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孔晟在楊統最忙的時候,將他招到軍中,隨他赴德清平亂,這讓楊統在迷惑之餘難免有幾分揣度。
“孔某讓先生隨行,主要是到了德清,有些事需要先生謀劃相助。孔某聽聞先生是德清人,在當地名望甚高。若是……”孔晟的話沒有說完,就突然擡頭凝望向前路那煙塵瀰漫處,眉頭緊促起來。
孔晟的話雖然只說了半截,但楊統是何許人,自然明白孔晟的深意。無非是想利用他在德清的民望,來安撫這支暴-動的流民隊伍。由此可見,孔晟此番根本就不是來打仗的,而是來安撫流民的,這就足以解釋他爲什麼只帶一千人多人馬來了。
楊統在車上輕嘆一聲,像孔晟這樣的心無私利心繫天下安危的人在朝爲官,佔據高位,實在是大唐百姓和朝廷的幸事。
前面的人聲嘈雜起來,凌亂的奔跑聲和車馬粼粼呼喊聲不絕於耳。孔晟揮揮手,命令軍隊原地待命。楊統也撐着疲倦的身子下了車,站在官道一側向前眺望着。
前路煙塵漫卷,隱隱見一羣羣百姓扶老攜幼拖家帶口連帶車馬朝着江寧的方向而來,楊統以手扶額,心裡明白這大概是從德清方向逃難過來的百姓了。
孔晟在馬上神色凜然,大喝道:“李彪,袁晁,速速上前去查看動靜,看看怎麼回事!”
“末將遵命!”李彪當即和袁晁一併縱馬揚鞭奔馳向前,漸漸就消失在孔晟的視野之中。不多時,李彪和袁晁就馳馬返回,神色卻有些複雜。與他們同來的還有一個身着青衣的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
此人文質彬彬,眉清目秀,眉眼間略有幾分陰沉之色讓孔晟看得不喜。
袁晁翻身下馬拜了下去:“屬下拜見郡王!”
孔晟笑笑:“免禮。袁晁,到底怎麼回事?”
“回郡王,是從德清逃難下來的百姓,大概有數千人吧。”袁晁輕嘆一聲:“這位是吳興沈氏嫡枝的沈二公子,沈二公子,煩請向郡王稟報一下實情。”
袁晁與此人顯然是老熟人。
在袁晁與孔晟對話的當口,這位沈二公子一直在暗暗打量着孔晟。孔晟這個江寧郡王的名頭很大,但對於吳興沈氏的人來說,沈二還是頭一次見孔晟。見孔晟如此年輕,白衣亮甲英姿不凡,此人眼眸中掠過一絲驚異。
沈二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禮:“學生沈二,見過郡王!”
對於吳興沈氏和義興周氏的豪門子弟,孔晟談不上什麼惡感,但絕對沒有什麼好感。他淡淡一笑,望着沈二道:“沈二公子不必多禮,德清那邊狀況如何,百姓如何向江寧潰逃下來,你不妨向本王說一說。”
沈二嗯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道:“回郡王,那袁瑛本是德清士紳,此人野心勃勃,暗中串聯本地遊民、歹徒,糾集數千人燒燬德清縣衙,殺死縣令,放開糧倉,蠱惑鄉民來投,沒有幾日,臨近遊民和百姓被蠱惑來者數以十萬計。如今袁瑛在德清私設朝廷,設立官職,自號寶勝王……”
“那袁瑛一夥兇徒在德清無惡不作,燒殺擄掠,本地士紳百姓無不逃出德清。郡王,那袁瑛賊衆勢大,目前正在醞釀進攻德興一線五縣,還請朝廷速速派大軍剿滅,否則必將禍亂江南……”
袁瑛在沈二口中被描繪成了殺人惡魔。袁晁聽着眉頭暗暗一皺,雖然嘴上沒有說什麼,但心裡卻頗不以爲然。他承認袁瑛是一個心有大野心的人,否則他也不會攛掇利用遊民造反,但袁瑛卻絕對不是一個衝動嗜殺之人,他目前還要利用百姓反抗朝廷,最不可能傷害本地窮苦百姓。
但很顯然,袁瑛要起事是需要大量糧餉輜重的,而這些從哪裡來?只能是搶劫士紳豪門了。
但當着衆人的面,袁晁也無法給袁瑛辯解。
更讓袁晁心裡感覺不舒服的是,他們兄弟原本與這沈二關係甚篤,號稱至交好友。沒想到時過境遷之後,這沈二竟然將昔日好友詆譭至斯。不過,想想袁晁也就心平氣和了,袁瑛目前可是逆賊,一旦事敗,朝廷必然要將之誅殺抄斬,甚至整個袁家宗族都要受到他的牽連。
孔晟深邃的目光從袁晁身上掠過,然後投射在沈二身上,淡然道:“那袁瑛真有十餘萬衆?目前他們只佔據了德清縣城還是四處劫掠各州府縣?”
沈二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回郡王的話,那袁瑛以開倉放糧爲由蠱惑遊民入夥,現在已經糾集十餘萬衆,廣爲劫掠各州府縣,若朝廷再不剿滅,遲早要禍亂到江寧郡來。”
對於沈二的話,孔晟信也不信。
而這場農民暴-動的具體信息早已記載進歷史,按照史書的記載,袁瑛起義軍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內擴展到二十萬人,佔領了附近幾個州府縣,一時氣勢很盛。如果不是朝廷命李光弼率精銳官軍進駐圍剿,恐怕還真要成了氣候。
這應該是唐中期規模最大的一次起義。但農民義軍一哄而起,未經必要的軍事訓練,也缺乏實戰經驗。面對“中興名將”李光弼麾下的精兵悍將,雙方實力懸殊,又與官軍硬拼,因此迅即敗亡。
孔晟沉默了下去。
沈二目光炯炯,卻在孔晟身上來回打量。李彪李虎在身後皺了皺眉,卻是壓住了火氣。一個江南豪門子弟,無官職在身,面對孔晟這個江寧郡王,竟敢毫無避諱毫無敬畏之心,讓兩人很是不爽。
“既然是百姓逃難,袁晁,傳本王之命,命江寧郡速速準備房舍糧食,出城安置難民,不得怠慢。告訴劉平山,若是有一個逃難百姓在江寧受到難爲或者被拒之門外,本王就拿他是問!”孔晟揮了揮手,嘴角噙着一絲似有似無的笑容道:“沈二公子也一併到江寧城中暫居幾日,但本王平定了袁瑛叛亂,自有爾等返回故土家園的一日!”
沈二躬身一禮:“學生謝過郡王!學生代逃難百姓家眷,拜謝郡王恩德!”
沈二旋即返回難民的隊伍中,難民漫山遍野而來,根本毫無秩序和陣型可言,他們有的在官道上乘車帶着家財而行,有的三五成羣則遊走在曠野之上,還有成羣結隊的家畜被驅趕着往江寧城而來。
望着沈二的背影,孔晟突然淡淡道:“袁晁,這吳興沈氏的根基就在德清吧?他們此番也一併放棄家業逃難下來?聽聞光是沈氏一族便有數千人,奴僕婢女成羣,但本王看這沈二卻似乎只有兩三個家僕相隨?”
袁晁呆了呆,他倒是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但根據他的掌握,此番沈家雖然也與大多數百姓一併逃難下來,但混在難民羣中的沈家人似乎並不是太多,尤其是嫡系正枝,似乎只有一個第二代的沈二。
袁晁突然意識到,這好像是一個值得慢慢品味的問題。
沈氏是江南兩大豪門之一,根基在吳興也就是德清,可以說德清過半的土地、資產、店鋪、商號,都是沈氏的產業。從這個角度來看,袁瑛起義受到損害最大的就是沈氏了。而既然沈氏是本地最大的地主,受到打壓掠奪必然最多,按理逃難的沈家人應該很難計數纔是。
袁晁深吸了一口氣道:“郡王,沈家的根基的確在德清,但沈家……”
一時間,袁晁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他總不能說沈氏與袁瑛串聯勾結一起造反吧?事實上,作爲既得利益的大豪門,沈氏是最沒有可能造大唐反的人。
好在孔晟並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他旋即擺了擺手輕輕道:“袁晁,你帶幾個人急速趕往德清,如果能見到袁瑛,就勸他歸降朝廷,不要執迷不悟。”
袁晁嘆息着:“屬下遵命!請郡王放心,屬下一定竭力勸說袁瑛放棄叛亂,向朝廷認罪伏法!”
孔晟點點頭,默然不語。
袁晁不敢怠慢,領命後立即帶着自己的一干隨從快馬加鞭抄小路向德清而去。其實袁晁對勸降袁瑛不抱什麼希望,因爲他太瞭解自己這個堂弟了,自小就心懷野心,如今見江南流民越來越多,朝廷橫徵暴斂,豪門肆意圈地壓榨,民怨沸騰,這才趁勢而起,準備學一學安祿山,若是能佔了大唐朝廷,那他也就是開國皇帝了。
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如果孔晟率數萬江南大軍壓境,袁瑛或許還願意跟官府談判,但孔晟只帶這麼千把人馬就想要讓袁瑛歸順頭像,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啊。
楊統一直站在一邊旁觀。如今將袁晁奉命而去,這才站出來向孔晟抱了抱拳道:“郡王,以在下看來,袁晁此去非但不會有任何結果,甚至會危及他的性命。”
孔晟笑了笑:“先生所言甚是,那袁瑛謀劃多時,如今又煽動蠱惑十餘萬衆,聲勢浩大,豈能因爲袁晁三兩句話就放棄唾手可得的基業局面?顯然是不可能的。”
楊統皺了皺眉,心道你既然知道袁晁此去毫無結果,還有性命之憂,爲何還要讓他去呢?這不是讓袁晁去送死嗎?
似是看出了楊統的擔心,孔晟聳聳肩笑道:“但袁晁勸降固然無果,卻不至於危及性命。那袁瑛和袁晁本爲堂兄弟……孔某之所以讓袁晁去勸降,實則是爲了讓袁晁心安罷了。”
孔晟說得沒有錯。袁瑛起事,袁晁心裡必然存有心病。而他與袁瑛的關係也不可能長久保持秘密,一旦傳揚開去,他很難在孔晟身邊做事了——無論是爲了自己心理上的安慰,還是爲了做給外人看,袁晁都必須要走上這麼一遭。
楊統深吸了一口氣,抱拳躬身道:“在下淺薄,不明郡王深意,實在是汗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