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心安排在天界寺修元史,這已經不是秘密。
宋濂和另外一個總裁官王褘都已經知道這個消息,甚至天界寺的和尚們,也知道此事。
只不過封神事件之後,就不見皇帝提及。
等於皇帝在修元史這件事上,暫時停下了腳步。
宋濂前陣子去找朱元璋,也有詢問這件事的意思,等到張異表述,他似乎也明白什麼?
“小道長還在對慧曇大師的事情有意見,其實慧曇大師本人……”
張異呵呵笑,打斷宋濂:
“夫子想錯了,小道對慧曇大師的印象還不錯,甚至有幾分欣賞……”
宋濂只覺得張異是在說反話,張異也看出他的想法。
他解釋道:
“佛道二門,大家立場不同!
他爲佛門爭權柄,乃是他作爲一個佛門領袖的義務,且在奪我龍虎山功勞的時候,手段也不算過分!
所以貧道此言,句句出自肺腑!
若貧道出身佛門,肯定會爲這樣的高僧自豪!
須知天下民心香火,釋道儒三教中,儒教獨佔八斗!
剩下來的香火,佛道二門本來就需要爭一爭才能吃飽!
要麼佛強道弱,要麼道興佛衰!
不爭怎麼行呢?”
宋濂愣住,張異的眼界,心性之高,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他舒了一口氣,小道士有這份認識就好。
至少這局面不至於無法挽回。
“小真人,慧曇此事做得確實不地道,但你也說了,是各爲其主!
但冤家宜解不宜結,要不老夫在中間說和……”
他話還沒說完,卻發現張異看他跟看傻子一樣。
“宋先生似乎太高看自己的面子了!”
張異一句話,說得宋濂面紅耳赤。
他的毒舌,宋濂此時才第一次感覺到,這種言語帶着表情的鄙視,讓人特別難受。
“小道說理解,是因爲佛道數百上千年的爭鬥之中,各種下作的手段我道門的前輩也沒少用!
大家立場不同,手段盡出,我理解!
可不代表,貧道被人砍了一刀,還能笑着面對!
佛門講因果,百年前,我道門前輩已經受過因果,怎麼到了如今。
他慧曇所作所爲,就必須我道門寬宏大量?
且,先生不是不知!
這次事件一個處理不好,就事關我龍虎山的興衰和一家老小性命!
先生勸我大度,不怕天打雷劈?”
宋濂何曾感受過張異的毒舌,他只被說得坐立難安。
剛纔對張異的好感,此時可變成一泡屎,而且它的存在時時提醒自己吃過。
張異見他如此模樣,心裡暗笑。
這敲打也敲打了,接下來自己就不能太過了。
畢竟他和宋濂沒什麼仇怨,畢竟自己想要報復的,只是慧曇本人。
“我是龍虎山的嫡系,這天界寺與我龍虎山的樑子是結下了!
宋先生若修你的元史,你儘管去!
貧道也懶得摻和這件事!”
宋濂漲紅了臉,他確實想把這件事辦好。
這纔是他來找張異的原因,皇帝給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壓根不可能修好一本史書。
張異本人也吃準了宋濂這一點,才能吊着宋濂。
因爲歷史上,元史修得實在太快了。
在原來的歷史軌跡中,老朱二月讓他們在天界寺修元史,八月份元史就修好了。
半年時間,修好一本前朝史書。
這速度遠快於其他朝代,一般而言,新朝爲前朝修史,一年到三年的時間是相對寬裕的。
半年時間,宋濂和他的團隊,能趕出一份完整的史書就不錯了。
更不要說達到宋濂滿意的要求。
他手中這份《元史》,本來就是宋濂等人半年的成果。
如果宋濂提前讀過這份元史,等於張異提前給他半年時間,看到彙編的成果,宋濂如果還不滿意,在這份史書基礎上精修,這時間就足夠寬裕了。
所以張異算準了宋濂不可能不妥協。
且,就算他不妥協自己也沒事,他一開始的計劃中,就沒有說一定需要宋濂。
大不了他宋濂前腳進入天界寺,張異後腳就將這份手稿爆出去。
到時候,天界寺的修元史團隊就更爲尷尬了。
“可有解決之道?”
宋濂深吸一口氣,試圖跟着張異商量,他本人不來沒關係。
如果張異願意提前將他自己的史書寫出來,對他而言,也是省卻大量時間的事。
“可以,如果您在朝天宮的話,貧道倒是有幾分興趣!”
去~
張異饒了半天,老宋算是明白這小傢伙真正報復慧曇的手段。
殺人誅心呀!
如果將修元史的地方挪窩到朝天宮,對於宋濂來說其實無所謂。
朝天宮和天界寺,本質上都一樣。
可對於天界寺來說,那就是滅頂之災也絕不爲過。
慧曇一心一意,只想在新朝開始之時,讓天界寺坐穩天下第一寺的位置。
他爭來爭去,無非也就是想要興盛天界寺。
很顯然,張家這個小道士,這次是要斷他的根。
“知道先生爲難,所以……先生還是回去吧!”
想要一下子說服宋濂,那是不太可能的。
張異以退爲進,親自將宋濂送出去。
宋濂一臉迷茫地走出朝天宮,再回頭看看這座歷史悠久的道觀。
工部正在修繕朝天宮,未來這座道觀大概也是天下道教的中心。
佛道之爭!
其實從慧曇要奪龍虎山功勞的時候已經展開,虧他還後知後覺。
不過和忽必烈主持的那場佛道之爭大辯論不同。
這次佛道二門的領袖之間的決勝手段,卻落在了修元史這件事上。
雖然表面看起來風輕雲淡,波瀾不驚。
但其中暗流,同樣洶涌。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氣運流轉,今年回到道門!
只可惜呀,慧曇大概就是輸了,也不知道他的真正對手是誰!”
宋濂自言自語,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比起學問來說,他跟慧曇那點交情算什麼?
宋濂咬咬牙,這一次他終於下定決心去見皇帝了。
朝天宮,封神臺!
作爲正月十五後拆除,但工部第一時間又修好的第一座建築。
張異特別喜歡站在封神臺上登高望遠。
今日一大早,章家早就送來老太太的生辰八字和貼身的物件。
章溢雖然本質上是個無神論者,並不信鬼神。
但既然答應了章溢,他也要做個儀軌,送這位老太太上“天”。
所謂超度,魂魄去往何方他並不知曉。
就如他也不明白他爲什麼會出現在這個時代。
但生者能得到安慰,這本身就是佛道二門存在的積極意義之一。
等按照道門的儀軌將一套程序走完。
張異看見了遠去的宋濂。
“師弟,您真的要把修元史的機會搶到朝天宮來?”
給張異打下手的,是朝天宮現任住持鄧仲修。
張異對這件事的計劃,他並不曾瞞着師兄。
師兄和清心觀時的小鄧不同。
朝天宮主持,本身就是一個能讓人迅速成長的地方。
大道觀的勾心鬥角,加上許多人的不服氣,暗暗擠兌。
鄧仲修一開始很難受,但此時已經逐漸適應。
張異估摸着,再過一段時間,鄧師兄也不需要自己給他撐場子了。
讓他頗爲欣慰的是,自己也算是沒看錯鄧仲修。
雖然逐漸成長起來,也擁有了足夠的權柄。
他對自己的態度,並沒有多少改變。
這也是,張異覺得幫他一把很值的原因。
“禮尚往來,他們可以奪咱們的東西,咱們不還回去似乎說不過去!
鄧師兄,等朝天宮能主持修元史,你這主持的位置,也算是坐穩了!”
鄧仲修瞪大眼睛,他從未想過這件事能落地朝天宮。
能成爲朝天宮的主持,他就已經很感恩了。
“師弟,多謝!
師兄無能,身爲年長者,本應該爲師弟提供庇護!
到頭來,卻還要仰賴師弟照顧!”
鄧仲修眼中盡是趕緊,鄭重其事朝着張異行禮。
不管此事成不成,他認了張異的情誼。
“自家兄弟,不用多言!
我被父親留在應天,那麼多師兄弟=偏偏就師兄一人留下!
師兄初時的不滿,師弟我是看得出的!
但師兄儘管如此,卻依然辛苦照顧小道!
咱們也算是相依爲命過來的,這些生份的話,就沒必要反覆強調!”
“嗯!”
鄧仲修重重點頭,他還是有點擔心:
“可是,這在那修元史,是陛下定奪的,咱們朝天宮可能嗎?”
“那就要看宋夫子的決心有多大了,莫小看宋夫子本人,他雖然醉心學問,政治上的情商差了一些,可也不是傻子!
能成爲當世第一大儒的人,想要去做一件事,多少也會有點手段!
皇上對修元史這件事並不太上心,所以他有不小的成功率。
退一萬步說,就算他不成功其實也沒關係,
貧道的目的只是噁心天界寺,報復一下他們對我們龍虎山做的事。
就算咱們得不到這次機會,毀了它也是可以的!”
張異說到此處,冷笑:
“都說因果報應,那貧道就讓那位大師看一看,他的報應是不是貧道?”
……
朝天宮的討論,暫時告一段落。
張異留給宋濂的煩惱,卻糾纏了他許久。
在皇宮門口,宋濂走了好幾圈,終於下定決心求見。
御書房,朱元璋收到請求,笑了。
“朕還以爲呀,他今天就沒有勇氣進來!”
宋濂的那點小心思,朱元璋早就心知肚明。
朱標接過話說:
“也難爲先生了,先生是個純粹的人,張家弟弟這次是真的吊到他的胃口了!”
“哼,說白了,他就是嫌朕給他的時間不夠,那些蒙古人的史書,有什麼好修的?”
朱元璋對宋濂的態度十分不滿,他現在所有的猶豫和爭取,都是對他這個皇帝命令的否定。
朱標苦笑,父皇和宋先生的理念差距太大了,估計誰都說不了誰。
得虧宋濂沒給前朝當過官,若不然老朱可能還上綱上線了。
其實說白了,問題很簡單,就單純是一個做學問的老夫子,他想把自己的作品給做好。
可皇帝給他的時間,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好……
所以張異用元史拿捏了宋濂,宋濂有這部元史,就可以給自己爭取多半年的時間。
或者說,張異利用他窺視未來的本事,爲宋濂向天借了半年時間。
就是爲了此事,宋濂也不可能放棄。
父子二人正在交流,太監終於進來報告,宋濂求見。
朱元璋讓人把宋濂帶進來。
皇帝裝傻:
“宋夫子,今天你怎麼有空來?”
宋濂想了一下說:
“陛下,您讓臣修元史,臣的準備工作做得差不多了!
只是陛下遲遲不定修史的地方,臣一時間也不知道去哪!”
朱元璋故作恍然大悟:
“也是,朕差點忘了這件事,那朕現在下旨,讓你們的人明天去天界寺報道吧!”
朱元璋正要擬旨,宋濂驚呼:
“且慢!”
這皇帝聖旨要是真的定了天界寺,自己半部元史不是丟了?
“怎麼,你有什麼意見?”
老朱擡起頭,饒有興趣地想看宋夫子表演!
“那個,那個……陛下……
修元史的地方能不能改成朝天宮?”
皇帝父子本來還行阿哥看看宋夫子的權謀,誰知道他簡單直接,開口就提出自己的要求。
朱元璋暗笑,卻板起臉:
“怎麼,你還挑起地方來了?
要不要朕在宮裡給你找個地方,讓你就在宮裡修?”
宋濂嚇得,噗通跪下去。
伺候朱元璋這麼久,他可明白老朱說起反話,那就是真生氣了。
他暗暗叫苦,那個小道士可算是給他出了個要命的難題。
“父皇,您別這樣,宋老師一定有他自己的苦衷!”
太子朱標終於出來“仗義執言”!
父子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讓朱標收穫了宋濂一份感激。
“那你說說,你爲什麼想換到朝天宮?”
爲什麼?爲什麼?
進宮的時候想了各種理由,皇帝一問宋濂自己倒是給難住了。
慌忙之下,他只能隨口說了一個:
“陛下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其實我以前當過道士……”
“嗯!”
朱元璋對這件事隱約有耳聞,當年這老夫子爲了躲避元朝的徵召,跑到山裡當道士去了。
浙東派那些人,很多人在前朝當過官,雖然不至於罪大惡極,但在老朱心裡也算一個小小介意的點。
宋濂的背景算是比較乾淨的,而且這老頭心思也純粹。
“所以呢?”
朱元璋表面不動聲色,繼續欺負老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