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林野外,福伯找到了行屍走肉般的虞青梧,正在爲其療傷,不想這時候卻突然來了一位黑衣人,擋在二人身前。若是虞青梧不曾經歷人生大變而半封自我的話,定能認出來人正是當年陷空島底下的那位黑衣人。
黑衣人斜睨木訥的抱着霽月站立的虞青梧一眼,而後將目光落在如臨大敵的福伯身上,輕笑道:“數十年不見,師父您老人家看來過得不錯,徒兒心裡的一塊大石也算落下了。”
福伯老邁的身軀蘊藏着無法想象的神力,他將虞青梧與霽月攬在身後,直視那被黑色斗篷籠罩的‘徒兒’,冷笑道:“託你的福,這幾十年來幾乎日日夜夜都會遭受萬蟻噬心之痛!”
身體固然痛,可卻比不上心痛。眼前之人曾是他唯一的弟子,甚至自己都將他當成子嗣。然而正是這待如親子的徒弟,卻對自己做出大逆不道的事,讓他隱姓埋名數十年,始終未踏出宛丘半步。若非洞悉了虞家之密,算到虞青梧將有大難的話,或許餘生都不會離開宛丘。
“嘿嘿!”黑衣人陰惻惻一笑,褪去了黑色斗篷,露出本來的面容。
這是一位長相普通的中年,一雙眼眸犀利如鷹,微薄的嘴脣泯成一條嗜血的弧度,渾身滌盪着一股讓人心悸的氣息。
“終於敢摘掉那遮蓋你醜陋之心的斗篷了嗎?”看着與過去並無太大變化的那張臉,舊日的情景浮上心頭,福伯呼吸不由得有些喘急起來:“我該叫你笑蒼生,還是四海幫四大護法之首蒼天?”
此人正是四海幫四大護法之首蒼天,同時也是他的徒弟笑蒼生。他清楚的記得三百多年前的一個雪夜中,自己在一處荒野撿到了捧雪嬉笑的男嬰,欣喜若狂之下將之抱回,並取名爲笑蒼生,寓意笑傲江湖、睥睨蒼生。
如果有老輩人在此,聽到福伯的話,定會驚得說不出話來。笑蒼生其人,有着大名氣,是兩百年前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存在,號爲天下第一!而他的師父福荀則是三百年前的天下第一!
在兩百年前,這是一段佳話,一門雙雄,俱爲無敵者。而相比於笑蒼生,其師福荀名聲更盛,蓋因福荀是開創了先練武后修道的第一人,正是因爲他在天下無敵後,毅然決然的自廢真氣改修玄法,纔有後世人的先練武后修道這條路。
福伯就是笑蒼生的師父福荀,曾經的天下第一,開創了先練武后修道的蓋代雄主。在世人眼中,一代宗師福荀無愧‘宗師’之名,不光在天地大變後另闢他路位及人尊,更教出了一位足夠驚豔的好徒兒。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生命中唯一的污點,便是那所謂讓自己榮耀更盛的徒兒。
當年他百餘歲時一身武功冠絕天下,之後發現想要更上一層樓的話需要的時間太長久了,偏偏練武之道長生難尋,於是乎他毅然決然的自廢真氣而改修玄法。
沒有會懷疑他的天資和毅力,自廢真氣之後百年,他又將道法修至地仙絕境,只差一步便能破入天仙之境。然而這個時候名震天下的徒兒笑蒼生卻是在他閉關之際突然發難,而其目的卻只是怕自己天下有敵!
所謂高處不勝寒,習慣了天下獨尊時,若再出現一位壓過自己一籌的人,那無異於被生生踹下神壇,失去一切榮耀。笑蒼生受不了,故此對福荀這位對自己有養、教之恩的人伸出了惡毒之手,於福荀練功的關鍵時刻偷襲,將之打成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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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此時虞問天從魔界歸來,遇到了逃亡的福荀,仗着魔劍逼退了笑蒼生,救走福荀。魔劍之利非比尋常,絕非人間生靈可擋,縱使成名百年的笑蒼生亦擋不住,只得退走,更因忌憚魔劍,數十年來他都不曾踏足過宛丘。
福荀一生是輝煌的,教出了天下第一的徒弟,可與此同時他也是失敗了,只顧着教笑蒼生無敵之道,而不曾教過他絲毫爲人之道。爲此,他付出了足夠的代價。
說起來,笑蒼生與劍魔乾坤有些類似。當年乾坤邀戰天下,博得‘劍魔’的不世威名時突逢大變,之後殺入魔宗強取吞天訣,回御劍門行弒師之舉。這所謂的大變,正是他遇到了笑蒼生,結果完敗於笑蒼生之手。
“師父果然老當益壯,當年的重創非但沒有對你的修行產生影響,反而讓你破而後立,以極速破入天仙境,並且一路高歌猛進,達至而今天仙后期之境。”笑蒼生輕笑,言語間沒有半點對師長應有的尊敬。
當年他偷襲福荀,將福荀一身修爲都打散。數十年過去,再見時才發現這位‘師父’非但沒有就此沉寂,反而超越了當年的巔峰。心中雖有些驚訝,可他卻並不以爲意。
“託你的福。”
福伯冷冷一笑,道:“這幾十年來我日夜搜尋你的蹤跡,不曾想你居然成爲了四海幫的蒼天護法,更選擇墮身爲魔,練就一身魔功,率領四海幫引渡魔靈下凡。早知今日,當年我真應該讓你凍死在雪地中,也省得爲禍人間!”
自己沒有教好徒弟,作了孽自己嘗苦果的話,他並不怨誰。可笑蒼生卻是墮身爲魔,引渡魔靈下凡作亂,令人間成爲煉獄,這讓他後悔不迭。倘若自己當初沒有將那男嬰抱回去而是讓其自生自滅,又或者自己在教他無敵之道時再教他怎麼做人的話,也就不會出現今日這等場面。
自己釀的禍,焉能讓天下人來遭罪?福伯轉頭對着虞青梧傳音道:“我在虞家苟且偷生了幾十年,今日便要了結這段孽緣。世雄爲你爭了二十年,你若就這般消沉,便對不起他。肉身破敗不要緊,只要心中尚存希望之火,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他深深的看了眼虞青梧,而後重新面向‘愛徒’,道:“今日你來此,無非就是想要向我耀武揚威,證明你比我強罷了。正好新仇舊恨一起算,你我天上一戰,讓爲師看看你這些年有何長進!”
話音未落,他大手一揮,一股狂風當即卷着虞青梧和霽月向遠方飛去,而他自己則掐寶印殺向曾經的愛徒。
“魔劍已被收走,今日我看誰來救你!”
這是一場師徒之爭,同時也是代表着兩代巔峰戰力的對決。師徒二人俱是先練武后修道的蓋世前輩,氣勢全部放開時,呼呼狂風吹枝拂葉,飛砂走石。兩道身影不似尋常道修那般隔遠鬥法,而是近身搏鬥,期間各種妙法層出不窮。
山林轟隆炸碎,二人由地上戰至蒼穹,沒入雲端,時不時有浩大罡氣震散雲層,席捲人間大地。各種道光匹練橫貫長空,掩蓋了太陽的光芒,遮蔽了無盡蒼穹……
被福伯送出數十里的虞青梧穩穩落地,對數十里外天穹上的戰鬥絲毫不在意,抱着霽月繼續前行。
金烏西沉,懷中人兒身子輕微一顫,隨後長長的睫毛開始顫動,那雙美目緩緩睜開。
這雙眼睛中蘊含的神采,像是一束陽光照進虞青梧黑暗的內心。他止步駐足,低頭看着那雙同樣看着自己的妙目,顫聲道:“你……醒了。”
很平靜的語氣,很簡單的字眼,天曉得這當中蘊藏着怎樣濃烈的感情。
霽月的情況比虞青梧更糟,修煉了十餘年的奪天造化功,不光身體的生機透支,就連元神都變得脆弱不堪。她努力的擡起纖手摩挲着虞青梧那因生機流逝幾盡而顯得幹皺的面龐,道:“是……是你嗎?”
“是我。”虞青梧面容平靜,胸膛中的心臟卻跳的比之前更爲有力。
這一刻,所有的恩與怨都消散在風中,留存的,只剩下彼此之間最爲真摯好濃烈的情。
“我不想死在這裡。”
“我們去尋一處靜謐祥和的墓地。”
踉蹌的身影再次前行,向着遠方適合的墓地而去。他每踏出一步,身體便老邁一分,那是透支生命力的結果,他是真的快到生命盡頭了,不止肉身,還有靈魂。
時間像是加速了千萬倍,每一分每一秒過去,都能清晰的看到虞青梧在老。從原本二十歲模樣的青年,慢慢的變成三十歲的壯年,之後再是四十歲的中年,然後是五十歲的中老年、六十歲的老年……
也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傳來一道轟天巨響,漫天雲朵被炸成虛無,方圓二十餘里之地升起一朵‘蘑菇雲’,滔天煙塵向着四周延展開來,摧枯拉朽,淹沒一方地域。
“我對不起三界衆生……”
老人的慨嘆傳遍這片地域,這是他最後的心聲。他在史冊中留下的名是飽受讚譽,並且輝煌無比的,可卻有極少的幾人才知道,再大的名譽也抵不了他的人生污點。好在今日他爲自己正名,抹去了自己人生中唯一的污點,雖然爲此他付出了生命……
兩代絕豔之才相碰,師徒之間的對決,最後以雙雙斃命畫下一個句點。或許笑蒼生也明知今日這個結果,可依舊來了,便是想要給師父抹去‘污點’的機會。
畢竟是孕有三魂七魄的血肉之軀,焉能真正無情?胸膛中那最柔軟的地方,難免會藏着一絲愛,只不過被埋得很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