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瓊苑位於帝都外東南處的一座小山腳下，風景優美，環境怡人，是前代皇帝爲夏日避暑所修建。姬尚繼位以後，因爲不喜歡這上瓊苑的建築風格，所以根本沒有去過幾次。漸漸的，這上瓊苑便閒置了下來。
姜翩已經很久沒有與姜後有任何接觸了。自上次的爭執以後，他便覺得有些不安，心上總覺得會有事情發生。他甚至坐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什麼都不要只帶着族人回馮翊郡去，遠離這帝都是非之地。
九九重陽，又是登高之時。萬里無雲，秋高氣爽，姬尚照例是要安排登高。因姚鈺懷孕的關係，姬尚沒有帶上她，只帶了隨身的侍從和親近的大臣，姜翩也在其中。認真說起來，姬尚是十分器重姜翩的，因爲他的才華，也因爲他懂得拿捏分寸。
上瓊苑後的小山秋日裡風光尤其秀美，姬尚便選擇了這座山作爲登高之處。一路上邊走邊看，姬尚的體力極好，只有郭珺和姜翩能緊緊跟在其後。快近中午的時候到達山頂，向下望去，也頗有俾倪天下的感覺，視野一下子開闊了許多。
郭珺領着內侍們在一邊佈置午膳，姬尚靠着一棵大樹隨性地坐着。姜翩默不作聲地在一邊幫着郭珺佈置。另一些大臣們實在是累極了，都在另一邊休息。
看向姜翩，姬尚突然開了口：“姜相公體力還好麼！很少有文臣的體力有你這麼好。”
姜翩放下手中的物件，快步來到姬尚身邊，微微一笑，道：“臣平日裡也注重鍛鍊，身體算得上很好。”
姬尚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他坐下，然後笑着開口：“這些年姜氏可還好？朕知道你現在是族長，想必身上的擔子也重大。”
姜翩忐忑地坐下，恭敬道：“回陛下，姜氏近年還是與從前一樣，並沒有太大不同。臣身爲族長，卻沒有做好一個族長應該做的事情，實在是讓臣覺得羞赧。”
姬尚哈哈笑了兩聲，若有所思看向遠處碧藍的天：“這些年，你的確辛苦了。在朕與皇后之間，想找那麼個平衡，實在是爲難了你。”
姜翩心上一慌，低下了頭：“臣惶恐，只盼帝后和睦。”
“你的妹子，想來你比朕更瞭解她。”姬尚看了他一眼，“朕與她似乎已經無法走回到從前那種平衡的道路。”
姜翩遲疑地看向姬尚，過了半晌纔開口：“皇后雖是姜氏的女兒，但現在是陛下的妻子，說起來這應算是陛下的家事。既然是家事，臣便無權置喙。”
姬尚倒是一愣，哈哈笑了兩聲：“朕一向是覺得你十分懂得拿捏分寸。這件事情雖說是朕的家事，可往大了說，也是國事。皇后母儀天下，廢立也要有你們這些大臣的意見。”頓了頓，他又是一笑，“但意見歸意見，朕也有朕的想法。現在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姜翩沉默了片刻，道：“臣以爲，皇后雖有過錯，但不至要廢。”
姬尚哈哈笑了一會兒，卻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遠處：湛藍的天，粲然的陽光，些微有些刺眼。郭珺佈置好了午膳，恭恭敬敬地過來請他過去。姬尚起了身，便向郭珺佈置的那簡樸的散席走去。
回到皇宮已經快近傍晚，西邊的天際晚霞繽紛美不勝收。恢宏的重華宮映在一片霞光之下，更加的金碧輝煌。站在重華宮門口，擡眼看向西方的天空，姬尚輕嘆了一聲：“有時候覺得當初朕讓步太多了，纔會出現現在的情形。”頓了頓，他又自嘲地笑笑：“可她也畢竟給朕生下了太子。”
郭珺在一邊小心地看着他，斟酌了許久纔開口：“陛下，有些事情應釋懷。想來皇后殿下也並非想這樣，她所爲的，也是太子。若皇后殿下日後改正，陛下無需採取如此激進的手段。畢竟皇后殿下背後有個姜氏。”
姬尚輕諷地笑起來，道：“姜氏，每每想到這姜氏，朕總爲難得很。”頓了頓，他看向郭珺，故作輕鬆地笑笑：“今兒去長寧宮看看吧！”
秋風颯颯。長寧宮檐角的銅鈴叮叮噹噹地響着，聲響不算大，可在過於寂靜的長寧宮，卻顯得有些淒涼。天色漸漸暗下去，長寧宮已經點上了燈，算不上太明亮，在夜幕之中顯得有些朦朧。
郭珺先進去通報，過了會兒，姜後便帶着一干侍女從長寧宮中出來，見到姬尚恭敬地行了禮，然後姬尚才進到長寧宮中。在後殿中坐了，上了茶，姬尚讓郭珺帶着宮人們揮筆，殿中便只剩了姜後和他兩人。
兩人都沉默着，殿中半點聲響都沒有，只有殿外的鈴聲不時飄進來，卻也聽不太真切。
“看你似乎瘦多了。”姬尚放下茶杯，不自然地看了姜後一眼，“最近可還好麼？”
姜後規規矩矩地放下茶杯看向姬尚，得體地笑着：“近來都還好。秋來了天也涼了，還請陛下要多保重身體。”
姬尚“唔”了一聲，又看了眼她，道：“你也要多保重。”
“臣妾知道。”姜後笑道，“這些日子太子新學了策論，夫子都在誇獎呢！”
“這麼小就學策論了？”姬尚似乎吃了一驚，“今年賢兒也纔剛滿十三歲吧！”
姜後微微一笑，道：“夫子說他天性聰穎，學得比同齡的孩子要快一些。哦對了，今兒太子還說要去找陛下您呢！也不知去您那裡了沒有。”
“今兒朕沒在重華宮，所以沒見着他。”姬尚彷彿是心情變得輕快起來，“你可知他爲什麼要找朕？”
姜後一笑，道：“寫了個詩還是什麼的，想給您看看呢！”
姬尚呵呵笑了笑，看向她：“作爲皇后母儀天下，你只容得了太子一人麼？貴妃肚裡的孩子，你真的一點也容不下？”
姜後一怔，沉默了片刻，又笑起來：“若臣妾真有心，貴妃保得住那塊肉麼？陛下是對貴妃太緊張了。”
姬尚輕笑一聲，不再看她：“皇后，你或許是對自己太過自信了。也或許是，從前朕太縱容你在後宮爲所欲爲。”
姜後挑眉一笑，道：“臣妾不意味臣妾有在後宮‘爲所欲爲’。至少在臣妾的管理下，後宮井井有條，那麼多女人，沒有鬧出什麼事兒來。可倒是那貴妃進了宮，宮裡面就不安份了，您或許該去責問一下那貴妃纔是！”
聽着這話，姬尚不怒反笑，道：“是‘井井有條’還是敢怒而不敢言？當年張貴妃怎麼死的？雲淑妃肚子裡的孩子是如何流產的？還有其他妃子的事情。皇后，你是半點懺悔之心也沒有！這樣也好，讓朕不那麼爲難。”說到這裡，他站起身來，喊了郭珺近來，冷冷地下了旨意：“撤去她皇后的封號，即日搬出長寧宮。”
這旨意一出，郭珺大駭，卻也不敢怠慢，只好上前去摘下姜後頭上的鳳冠，剝下鳳袍，什麼也不敢說，只低着頭站在姬尚身後。
姜後一動不動地看着姬尚，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陛下，您半點後果也不計嗎？”
這一夜姬尚作出的決定讓朝野內外一片譁然。第二日便有摺子上來爲姜後說情。姬尚只是看了摺子，卻沒有任何迴應，似要一意孤行。姜翩知道這一消息的時候，倒沒有他預料中的那麼驚訝，這樣的事情不算最壞——至少，他沒有牽扯到姜氏。姬尚畢竟還是手下留情。
過了兩日，姬尚又下了旨意，加封了姜翩。這更讓朝中議論紛紛。閉門不出，姜翩端坐書房中，知道這加封的事情以後，姜昔皇后的位置已經不可能再恢復。這一天晚上，他進了宮，前去謝恩。
對他的到來，姬尚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是讓他坐了，然後笑道：“這兩日沒見你上朝，是身體不適麼？”
姜翩微笑着看向姬尚，道：“前兩日吹了風，感染了風寒，便沒有上朝。今兒感覺好些了，特地前來謝恩。”
姬尚淡淡地一笑，道：“你這些年任勞任怨，也該加封了。”
“臣惶恐。”姜翩低下了頭，“不敢居功，只是爲陛下效勞。”
“你可以去見見她。”姬尚看向他，“想來她會有話對你說。”頓了頓，他又是一笑，“朕也不想如此，只不過已經沒有退路。”
“臣明白陛下的心情。”姜翩道，“請陛下放心。”
姬尚點了點頭，讓郭珺帶他去見姜後。
夜漸漸深了，寒風習習。披上厚一些的外袍，姬尚起身踱到窗邊看着外面，若有所思。廢后這件事情，他並沒有太多的猶豫，這是必然的事情，姚鈺不過是個契機。反而是廢后以後的事情讓他覺得有些棘手。要不要立姚鈺爲後，能不能立她爲後；若要立，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不得不想這些問題，但他並不想在這件事情上花費太大的心思。
永福殿中燈火通明。姚鈺靜靜地靠在軟塌上。虞斕恭敬地站在她的面前。
“妃君如今還不可太急切，宮中如今妃君地位最高，以後皇后的位置一定是妃君您的。”虞斕輕聲笑着，“如今大家都還在爲廢后惋惜，這個時候應同大家一起惋惜，纔是上佳之道。陛下對廢后雖然沒有太多感情，但他也是會作出一定的樣子來表明他廢后是迫不得已。”
姚鈺點點頭，微笑這看向她：“你倒是比所有人都看得通透。以後就留在我身邊吧！”
虞斕卻是一笑，道：“當初答應了妃君只在宮中呆上半年，哪能出爾反爾呢？臣女本不是宮中人，也請妃君不要強求。以後妃君身邊會有比臣女更好的人。”
聽她這樣說，她也不好再勉強，只道：“我也只是在想，很難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虞斕又是一笑，卻沒有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