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參加了一場婚禮。
徐應凡的婚禮。
這本是邀請哥哥參加的,但他因爲些前世沒肯去,但也不願意駁了對方的面子,最終讓我去了。我一直知道徐應凡對嫂子的感情,也曾驚訝像他那麼花心的男人竟然願意停下腳步來專心愛一個人。
曾經爲了得到心愛的男人,我還利用過他的感情。
婚禮上,大家都在低聲談論着那個新娘。出身並不差,A市名門蔣家的孩子,未婚先孕,生完孩子才補的婚禮。
那女孩犯過傻,傷過人,被人利用過,也利用過別人,最大的錯事就是差點毒死了我嫂子。典型的壞女孩,我覺得跟我有些相似。
不過,終究還是不同的。
因爲她沒有惡到骨子裡,沒有真正深傷過一個人,就算我嫂子那件事,她也在最後一刻收手。
還有,她很完美,不像我一樣,殘了一雙腿。
現在的我不敢穿短裙,因爲褲管下掩蓋的是一雙義肢。不管那義肢做得有多逼真,都是假的。這是對一個惡人的懲罰吧,我知道,我是一個惡人。真真實實地傷害過人,傷得很徹底。
只是當時被感情矇蔽了雙眼,連自己做了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知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像那位叫蔣思齊的新娘那般幸運,能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而且還是那個男人反身回來苦追的她。
以至於,當新娘丟捧花的時候,我離得遠遠的。
但,意外總會發生,捧花竟陰差陽錯地打在我的臉上,出於自保,我抓住了她。那新娘對我露出會心的微笑,笑容裡似乎還有別的意思,我還未來得及進透,早有唏噓聲傳來。
“是她呀。”
“沒想到竟是她接到了捧花。”
“接到了又如何?就她的名聲,有誰敢娶?”
“對了,還有那雙腳……”
一聽到腳字,我的腿就綿綿疼痛起來,有如被無數螞蟻啃咬,疼痛不堪。全城的人都知道我斷了腿,是一個不完美的人……
我退一步,狼狽不堪。
像我這樣的人,斷的不僅是腿,還有心。
未等婚禮結束我便狼狽而逃。
那天,我去見了我的母親。
她的精神出了問題,只能呆在精神病院裡度日。見到我,她便大發雷霆,聲聲責怨我沒有給她長臉,沒能讓她逃出泥沼,她厲聲嘶叫,那對血紅迷亂的眼裡滿滿的對我的失望和恨意。
於她,我不知道究竟做錯了什麼。
因爲從小缺失母家,所以在她迴歸的時候,我頂住了諸多壓力,甚至不惜跟哥哥作對把她留下。對於她的安排,我從不懷疑,一心遵從。當然,她也真的讓我體味到了母家,所以我貪戀不已,以至於無論她犯了什麼錯都不相阻,都任之由之,並且一直跟着她,不論她和哥哥鬧到什麼樣的地步都不離不棄。
最終,我還是失望了。
她越來越多地坦露自己的缺陷,我越來越多地意識到自己的盲從有多麼可笑。就在她最終不聽勸阻地再次利用我和徐應凡那場不存在的情事的時候,那根線終於斷裂,我選擇回到了哥哥的身邊。
或許太過失望,或許刺激太深,沒幾天便傳來她生病的消息,自此,住進了精神病院。
我知道,她受刺激,生病,都跟我脫不了干係,所以每次來,她對我大發雷霆甚至大打出手,我都不曾還手。
但,卻難免心痛。
我知道,她跟我一樣,不是好人。
從精神病醫院出來,我被哥哥叫回了家。他邀請我到他的公司去上班,願意給我一個極好的位置。我拒絕了。
我的一生,努力奮鬥似乎不需要,因爲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在哪裡。現在的我,只想就這麼活着,似乎每一天只是爲了活着。
渾渾噩噩,過了許久。有一天,在街上,我碰到了蔣思齊。她推着小推車,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正在跟人打電話,在電話這頭撒着嬌。
看到我,她結束了對話,朝我揮揮手。
沒想到,她竟然認得我。
我停下,她走過來。
“那天的花我是有意投給你的。”
她連彎都不拐,直言道。
我驚在那裡。
“我聽說過你的事,坦白說,我覺得你跟我挺像的,我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她的眼睛明亮無比。
“曾經做過壞事並不代表一輩子都得受到詛咒,當然,我們也不能一輩子那麼壞下去。只要變好了,一樣有資格得到幸福,像我一樣。”
我認可她的話,只是……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腳,那是讓我最難堪的地方。就算很久沒有做壞事了,我還是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找到良人。
“另外,應凡一直想當面向你致謝,謝謝你勇敢站出來澄清和他的關係。”
她說的是我母親把我和徐應凡關係搞得很曖昧,我登報澄清那件事。
“那本來就是我們的錯。”
她沒有說什麼,卻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的肩。
“要幸福啊。”離開時,她道。
看着她走遠的背影,我的心莫名地晃了晃。
我比她長,已不再年輕,心早就千瘡百孔,身體也醜陋不堪,根本不敢奢望所謂的幸福。
我去了墓地。
那裡,長眠着我曾經最愛,爲之發瘋發狂的男人——韓修宇。
這個名字,潛藏在我心中,像一道疤,無法撕去。因爲這個男人,我做盡了壞事也把自己毀得乾乾淨淨。但我知道,他沒有錯,錯的全在我。
到現在,我仍理不清,我的嫂子夏如水到底有什麼樣的魅力,能讓那麼多的男人喜歡,喜歡到連命都不要。當然,我也清楚,與她,我永遠不能相比。
天空陰霾,我的心也陰霾。
不知何時,起風了,一張白紙飄悠悠地落在了我面前。我拾起,發現上頭竟畫着一幅畫。畫裡,女人髮絲飛舞,衣袂飄飄,美極。只是,一張臉上卻沒有五官。即使如此,依然可見那臉蛋精緻可人,可見此人畫功不俗,也可想見,這畫裡的女人必定傾國傾城。
我擡頭尋找,看是誰掉的畫。
離得不遠的小路上,只有一個男人。白衣白褲,恬淡美好,遺世獨、立,俊雅不俗。這一片,似乎只有他和我。
“是您的畫吧。”我走過去,把畫遞上。
他接過,“謝謝。”
再沒有多餘的話,他擡步朝前走,步子緩慢,手裡赫然握着一根導盲杖。
我震驚不已。
驚的是,這樣美好的男人竟然是一個盲人,一個盲人竟然能畫出這麼好的畫來。
半個月後,我離開了A市,去了G城。
哥哥沒有阻攔我,只叫我有事記得隨時打電話給他。他定也知道,我不想面對A市那些熟識的面孔,不想面對那些不恥的過往。
G市,我籍籍無名,誰也不知道我的過往。我沒有把自己以前的經歷告訴任何人,只做了一份簡單的履歷發給了那邊的公司。很快,我便得到了面試的機會,在一家設計公司安定了下來。
我之所以沒有像以前那樣開工作室,原因很簡單,我只想做一個普通人,過普通的生活。我在稍偏的地方租了一間一居室,每天坐公交車去上班,竟也覺得挺習慣。
我隱藏了自己在設計方面的能力,只在秘書室裡做一些打雜的。公司規模挺大的,像我這樣的人物就如一隻螻蟻,就算在秘書室裡都不打眼,更別說別處。我很滿意於這個現狀,這正是我想要的。
兩個月後的某一天,聽說一直沒露臉的少東就要回來了。一向安靜的秘書室此時卻沸騰起來,女孩子們紛紛描眉畫眼,比平日更要精緻。
早就聽說,那位少東一表人才,絕對的少女殺手。看到這陣仗,我確定,那一定不是傳言。不過,那與我有什麼關係?
“雖然說祁少已經有了未婚婦,但若是我能入他的眼,讓他多看一眼也是值得的。”秘書小秦道。
“是啊,是啊,我連做夢都夢到那回他對我笑呢。”
“你們聽說了嗎?要從我們當中選一個人照顧他呢。”
“不會吧,那更要打扮一番了。”
我理不透,好好的一個男人爲什麼要人照顧。難不成他把秘書室當成了三宮六院,隨意恩寵?
“祁少眼睛都沒好,你們打扮得再好又有什麼用?”
對面的程楠突然來一句,點破了一切。
衆人聽到,一時都萎靡起來。
“唉,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個人,眼睛突然就出了問題。聽說,很難再治好了。”辦公室裡,又傳來了嘆氣聲。
竟然是個瞎子。
在衆人感嘆美好的人兒有了缺陷之時,我更多的是替他心疼。若是出生就是那樣也就罷了,偏偏像我一樣……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腿,在最初的時候,也是十分抗拒的,甚至想到了死。這位祁少,該也同我心情一樣吧。
“吵吵什麼,不幹活了嗎?”
首席秘書麗姐並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大美女,而是一位僵板而嚴肅的中年女人。她嚴厲的聲音一傳來,衆人便不敢再吭半聲。
麗姐什麼身份大家不清楚,光憑着她首席這個名頭,大家就不敢亂來。而她,似乎特別反感秘書們搔首弄姿,此時比以往更加嚴肅,“祁少已經到樓下了,還不列隊歡迎?”
衆人迅速立起,即使知道那位祁少眼睛不好也不忘再對鏡子理一理妝容,把衣領拉得再低些,有些還噴起了香水,而後不迭擇最靠前的地方站立。我默默地看着她們,而後站到了隊伍的最末端。
麗姐的目光投過來,在我身上落了一下,並沒有說什麼。一羣人裡,只有我的衣着最爲普通,簡單的三件式工作服。而其他們,都已改成了最適合自己皮膚的顏色,莫不是昂貴的裙裝。
他們翹首以盼,我只是安靜地低頭等候。沒有那麼多想法,心自然是平的。
電梯的數字一個個跳躍,沒多久,電梯門打開。
“祁總好。”
當裡頭的人露出臉來時,衆人一起呼道,鞠躬。我淡淡擡眼,在看到裡頭的人時驚了一驚,因爲,那人正是在墓園裡掉了畫的那個。我怎麼都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他竟是我的老闆。
當然,這驚訝只是短暫的,我迅速低頭,和其他人一樣。
他走了出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依然如那天那樣淡淡的。手裡依然握一根導盲杖,身邊卻沒有跟人。
小秦迅速走過去扶住他,“祁總,我帶您去辦公室。”
他卻一縮手,將小秦推開,小秦被推得打了個踉蹌。
“你不知道祁總有潔癖嗎?”麗姐嚴厲的批評聲已傳來。這樣乾淨的一個男子,喜歡穿白衣,有潔癖也就正常了。
“我只是……想幫幫祁總。”小秦委屈得眼睛泛紅,誰都看得出來,她想接近祁總。
麗姐狠狠瞪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而是趕在男人面前爲他打開了辦公室的門,“祁總,請。”
那男人對那根導盲杖使用得並不順手,我幾次看到他差點撞牆,但終究沒有讓人幫忙,硬是自己摸索到了辦公桌前。我微嘆着搖了搖頭。
“宮峻雅,你下樓去接一下祁總的未婚妻。”麗姐很快從裡頭走出來,吩咐道。我沒想到她會叫我,有些驚訝,但還是馬上行動,迅速下了樓。
樓下,一個靚麗的身影閃現,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透着上流貴媛的風彩。她正在打電話,卻是滿面的不耐煩,“若不是因爲他姓祁,我才懶得招呼呢,一個瞎子!”
沒想到他的未婚妻如此嫌棄他。
女人發現了我,臉色有些不好看,大約知道我聽到了剛剛的話。
“你是來接我的?”她問。
我點頭,“是的。”我做了請的姿勢,她晃着身姿進了電梯,全程眼皮撩得高高的,目光卻不時撇下來,似乎對我有些忌諱。我知道,她在忌諱我聽到了剛剛的話。
門開時,她邁步出去,我急急追上,卻不想電梯猛然一晃。我的身形不穩,就那麼跌在地上,鞋子飛出老遠。我那隻醜陋的防真義肢毫無隱藏地顯露,正好她回頭,目光利劍般落在我腿上,最後意味深長地哼哼了一聲。
我知道,她看到了我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