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封霆情形類似的人還有秦采薇。
當前龍虎山上第三代弟子中,論修爲境界,除了卓抱節之外,便數她最高。
秦采薇早已臻至八重天四層境界,當前正在爲衝擊九重天大乘境界做準備,近年來閉關靜修較多。
雖然離了白湄,但她當前修行皆已經上了正軌。
八重天到九重天之間的天塹劫難闖過去,她便將成爲當前龍虎山三代弟子中第二個大乘修士。
隨年齡增長,她在府中歷任多種差事,處置皆妥帖,是以同樣人望不低。
因此即便龍虎山內外絕大多數人不知她同白湄的關係,在大衆看來她也有角逐新天師的機會。
只是秦采薇本人志不在此。
“暫不急於一時,權且讓抱抱也再多鍛鍊一段時間,道童院教習任滿之後,再外放他巡風。”雷俊言道。
楚昆輕輕點頭。
雷俊轉而問道:“時之淵那邊,師弟你可有更多收穫?”
楚昆:“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好消息是,如今看來,我的情況更像機緣巧合而非人爲所至。
壞消息是,我隱約感覺儒林大千世界那邊,隱約似有鉅變醞釀,但模模糊糊,不明所以。”
雷俊:“那邊局面本就混亂,除了魔佛一脈插手外,儒家新學、舊學爭端到了極爲激烈的程度。
只是這兩年因爲域外天魔又來侵襲,不論儒家新學、舊學都受災,才讓雙方暫時擱置矛盾,先一起應對域外天魔乃至魔佛一脈傳人。
隨着域外天魔襲擊再次漸漸退潮,儒家新學、舊學的矛盾接下來怕是要壓不住了。
更何況,那位北辰先生還可能在謀劃些什麼。”
楚昆:“我們再一同去無間那邊時之淵看看吧。”
雷俊:“正有此意。”
到了無間,匯合王歸元,師兄第三人碰頭再仔細交流一番。
楚昆取出自己的九華坤元鼎,在王歸元幫助下,依託法寶,圍繞眼前時之淵,佈下衆多符籙,漸漸構成複雜的陣勢。
雷俊這趟沒有在旁出謀劃策。
法力匯聚成巨大的黑白太極圖,懸於時之淵上方,而雷俊在太極圖上靜坐不動。
伴隨他法力週轉,九天之一的碧落和十地之一的黃泉,這一刻微微震動。
碧落和黃泉內,各有一道虛幻的身影出現,端坐於蓮花上,正是雷俊的尋聲赴感太乙帝身。
那兩具虛幻的身姿,各自結法訣立於身前。
雷俊本人當前身處無間,坐在黑白太極圖上,亦是相同動作。
於是可見一道光輝,自他身下太極圖灑落,籠罩下方時之淵。
這一刻,時之淵中景也漸漸開始浮現一具尋聲赴感太乙帝身。
只是淵谷中時間同空間的亂流太過紛雜,變化激烈。
以雷俊尋聲赴感太乙帝身之能入內,仍在轉眼間就被扭曲撕裂,碎開半邊身軀。
雷俊平靜以對,不爲所動。
他只是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在無間中凝聚法軀。
雖然新凝聚的法軀很快便又碎裂,但周而復始,不斷循環,始終沒有氣餒或不耐。
隨着時間推移,歲月不斷流逝,雷俊所凝聚的尋聲赴感太乙帝身在時之淵中能堅持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那法軀也越來越完滿圓轉。
與之相對的儒林大千世界,誠如雷俊同楚昆所估測,在域外天魔帶來的動亂趨勢漸漸緩和後,儒家新學、舊學之間的矛盾立馬重新尖銳起來,衝突愈發激烈。
張晚彤、蕭春暉也很快通過許元貞傳回消息:
儒家當世最頂尖的兩大高手,同爲儒聖三重有素王之譽的嚴傲雲、吳海林二人,終於在近期有一場正面大戰。
雖然沒有第一時間分出勝負,但他們二人撕破臉正面交鋒,也徹底點燃了儒家新學、舊學之間的戰火。
儒林大千世界人間,各大儒學名門和書院學府基本都捲入其中,難有置身事外者。
不過,彼此犬牙交錯間,也有人另懷心思,暗中行事。
張晚彤近來更多留意朔風山主連峰和燕趙新學。
連峰等人倒是沒有坐山觀虎鬥的意思。
儒家舊學同樣是他們的敵人。
但儒家新學內部暗流涌動,並不只有連峰等人。
人間衢州羣山間,一人獨身而來,自西向東行。
其人做世家公子打扮,文采飛揚,外觀年齡不過二十歲許。
他彷彿踏青遊山玩水一般,荒山野嶺間只得他一人身影。
待來到山間湖邊,這世家公子駐足停步,眺望湖面,靜立不語。
片刻後,他目不斜視,但開口說道:“不曾想,是微雨齋主親至,霍某榮幸之至。”
“霍公子客氣了,既然閣下親自來此,遊某又豈敢失禮?”
一箇中年文士的身形在湖邊突兀出現,來到那世家公子身邊:“請代遊某問候令尊,自當年別後,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他先前是和其他袁州霍家中人聯絡,如今忽然換了人過來,雖然此前少打交道,但眼前年輕人對整個儒林大千世界修士來說都不陌生。
因爲這位霍公子霍非禍,乃袁州霍家長房嫡孫,年輕一輩最出色的後起之秀。
對很多人來說,或許不該再將對方視爲晚輩方合適,其人修爲實力增長,太過迅猛。
袁州霍家這趟由霍非禍過來,恐怕不單只是聯繫他遊越寧。
霍家在贛東,乃至於江浙一帶接下來或會有更大動作。
“遊齋主言重了。”霍非禍微笑:“霍某這趟過來,是有要事相托付。”
微雨齋主遊越寧,出身兩浙暨陽,乃江浙名士,儒家新學一脈在這邊的重要人物之一。
但到了如今,他有自己的心思。
坦白地講,他並不牴觸如袁州霍家這樣詩書傳承萬載的名門望族。
他在意的是,自己與自己的後人,不能位列其中。
暨陽遊氏,未來傳承千古,樹大根深,經久不衰。
這是他的目標。
人,終有內外之別。
“這是凝聚文脈所需的圖卷,家父吩咐霍某爲遊齋主帶來。”霍非禍微笑說道:“餘者以遊齋主之能,想必都輕而易舉。”
“哪裡,後學末進,還有許多地方要向令尊等各位前輩請教,未來更要請列位關照。”遊越寧接過對方遞來的圖卷,只覺重逾千鈞。
經學傳家,想要凝聚文脈不難。
但如果想要福廕後人,令自身根骨有機會依血脈流傳,難度便不是一般的大。
成功凝聚文脈後如何維持下去,更牽扯方方面面,非只遊氏一族所能決定。
“當前時局動盪,遊齋主洞若觀燭,想必早已瞭然於胸。”霍非禍接着說道:“凝聚文脈,厚積薄發,實不宜急於一時……”
遊越寧:“霍公子放心,我暨陽方面不會操之過急,盲目擅自行事,一切依約而定,暨陽方面做好準備後,靜待樂原先生和令尊的吩咐,再一併行事。”
霍非禍:“如此,有勞遊齋主。”
末了,他輕聲言道:“霍某另有事晚些時候將往浙東一行,還望遊齋主代爲遮掩,這裡先行謝過。”
遊越寧心道來了,不多問具體情形,只慨然應諾:“霍公子莫要客氣。”
…………………………
九天十地大千世界。
時光荏苒,四季交替。
又是一年盛夏,雷俊渡過自己一百二十九歲生辰。
其後夏去秋來,直至入冬。
隨着年關將近,接下來的新年正月十五,龍虎山天師府將迎來新一屆傳度大典。
這次傳度大典,得到內外不少關注。
傳聞中,這趟龍虎山天師府裡有極爲出色的仙苗,將正式經由傳度大典入府。
山下道童院,六分院中。
一個瘦削高挑的少年,身着灰佈道袍,離開自己居住的小院,前往正殿參加晚課。
路上有其他小道童趕來:“安師兄,有些修行上的事,想要向你請教……”
瘦高道童態度談不上熱情,但也沒有直接拒絕或者打發對方去找教習。
他簡單指點幾句,那道童已有茅塞頓開的感覺。
“謝過安師兄指點。”小道童感謝不已,心中同時也在慨嘆,清靜層次的悟性,實在令人望而興嘆。
大家雖然同在道童院,但這兩年時間相處下來,其實每個人都知道,彼此處於不同世界。
好在這位安不錚安師兄性情雖然疏淡寡語,但不傲慢,平日裡不乏提點指教一衆同門的時候。
“池師兄回來了!池師兄回來了!”
快到正殿之際,有其他小道童這時從遠處跑來。
一分院的道童聞訊,頓時都高興起來,一同向外迎去。
安不錚聞聲看了一眼:“池師兄回山了?”
他身旁六分院的小道童言道:“之前沒聽說消息,看來是剛回來。”
安不錚點點頭,腳步不停,繼續前往正殿。
他身旁道童欲言又止。
六分院安不錚。
一分院池海峰。
這是如今龍虎山天師府道童院裡最受關注的兩棵仙苗,雖然都還年少,但名聲已經不侷限於龍虎山內,便是外界也都對他們非常關注。
安不錚自不必多說。
天生仙體根骨,同時身懷清靜層次的悟性。
如此優越的先天資質,自上代天師唐曉棠之後,短短百來年時光,龍虎山天師府竟然又出了一個,着實叫外界羨慕不已。
尤其他還是兩儀仙體,對如今天師府而言,帶上幾分特殊色彩。
雖然沒有明確證據,但不少人猜測當代天師雷俊根骨得到過後天提升,甚至可能不止一次。
而安不錚天生兩儀仙體和清靜悟性,未來成就如何,自然深深引得各方期待。
後輩人才的涌現與成長,無疑也是一方聖地的底蘊體現。
龍虎山天師府如今的情況,也足以保證似安不錚這般人才,安穩成長。
另一方面,除了安不錚外,同代同齡人中,還另有少年天才池海峰涌現,就更叫其他聖地宗門羨慕。
池海峰基本確定爲辛北原的弟子,如今黃天道的歷史對龍虎山而言已無大礙。
但如此巧合兩個傑出人才,分別屬於雷天師一脈嫡傳和黃天道相關宗承,令他們平添幾分傳奇色彩的同時,也讓其他人多了些茶餘飯後的談資。
論理說,安不錚同時身懷仙體根骨和清靜悟性,參照此前唐曉棠的經歷,一重天煉氣打根基的階段於他而言基本可以一蹴而就。
兩年前入門的他,未必一定要等這次的傳度大典,完全可以特事特辦,由卓抱節等師門長輩提點指教,衝擊二重天築基境界。
如此一來,只要他一心精進苦修,莫說明年年初的傳度大典,便是再下一年年初的授籙大典,他恐怕都有機會趕上。
只是安不錚對此似乎並不急迫,而是採取按部就班的方式,靜待本次傳度大典。
以修爲論,他早已經臻至煉氣十二重樓圓滿。
不過平日裡也不見他急躁,默默溫養的同時,或是在執事殿領了差事接受更多歷練,或是熟讀道經,背誦各種科儀。
府內上下,皆贊其少年老成,心有靜氣,不僅先天根骨、悟性頂尖,便是心境意志也都是上上之選。
如此一來,再加上龍虎山天師府提供的資源和環境,其必然能兌現天賦,前程不可限量。
倒是另一個人,池海峰,走得是唐曉棠、韓筱菲的路數,早早便修成煉氣十二重樓後,經由府中特批,沒有等明年年初的傳度大典,便由辛北原傳授正法真一大道經,開了小竈,奠定築基之路。
公開流程上,他同樣預計在明年年初正式參加傳度大典,換穿黃袍,故而當前還是和安不錚等人一樣穿道童灰袍,平日裡也住在山下道童院。
但在去年,他便已經成功渡過一重天到二重天之間的天塹劫難,成功築基,其後繼續修行,並得傳符經,學習制符。
到了今年,池海峰還隨師門長輩一同外出遊歷,增長見聞。
安不錚對此泰然處之,不緊不慢繼續按照自己的步調來。
他身旁小道童卻禁不住猜想,池海峰如此搶跑,心中懷着同安師兄爭鋒的打算。
但如此想法,小道童不敢宣之於口,擔心給安師兄誤會自己挑撥離間。
二人到正殿後,不論是否六分院的道童,都紛紛起身同安不錚見禮。
安不錚平靜一一回禮。
晚些時候,先前過去的一分院道童,簇擁着另一個看上年紀只在十二、三歲間的少年進來。
正殿內,大半人同樣與之見禮:“池師兄。”
那少年道童笑嘻嘻同衆人還禮。
“池師兄,蜀山風光如何?”有人叫道。
名叫池海峰的少年雙臂在身前畫了個圈:“五峰向天,別有一番氣象!”
另一人問道:“法術呢?蜀山派元磁煉器,和本派的元磁符比起來如何?”
池海峰:“這個啊……”
忽有玉磬鳴響。
池海峰忙收住話頭,和其他一衆小道童束手而立。
殿門口一個略矮的身形出現。
本就全部安靜下來的一衆小道童看見是卓長老來了,不禁更是肅然。
論及修爲境界,卓長老更在徐長老之上。
雖然卓抱節要到明年才接替徐瑞成爲道童院總教習,但這兩年來他也常來道童院釋疑講法。
卓抱節目光平靜在安不錚、池海峰等人面上掃過。
他微微頷首。
身旁着深紅道道袍擔任教習的授籙弟子,敲響法鍾。
卓抱節親自主持今天晚課。
課上一切如常。
晚課之後,衆人得吩咐,向卓抱節行禮後解散。
池海峰湊到卓抱節跟前。
卓抱節:“池師侄有事?”
他雖如此稱呼池海峰,但還沒有經歷正式傳度大典的池海峰卻不好稱呼對方師伯:“卓長老,弟子有些疑問想要向您請教。”
卓抱節:“好,隨我來。”
他平靜帶了池海峰入後殿:“何事?”
池海峰:“弟子這趟隨封長老前往蜀山,見識了蜀山的元磁煉器之法,雖然沒有親眼目睹更上乘的元磁御劍術,但是……弟子有個奇怪的感覺。”
他已經符籙二重天築基境界的修爲,開始接觸符經。
其中包括元磁符,乃是雷俊兩儀天元法籙和兩儀元磁法咒所化的基礎靈符,令池海峰頗爲着迷。
這趟他是隨封霆到訪蜀山,給對方做個隨行道童,服侍左右,順道增長閱歷見聞。
封霆本就是龍虎山天師府當前精研元磁飛劍的頂尖高手。
從蜀山回來,池海峰向他請教,封霆指點一番後,又把他打發給了卓抱節。
元磁飛劍一道,除了他們在天上的師父外,身爲大乘高真的卓抱節纔是當前天師府元磁飛劍造詣最高的人。
“蜀山派的元磁煉器,自然是極高明的,但較之本派元磁符法則顯遜色,只是除此之外,弟子隱約覺着這世上是先有本派的元磁符,然後纔有蜀山派的元磁煉器之法?”池海峰心存疑惑。
因爲就他所知,這一脈道法,是一位蜀山已故長老所創,然後流入龍虎山天師府,理當是先有法器、法寶,然纔有符籙。
可池海峰卻感覺反過來了:“……是掌教真君洞玄登仙,修爲更在那位蜀山長老之上的緣故?”
卓抱節面不改色:“世間大道一法通,萬法通,所謂道法自然,萬法歸真,相近乃至於相同的道理,不同傳承道統都有所參詳領悟的情況並不是個例。
何況掌教學究天人,日常參研諸般法理,涉獵極廣,但事有先後緩急,他老人家未必將自己全部靈感都記錄與精研。
元磁御劍術乃蜀山派陳長老首創無疑,本派元磁法門符籙也是以之爲框架參研,但最初發端卻難論早晚,不過不論是掌教還是本派,都不必細究此事。
蜀山派陳長老氣度寬宏豪邁,天縱奇才又不計門戶之見,我們又豈可不領情?”
池海峰行禮:“謝長老指點迷津。”
就元磁符的訣竅,他再請教卓抱節一陣子,然後便告退離開。
不料,剛出後殿,卻見另一個身着紫袍的年輕道士在等他,分明正是辛北原。
看看左右無其他人,池海峰便喚道:“師父?”
辛北原邁步而行,池海峰連忙跟上。
卻聽辛北原沒問他此行旁的事,反而問道:“方纔晚課前,有其他道童問你覺得本派元磁符和蜀山派元磁煉器之法相比較孰優孰劣,你覺得如何?”
“弟子以爲……”
池海峰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嘴裡卡殼,半晌後訕笑道:“……各有勝場,不好比較,不好比較的。”
辛北原:“知道該怎麼做了?”
池海峰點頭如小雞啄米:“是,師父,弟子知錯了!”
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他不敢再跟其他同門扯淡,閉門謝客,開始吭哧吭哧抄道經。
道童院後殿中,除了卓抱節,此刻多了另一位高功長老,正是他同宗同承的師弟封霆。
“眼睛真毒啊,比我強。”封霆悠悠說道:“別說下三天時修行元磁符了,我到中三天修持兩儀元磁法咒的時候也只是有個模糊感覺,敢如此肯定還是到上三天方纔有把握。”
卓抱節輕輕頷首:“清靜層次的悟性,亦不足比,確鑿無疑了,師法天地,近乎無師自通,自然層次的悟性。”
先天成就自然層次的悟性,便是在龍虎山天師府,也有不知多少年未曾出現過。
封霆微笑:“安師侄清靜悟性加兩儀仙體,池師侄自然悟性加萬象聖體,大江後浪推前浪,古人誠不我欺。”
卓抱節也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此謂之曰傳承有道。”
笑過之後,卓抱節神情又認真幾分:“先天稟賦過人,後天仍放鬆不得啊。”
尤其是,有些人些許瑕疵在面上,有些人則在心底,更需留神。
卓抱節同封霆身形上升,直入天幕,抵達天穹之上的三清三寶洞天。
傳度大典前夕,當代天師自無間返回山門祖庭。
兩個徒弟見禮之後,稟明方纔事。
“無大礙。”雷俊語氣波瀾不驚。
除了他本人也是自然層次悟性之外,他跟類似人打交道太多了,所以在這方面的眼光,莫說卓抱節、封霆師兄弟了,他比撿池海峰迴來的辛北原還要更敏銳的多。
不過類似事他不必多過問。
卓抱節、辛北原可以安排妥當。
“師父,關於不錚那孩子……”卓抱節聲音低沉幾分。
雷俊:“你自己怎麼想?”
卓抱節:“弟子考慮,晚說不如早說。
論理說以他的天才資質,即便有什麼問題,闖過一重天到二重天的天塹劫難也該不在話下。
但那畢竟是天塹,當真事到臨頭,沒有後悔機會,且全靠他自身,弟子從旁也無法相助。”
雷俊:“由你把握。”
卓抱節:“是,師父。”
封霆站在一旁沒有插言,只是心下感慨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待到新年過後,山外觀禮嘉賓陸續抵達。
前期準備功夫之後,一月十五,新一屆龍虎傳度大典正式開始。
看着一板一眼完成科儀的灰袍道童們,來訪賓客都認真觀察。
公允的說,到如今這個時代,凡是能入龍虎山下道童院者,天賦便都不低,以平均水平論,遠超百年前。
如此優中選優,如今獲得傳度資格參加大典,得以正式拜入天師府門牆者,放到別家,基本都堪稱優質的仙苗。
但凡事怕比較。
縱使在一衆少年俊傑中,池海峰、安不錚仍然脫穎而出。
前者內秀,外界僅憑眼觀,一般看不出真實深淺,但他已經是築基的二重天修士,光這一點就足夠與衆不同。
後者雖然還在煉氣境界,但名聲比池海峰更加響亮。
“這連身高,都有點那個架勢了啊……”
前來觀禮的蜀山派北峰長老王嘉楠目視人羣中的安不錚,喃喃自語。
兩年時間,安不錚身材漸漸抽高,已經開始超出同齡人。
他還沒到長個子最快的年歲,屆時如果還長,成年後怕是身高要超出常人一截。
這令觀者很難不聯想到已經成爲玄門掌教的某位龍虎山天師。
在王嘉楠身旁,同爲北峰出身的喻伯言目不斜視:“王師弟,慎言。”
王嘉楠一省。
這次大典,雖然雷俊沒有親自主持,但他難得親臨人世。
其首徒卓抱節今日開山收徒,意義自是不凡。
於是也更令外界關注正行分環破券之禮的卓抱節師徒。
“雷掌教並非如此嚴苛的人。”蜀山派東峰長老紀川這時在旁輕聲微笑道。
王嘉楠舒一口氣,然後看着安不錚感慨:“從一些傳言來看,這一點,也很相似啊。”
雖然性情較爲淡漠疏冷,但並不嚴苛高傲。
尤其是對龍虎山同門,頗爲關照。
“修行上也是不疾不徐的,應該不至於一步慢步步慢吧?”
王嘉楠視線在安不錚和池海峰之間挪移:“畢竟是兩儀仙體和清靜悟性。”
雖然雷俊還沒有對外公佈繼任天師人選,卓抱節也因爲新收弟子入門而沒有外放巡風,但幾個主要候選中,唯有他已經擔任過執事殿值守長老之職。
對龍虎山內外一些人而言,雷天師的傾向性多少已經流露一些。
而如果卓抱節接掌龍虎山門戶,那眼下正拜入他門下的安不錚,便是新一代天師親傳。
縱使他不是,作爲雷俊的嫡傳徒孫,份量也毋庸置疑。
眼下雖然是池海峰先一步築基,但對他們二人的資質來說,如此差距並不大,安不錚隨時可能後來居上。
以雷俊自身爲例,不提別人了,當初他修爲境界落後許元貞、唐曉棠那麼多,但終究是他先一步洞玄登仙。
“那位池小友……”紀川卻在一旁輕聲說道:“他已經築基後期了。”
相較於很多消息耳聞,此前封霆攜池海峰到訪蜀山派,正是在東峰做客,紀川招待的他們。
喻伯言、王嘉楠聞言,不禁面面相覷。
就算有人給開小竈,入門兩年時間便到築基後期?
這樣下去,他甚至有希望明年參加授籙!
“單隻萬象聖體,肯定沒這麼快,那他悟性……”喻伯言亦忍不住出聲。
王嘉楠:“修行前期,一般是根骨發揮作用更大,安不錚畢竟是兩儀仙體,下三天、中三天專心修行很好追,應該不至於一步慢步步慢……”
話是這麼說,但他這時再看池海峰和安不錚,目光便有些變了。
“萬象聖體……”王嘉楠話沒有說完,但他眼下未盡之意紀川、喻伯言不難猜到。
池海峰雖然是萬象聖體,遜色於安不錚的兩儀仙體,但偏偏天師府裡有萬象聖體提升至森羅仙體的方案策略。
眼下正跟池海峰行分環破券之禮成爲其度師的辛北原,其森羅仙體便是由此而來。
當然,難度極大。
辛北原當年便等了許久方纔得償所願。
而他的成功定然消耗天師府大量相關天材地寶,有些東西說不定就此絕跡。
但萬一呢?
安不錚作爲掌教徒孫,天師親傳,都不用等以後了,這纔剛入門便有個強勁的競爭對手啊!
如果再往深裡想一層……
雷掌教乃是有大機緣、大氣運之人,根骨經由兩儀仙體再成功臻至太極道體,自當初人間合流無間中大戰高天隨後便不再是秘密。
姑且不提雷掌教身殞這等喪氣話。
有朝一日,如果他能超脫,或者更進一步成就道門無極,則太極道體的位置便重新空出來。
屆時,安不錚的兩儀仙體將直接面臨辛北原、池海峰森羅仙體的競爭。
相較於身懷造化仙體的真武觀主木淳陽,安不錚、池海峰作爲同門無疑更尷尬。
有雷俊前例在先,雖然外界不明究竟,但可以猜測天師府當前也有了兩儀仙體昇華爲太極道體的方略。
只是安不錚、池海峰纔剛傳度入府,竟然便有幾分宿命相爭之感,屬實讓大家感到唏噓。
這時再看池海峰不經傳度破例吃小竈的“搶跑”,對比按部就班的安不錚,王嘉楠心中難免生出幾分聯想。
這個姓池的少年,面對“不爭”,是處心積慮想要爭一下麼?
喻伯言沉吟不語。
有雷俊在上面,天師府倒不必擔心因此爆發內亂。
但需要警惕外界挑唆導致人才背離流失。
畢竟,高天隨還在世……
紀川則仔細回想先前在蜀山東峰時見過的池海峰。
外界目光,不影響場內的卓抱節、辛北原、池海峰、安不錚。
大家依科儀正常完成大典。
等大典結束,各位度師分別帶着自家弟子退下。
“重華虛靜。”
辛北原看着面前的弟子:“你們這一輩取一‘虛’字,爲師再取你自己的‘海’字,組成‘虛海’,作爲你的道名。”
池海峰笑道:“師父是教弟子虛懷若谷的道理,這個道理其實弟子想不懂也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本派三清三寶洞天裡可有好多個真正的天人之姿,和掌教師叔祖他們比起來,弟子差太遠了。”
辛北原掃他一眼:“所以,除了掌教師叔他們寥寥數人外,餘者你都不放在眼裡了?”
池海峰訕笑:“弟子不敢,師父您的教訓弟子一定牢記。”
辛北原:“嘴上記沒用,要心裡記,老話說‘人教事耳邊吹風,事教人刻骨銘心’,但爲師不希望有一天你當真付出慘重代價方纔學會記住經驗教訓。”
池海峰迎着辛北原平靜的目光,面上神色端正幾分,手指侷促地抓抓身上新換的杏黃道袍:“……是,師父。”
辛北原不再多說,只吩咐道:“安師侄那邊你先別過去,卓師兄近期會先敦促他築基。”
“是,師父,弟子明白。”池海峰馬上摩拳擦掌起來。
猶記得當初剛入道童院時一起煉氣打基礎,他最聊得來的同輩師兄弟便是安不錚。
雖是兩個道童,但探討道法,交流心得,彼此皆頗有收穫。
只是可惜安不錚之後沒有吃“小竈”,既如此,得傳正法真一大道經和基礎符經的池海峰就不方便再跟他多聊,否則有私傳之嫌,也不合安不錚自己決定。
如今對方也經過傳度正式成爲天師府真傳,卓抱節自會傳他道法符術,池海峰也可以像一年前那樣再去拉着對方參研交流了。
正好他這趟去蜀山派東峰見過道家煉器派的元磁煉器之法,對比自家元磁符,更有獨到妙處。
…………………………
安不錚此刻束手站在卓抱節面前。
卓抱節平靜言道:“你們這一輩是‘虛’字輩,一般而言是取你們本名中一字與之合爲道名。
不過爲師此前上表敬告天地祖師,心有所感,得一‘吾’字,組道名‘虛吾’給你。”
他將一張符紙遞給自己的弟子。
安不錚看後,少見地微微出神。
不是虛無,而是虛吾。
他姓安名不錚,自是安能不錚,寄託父母期望他鐵骨錚錚。
而如今這道名,安虛吾……
他默默咀嚼片刻,擡頭看向自家師父。
卓抱節取出一支符筆:“這支陰陽筆,是爲師昔年傳度入府時,你師祖他老人家傳給爲師的,以靈性論,如今你正合用,便傳給你以作傳承,未來你修爲增長,自可煉製更合適自己的法器、法寶。”
“謝師父賜寶。”安不錚連忙接過。
雖然還沒開始學習制符,但他對符筆並不陌生。
不過仔細瞅了瞅之後,他感覺這符筆有點奇怪。
似乎……筆鋒筆毛殘缺了些許?
怎麼弄壞的?
師父應該不至於送一支有問題的法器。
當中或許另有深意……安不錚心中思索不已。
卓抱節靜靜看着自己的徒弟,末了沒有多說什麼,傳了對方《正法真一大道經》第一卷和其他法器,只吩咐對方今晚先休息,明日再開始成爲正式天師府親傳後的修行。
安不錚退下後,卓抱節前往山上天師殿。
大典過後雷俊沒有立刻返回三清三寶洞天。
見卓抱節過來,他上下打量自己的大徒弟,笑嘆道:
“華節也做人師父了,而爲師則做人師祖了,都是新的體驗,無需這般緊張。”
卓抱節:“明天,弟子會跟虛吾好好談一談……”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停頓,擡首望向雷俊。
此刻左右再無其他人,只得他們師徒兩個。
從前,這種情況下,師父從來不直喚自己名字或者道名,都是叫小名的,而且那手多半已經伸上來了……
“華節也做人師父了。”雷俊笑着重複道。
小熊張了張嘴,但沒能發出聲音。
雷俊面上笑容更濃了幾分:“想什麼呢,還想叛出師門不成,當然不會不要你了,但我們華節也當人師父了,縱使左右無人,也要給你多留點面子,越是平常時光越養氣,你美了,少很多樂趣的是爲師好麼?”
卓抱節大喘一口氣:“呃,謝謝師父……”
雷俊:“別得意太早,等你什麼時候也放下山門中事住到這洞天裡,咱們就連本帶利一起算了。”
卓抱節哭笑不得:“……師父,您可真鍛鍊弟子的心境!”
雷俊揮揮手:“別惦記爲師了,你這個新手也學習如何當人師父。”
卓抱節端正神色:“是,弟子謹遵教誨。”
話雖如此說,但人各不同,熊跟人更不同,他與師父雷俊風格多少還是有些差異。
到了第二天,安不錚來拜見卓抱節。
他忽然發現眼前的師父,跟先前不一樣。
原本日常情況下,卓抱節身形都保持在較爲矮小的模樣。
甚至才十二歲,身量剛開始抽高的安不錚都已經超過他。
但今日,卓抱節體態不變,身形卻整體變大不止一圈,眼下人立起來身高已經與大多數成年男子無異。
安不錚心下奇怪。
卓抱節則平靜爲對方講授正法真一大道經。
以其天賦相較於當前境界,安不錚已經準備太久。
是以他很快便可以向二重天築基境界發起衝刺。
但卓抱節卻止住了對方,平靜問道:“沒什麼想問爲師麼?”
安不錚愣住,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那支陰陽筆,是爲師昔年咬的。”卓抱節淡定講述自己的黑歷史:“非是入道前懵懂無知,而是已經傳度入府開始正式修行之後,爲師幾分饞性不改,隨口便咬成這樣了。”
安不錚楞在當場。
末了,他回過神來後,直接向卓抱節拜倒:“師父,弟子,弟子……弟子絕無欺瞞之心!”
“爲師相信。”卓抱節負手而立。
無形之氣已經托起安不錚。
少年神情怔忪,不見往日老成模樣。
安虛吾。
安虛吾……
是啊,漸漸沒了自己真實的模樣。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應該是知道自己身懷兩儀仙體根骨,又得入龍虎山天師府門牆的時候吧?
如此天賦,入了天師府門牆,還有機會成爲當代天師的嫡傳徒孫。
有機會成爲像師祖那樣的正真仙師麼?
有機會承繼天師衣鉢麼?
有機會像師祖那般橫掃四方無可匹敵麼?
要怎麼樣才能做到?
要努力修行,要比其他人都更優秀,就像師祖一樣領袖羣倫!
師祖是什麼樣的?
大家都說他面若平湖,胸有驚雷,淡漠疏冷但憐憫蒼生,對敵酷烈但關照同門。
我也要成爲這樣的人!
如此方不負上天造就一身根骨,得遇恩師一場機緣!
但師父說,師祖不管做什麼事都很淡定,不急不躁,不驚不怒,順勢而爲,應緣而動。
師祖當初爲了幫師父打牢根基,不惜多花時間,我若不然也試試?
反正距離傳度大典,也只剩一年多時間。
雖然會比池師弟慢點,但厚積薄發,不無後來居上的機會,一如師祖和許師伯祖、唐師伯祖她們一樣。
可是傳度之後,我一定要更用功努力……
“依你的天資,就算闖到再高一些的境界,也未必沒有機會。”
卓抱節的聲音在安不錚耳邊響起:“但大境界間的天塹劫難或多或少終有風險存在,一着不慎,沒有重來的餘地,所以爲師思慮之下,還是今天跟你挑明瞭吧。”
安不錚低聲道:“弟子愧對師父栽培教誨。”
卓抱節搖頭:“不,你很好,很優秀,將來成就當在爲師之上。
你師祖他老人家學究天人,道法自然,乃我道門當世第一高人,莫說你了,爲師何嘗不是以之爲榜樣?
但須知學者生,似者死,尤其謹防削足適履,安虛吾?
安不錚始終是安不錚。”
他最初見到的安不錚是什麼模樣?
關愛親友,沒錯。
堅韌果決,沒錯。
熱衷修行,好奇自然,刻苦努力,都沒錯。
但說是上進也好,說是好勝也罷,他跟淡漠平和半點不沾邊。
相較於雷俊面若平湖胸有驚雷,安不錚更多是強行壓抑不言自己心中所想少問外界是非變化。
卓抱節笑一笑:“何況,你學你師祖,只能學你所見者,管中窺豹安能知全貌?”
安不錚抿了抿嘴脣:“弟子想着,慢慢再多觀察多學習……”
“你師祖講究順其自然,應緣而動,你學了個四不像。”
卓抱節輕嘆,對方畢竟還是個閱歷有限的孩子:
“換了你師祖在你過去兩年那情況,自是跟唐師伯、韓師妹他們一樣啊,哪會硬等傳度大典?
關乎你自己心裡一道坎,爲師還是希望你能自己想明白,只是如今臨到築基了,非是爲師信不過你天資,但終究還是謹小慎微爲上,所以由爲師來點破這層窗戶紙。”
安不錚欲哭無淚。
不過他倒是慢慢靜下心來,長長呼出一口氣,向卓抱節拜倒:“弟子謝恩師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