分部訪問學習的調研考試,他比第二名高出足足五十分,最終卻因爲承擔不了往返費用而放棄。後來那堵牆擋陰陽之間,他在牆的這一邊,去看另一邊的——殯儀館刺眼的燈光,墓園門口的大雨和黑色汽車,還有日日夜夜出現在他夢裡的、他實際上並未見過的碼頭。
像是他只該如此,只配如此。
但他又是這樣清楚地知道,他腦海裡有另一個身影,是在寒夜空星下和父親在雪中踽踽而行的小男孩。
他從那一天長大,他在那一天拆穿了大人們的謊言,他從那一天起,想要反抗。
他一次又一次撞向那透明的牆,頭破血流,如果他停下腳步,那牆依然完好如初,一絲帶血的裂隙都不會留下。
林水程算了算自己的錢。
大四的時候,林水程還清了銀行貸款,給林等存下了六百多萬的治療資金,自己還剩了一些小錢。他和傅落銀真正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他按照傅落銀買的那個地段小區的租金價格這算了一下,他過來住了兩個月,加起來四萬八千。
再扣除那些他穿過的、剪掉吊牌的衣服和其他雜七雜八的日用費用,還清後,他尚有餘力過得很好。量子分析系暫時停課了,他可以趁這段時間再接一點私人項目,在星大安頓好,提前準備他的碩士畢業論文。
過他原本可以有的,正常平淡的一生。
他在這邊想事,蘇瑜見他走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嫂子一會兒我請你吃飯唄?我媽這個醫院食堂飯菜還挺好吃的。還有再下週就是我媽生日了,嫂子你要不要來捧個場?你放心不會有太多別人,基本就是我們認識的人在一堆,負二不知道有沒有跟你提,請柬還在做,回頭讓負二給你。”
林水程怔了一下,輕輕問:“是什麼時候?”
蘇瑜說:“下週二。”
林水程低聲說:“可能趕不上,不過我儘量來。”
蘇瑜笑眯眯的:“好的嘞!走,嫂子,我先帶你去吃這邊食堂的椰子雞!”
蘇瑜吃食堂吃得很歡快,椰子雞上桌後,他吃了一半,纔想起來拍照給傅落銀髮送一份。
【圖片1:三院的椰子雞】
傅落銀秒回:【三院那個垃圾食堂也就你吃得香了。】
蘇瑜壓根兒不信:【明明就很好吃,嫂子都吃得很香!】
他偷偷摸摸看了一眼低頭吃飯的林水程,偷拍了一張高糊照片,給傅落銀髮送過去。
【圖片2:吃椰子雞的嫂子】
傅落銀:“?他怎麼跟你在一塊兒?”
蘇瑜說:“嫂子來醫院看等等,我剛好被我媽抓過來實習,就碰上了。”
“他臉皮薄又講禮貌,說不定是覺得難吃沒好意思講。·你可別用三院的食堂荼毒他了,出門記得給他買倆包子。”傅落銀說,“你這是虐待我對象,我記住你了蘇瑜。”
“靠!你是狗吧負二!吃醋就直說!”蘇瑜憤恨地發了無數個感嘆號表達他的抗議,不過傅落銀沒理他了。
他今天整理了資料要撈人,打算跟禾木雅面談一次,暫時停止或者修改再下發這次學術界整改的條令。B4受阻,他非要鐵了心重啓這個計劃。
周衡過來給他送衣服和證件,傅落銀看見他遞過來的一件備用常服,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這衣服好久沒見過了,之前放哪兒來着?”
周衡說:“是小林先生上次穿出去的那一次。”
傅落銀說:“哦,易水那一次?”
周衡想了想:“好像不是,是之前有一次您也把錢包放小林先生那兒了,我幫您乾洗了放在七處裡的。”
傅落銀半天沒想起來這回事,伸手一摸,發現衣服裡還有個錢包。
這下子他想起來了。
林水程上回衝他嘟囔過:“我又不是你,手機跟錢包一樣多。”
原來林水程是因爲兩次穿他衣服,兩次都摸到了不同的錢包,纔會說這句話。
傅落銀拿出裡面那個錢包看了看,神情卻微微凝固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錢包裡的那張照片。
夏燃的照片。
與此同時,他的手機想了起來,林水程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傅落銀點開一看,發現是非常簡短的一句話。
“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想和你談談分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