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一口棺材要多少銀兩,宋沛沒有想過,但實際上當他拿着蘇先生的那個錢袋子到棺材鋪的時候,才知道,那錢袋子裡的銀錢只要一小半便能買上一口最好的楠木棺材,可宋沛想了想,或許是覺着用這麼好的棺材,自己那位死去的孃親也會託夢罵他,因此就要了一口柳木棺材,鋪子裡有現成的,棺材鋪老闆招呼着店裡的夥計送到宋沛家裡,宋沛搖了搖頭,然後又多加了一些銀兩,讓那兩人將這口柳木棺材扛到了後山,在離開遠遊城之前,宋沛去賣了一大把紙錢,比起之前買棺材不一樣,這一次買紙錢,他買了很多,在懷裡幾乎都成了一座小山。
走在那兩人身後,宋沛看着那口柳木棺材,想着孃親之前總是被街坊們稱呼成柳娘,便覺得很合適。
棺材擡到後山之後,棺材鋪的夥計離去,拿了一把鐵鍬的宋沛放下那一大堆紙錢,這纔開始挖坑。
蘇夜站在一旁沒有幫忙,只是說道:“既然是借了些錢,爲什麼不多花些,請個石匠爲你孃親打一塊墓碑?”
宋沛一邊挖坑一邊搖頭說道:“孃親不喜歡石頭,說是冷冰冰的,之前學生在棺材鋪買了一塊木牌,等會兒寫上便可。”
蘇夜點點頭,沒有反駁,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宋沛自顧自開口道:“既然連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都捨不得錢,偏偏把紙錢又買了這麼多,你的心思還實在是有些難猜。”
宋沛沒有搭話,只是埋頭挖坑。
蘇夜站在一塊大石上,居高臨下的看着埋頭挖坑的宋沛,平靜道:“宋沛,不知道是誰替你取的名字,但既然名字裡是有沛字,那人便肯定不希望你一輩子都做個平凡的市井百姓,可在這座城裡,你能做甚,不會有什麼大成就,雖說先生我這個人從來不覺得非要名揚天下才算是功成名就,但物盡其才人盡其用這八個字倒是先生我一直推崇的,恰好這座城叫做遠遊城,你可願意之後隨我遠遊?”
宋沛動作一滯,沒有擡頭,繼續挖着坑。
蘇夜走下來,就在坑邊開口說道:“我蘇夜從未收過學生,宋沛,你是第一個。”
這是一個陳述句,這位延陵學宮的掌教在向宋沛陳述一件事,語氣平淡,但實際上若是宋沛知道自己身後的這個讀書人就是那位天底下學問最大的讀書人話,斷然不會太平靜,可這麼個小城市井孩子,不知道蘇夜的名字再正常不過,或許就算是蘇夜將延陵學宮四個字說出來,指不定宋沛都依然無動於衷。
宋沛終於擡頭,他看向蘇夜,“之前蘇先生說聖人有言:父母在,不遠遊。後來蘇先生又加了一句遊必有方。可現如今學生雙親已無,若是遠行是否便只看自己便是?”
蘇夜點頭,“理應如此。”
宋沛仰起頭,“蘇先生急着要遠行?”
蘇夜想了想,然後緩緩點頭,“有太多事情要去做,現如今領着你走一趟之後便要回到學宮,你到底年紀尚淺,還須慢慢去看去想,可先生我倒是有許多事情便即可要決斷,耽誤不得,我至多還能等你半月半月之後不管如何,我都要啓程離去。”
宋沛低着頭看了看自己挖的那個大坑,覺着差不多了之後,這才爬起來,不顧身上的泥土,朝着蘇夜行禮道:“那便勞煩先生再等學生半月。”
蘇夜平靜點頭,並未半點厭煩。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蘇夜幫忙將棺材放入土坑,掩上泥土之前,宋沛忽然淚流不止。
蘇夜一展大袖,問道:“宋沛,想不想再看你孃親一眼?”
宋沛錯愕點頭。
蘇夜一擡手,棺材裡便有一個“婦人”起身。
正是宋沛孃親。
宋沛一怔,淚流滿面的喊了一聲孃親。
那婦人想來是想着要伸手摸一摸自己孩子的腦袋,可一伸出手,便已經穿過了宋沛的身子,婦人沒有想着會是這個樣子,便悻悻然縮回手,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蘇夜開口說道:“人已死,和世間之人再無交集,自然便只可看而已了。”
對此,宋沛一知半解,那婦人則是全然不懂,只不過卻是聽到了蘇先生的話,因此對於這個學堂先生,這個沒有念過半日書,一個字都認不得的婦人對着蘇夜鞠躬行禮。
蘇夜擺擺手,“還有半刻鐘,半刻鐘之後宋沛你再也見不到你孃親,有什麼要說的,不要藏着掖着。”
話音未落,蘇夜不見蹤影。
淚流滿面的宋沛看着自己孃親。
似有千言萬語,此刻無語凝噎。
半刻鐘之後蘇夜回到這邊的時候,棺材已經埋好,那塊木牌也由宋沛寫了字立了起來,這個家境貧寒的孩子現如今沒在幹別的,而是在墳頭前蹲着燒紙錢。
蘇夜站在墳前,開口開始讀着一篇悼文。
隨着蘇夜的這篇悼文接近尾聲,那些紙錢也漸漸化作灰燼。
最後等到蘇夜閉嘴的時候,宋沛抹了一把臉站起了身。
下山途中,蘇夜開門見山道:“宋沛,知道爲何學堂這麼學子爲何先生我偏偏選中你?其中緣由簡單也不簡單,你有的他們沒有,興許說先生沒看對,可若是說之前那些東西都算是你裝出來的,可之前你買棺材和紙錢的時候便能讓先生我篤定讓你繼承我的學問並無半點問題。捨不得錢買好棺材的宋沛,怕死去的孃親繼續過着貧困日子的宋沛,做我蘇夜的學生,其實一點都不差。”
宋沛仰起頭真摯道:“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蘇先生得學問要比學生想到得最大還要大好多。”
蘇夜沒有說話,走在宋沛身前,步伐輕快。
——
受了傷的李扶搖吃過了幾粒丹藥之後,很快便好起來,畢竟是儒教門下第一學宮裡的東西,效用自然不差。
因爲擔心這位少年劍士會受牽連,因此這些時日三人一直同行,等到來到陳國邊境的時候,三人才準備分別,李扶搖接下來是穿過陳國去往周國,而周宣策帶着小姑娘顧緣去吃過最後一處美食之後便要真要往那處聖人遺蹟而去,三教弟子各爭機緣,順便再一分高低。
陳國邊境的一處供商旅夜宿的客棧,李扶搖和顧緣周宣策在此落腳。
清晨時分,周宣策領着顧緣出門,李扶搖以養劍爲由並未起身,於是不太開心的顧緣便說等到回來的時候給李扶搖帶些吃食回來,李扶搖笑着應承下來。
等到這兩人離開之後不久,李扶搖收起青絲和小雪,站在窗邊思慮重重。
來到陳國邊境之後,再打探周國的消息就要容易得多,因此僅僅半日他便知道現如今周國的處境並不算太好,之前那位延陵皇帝下了嚴令,讓陳國一年之內便要滅了周國,但實際上現如今雖說周國處境艱難,北境那邊風雨飄零,但也沒有之前陳國大軍長驅直入差點直入少樑城的事情,而陳國這邊也幾乎是傾舉國之力南下,要在明年春末之前將周國滅國,之前延陵皇帝的聖旨是一年內將周國滅國,可後來逾期之後,延陵皇帝並未爆發雷霆之怒,而是寬宏大量再加了一年期限,並且承諾當週國滅國之後,周國國土便都由陳國佔有,延陵不要半寸,這讓陳國皇帝感激涕零的同時便更加堅定了要滅周國的想法。
因此這一年以來,陳國大軍南下之兵絡繹不絕,各處邊境鐵騎,州軍乃至家族私兵都盡數遣往了南邊。
但那些周人的意志還是讓陳國膽戰心驚,明明兵力不及,卻仍舊死死守住了那座北燕郡,在南境的那位謝家寶樹更是早就被調往北邊,去擔任一支軍力在十萬人的騎軍統帥,不駐紮在某一處關隘,反倒是四處遊走,在北燕郡外以戰養戰,幾月下來,斬殺陳國士卒多達五萬人,而己方纔折損了不足一萬人。
這份戰績,不僅是讓周國上下備受鼓舞,更是讓陳國朝野上下都覺得不可思議。
延陵境內,名將大抵都是屬於那座延陵王朝的軍伍之中,這些偏遠小國之中就算是有那麼幾個將才,實際上能力也有限,可誰知道這位謝家寶樹年紀還不到及冠之年,便有如此能耐,這陳國軍伍上下這麼多的將領,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攔得下這位年輕至極的將軍,甚至還有陳國將領斷言,若是周國無此人,興許早已經亡國。
國之柱石這麼一說,一向都是放在某些成名已久的沙場名將身上,可在周國,還真的就被謝應擔在了肩膀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戰事一旦結束,謝應便會在軍中連跨好幾級,不說麾下士卒再多少不少,就算是一步成爲整個周國軍伍第一人都有可能。
但前提一定要是這場戰事以周國的勝利來落下帷幕。
李扶搖想起那位自己的“半個朋友”心思有些複雜,在白魚鎮待上數年,就算是已經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周人,但李扶搖的心底深處對於那座洛陽城,還是仍舊那麼憧憬,對於三大王朝之一的延陵,仍舊還是沒有多少恨意。
根源在延陵,不在陳國,若是不能解決延陵想滅周國的心思,其實無論是謝應能夠在北燕郡和陳國大軍相抗多少時間,還是說李扶搖回到周國讓周國多出一位修士,都無濟於事。
只不過總要做點什麼。
這纔是李扶搖想做的事情。
就像是當年在羅桑河殺修士一樣,就算是不能根本性的改變,但總要做些什麼。
之前是殺修士,現如今是殺陳國皇帝?
李扶搖看着窗外烏雲密佈,皺眉道:“去皇宮殺皇帝?”
話音未落,一場秋雨已經落向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