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人一般的妝束,問出這句話實屬唐突。
沈秀愣了一下,再看向孔訥。
他不明白張異一個僕人,此時有什麼他說話的份?
就算孔訥寵愛這個奴僕,他也不該在此時僭越。
孔訥無奈一笑,他早就習慣了幫張異擦屁股,應付起來駕輕就熟:
“沈老爺莫怪,他與我從小一起長大,名爲奴僕,卻親如兄弟。
因爲在家裡慣着了他,所以有時候沒大沒小!”
沈萬山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便不再有詫異之意。
他和陳珂不同,能被稱爲江南首富,雖然這名聲未必名副其實,但也間接說明他的地位。
他這種人,攀附一些權貴自然是少不了的,也不見得能看得上孔家的關係。
不過所謂生意人和氣生財,沈萬三明白張異的地位之後,卻不會在他身份上計較。
他和顏悅色道:
“自然,老夫來京城,就是爲了給楊相送禮,只是這禮物難送……
我在周莊送不出去,只能親自來京城!
可來了京城才發現,此地早就人心惶惶,如我等無頭蒼蠅亂撞者不知凡幾!
那些官老爺們,個個明哲保身,老夫就是想送禮,也求助無門。”
張異笑道:
“老爺言下之意,是有送出去的人?”
沈萬三聞言點頭。
陳珂接過話:
“現在下邊的形勢呀,是你送禮未必能活下來,可是不送禮,卻不知道官府會不會有一個帽子扣下來!這沿海的富戶,有幾個不是在海上有生活的?
可有生意,並不等於要養海盜呀……
但朝廷聽你的嗎,反正他們可以帶張狀紙到你家,說你是勾結海盜,家產就被罰沒了,還用得着跟你講道理?
那位楊相藉着這次風波,可是沒少吃下好處!
只是他做事也算小心,就算你送禮,也要有人引薦才行!
沈老爺是比較倒黴,也不知道是他周莊沈秀的名聲太大,還是人家楊相就想他出事,所以他想要送錢,也送不出去!
若非如此,沈老爺爺不會病急亂投醫,投到老夫身上來了……”
張異聞言卻是笑起來。
陳珂的關係還不如沈秀呢,不過在京城混的人,天然有一股光環。
加上他拍賣行的生意,看起來似乎真的能結交權貴?
沈萬三連陳珂都求上門了,可見他真的就沒有求人的門路。
陳珂指着孔訥:
“你求我,還不如求孔家少爺,孔家雖然不在廟堂,但地位很高!
若是孔少爺有心,說不定能給你一個門路!”
孔訥聞言趕緊擺手道:
“你們莫看我,我只是個孩子,別說我做不得主,就是我爺爺和我爹在,也做不得主!”
沈秀見他們如此模樣,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下場,他不由唉聲嘆氣。
“沈老爺您別急,您跟我說說,這下邊給錢是怎麼給?”
張異的問題有些唐突,不過沈萬三看在他是孔府人的面上,卻是講了一些。
張異默默記下來,心想這些可都是楊憲的罪證呀。
這大明初立,百官大概還沒見過那位剝皮萱草的朱元璋,這等公然索賄的行爲,已經夠他死上一百遍。
楊憲還有點老檢校的小心,也不是誰的錢都收,至少沈萬三的錢,就送不出去。
沈萬三被張異問了幾句,卻是不耐煩。
他本來就心情不好,應付張異也只是看在孔訥的面子上。
陳珂觀察到他的表情,卻是笑起來:
“沈家老爺,你可莫小看張小弟,他的門路說不定還比孔家少爺多!
孔家少爺是一心讀聖賢書之人,張小弟卻和城中貴人的門下頗有矯情!
所謂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你找不到的門路,也許張小弟能給指點迷津!”
張異趕緊擺手:
“陳老爺,你莫捧殺我,我今日成就全靠少爺!
離了孔家,小的只是一個下賤的僕人,可當不得陳老爺子如此誇獎……”
陳珂笑道:
“其實我並非胡言,我就知道有一人,似乎可以幫得上忙?”
他這一說,張異也愣住,這朝中還有誰能幫得上沈萬三?
“不知陳老爺指的是誰?”
張異虛心請教,對方說:
“黃和,黃木父子!
老夫記得沒錯,他們也來自吳地,但你看這應天府中的生意,沿海那些地方的生意人,哪個不是人心惶惶?
但老夫觀察黃兄手下人,該吃吃,該喝喝,一點都沒有爲東家憂愁的模樣。
想來,黃家也是屬於打點好的那批人!
他們若有門路,沈老爺自然可以去求個門路。
就是不知道,張小弟能不能指個路?”
陳珂此言,也是試探張異,張異上次賣給陳珂不少情報,表現出來的關係和朱標也不錯。
張異心中暗罵,這陳胖子果然沒有好事!
就算黃叔叔真有脫身的法子,也不是你們想象中那樣。
可就算黃叔叔如他們想象中那樣,交了保護費,他也不會將沈萬三帶過去呀。
沈萬三這個大冤種,一看就知道被人內定要生吞活剝的存在,不然人家留着他幹嘛?
想到這傢伙的背景,張異大概也明白楊憲的心思。
這位沈老爺子,跟過張士誠。
雖然老朱打下張士誠的地盤之後,對於那些投誠者,乃至張士誠的舊部和後代多有寬恕。
但總歸沒有個好印象。
沈萬三,就是一個政治符號,是楊憲預定好的肥豬。
要麼他殺了給自己吃,要麼殺給皇帝看!
總而言之,商人這種東西,在舊時代你名聲大,往往是樹大招風的表現。
沈萬三此時就如一個溺水之人,就差一根救命稻草了,聽聞張異能幫上忙,更是熱衷:
“小兄弟,此乃救命之事,我身家全族上百口人,就全看小兄弟你了,您要是能幫我引薦……”
張異甩鍋,指着孔訥道:
“我只是一個下人,我家少爺……”
孔訥本是吃瓜羣衆,見張異把火燒到他身上,他趕緊擺手:
“我認識的商人,也就陳老爺一個……”
“主僕”二人相互推脫,讓沈萬三失望不已。
此時沈榮拿着禮物上來,他讓沈榮下去:
“你再去挑一份禮物,標準是現在選的十倍!”
張異眉頭一挑,這沈萬三居然還要給自己禮物?
“陳老闆,你年初可是留了一面鏡子,這是敲了哪家貴人的大門,那你的路子?”
張異詢問陳珂,陳珂苦笑:
“我敲的是常遇春將軍常府的門,只是鏡子被人退回來了……”
張異若有所思,看來藍氏那婦人雖然癲狂,但也不是沒有腦子。
若是她真收了鏡子被朱元璋察知,恐怕印象要更不好了。
所以說,陳珂的路子也不行了。
張異和沈萬三非親非故,自然不太可能幫他。
雖然,他很想要逃沈萬三身上的罪證,這些罪證如果未來楊憲被反噬,可是好東西……
但,自己終究人微言輕,吃不下這份大禮。
這場宴席,終究還是敗興而歸,沈萬三還是大方,送了孔訥和張異不少好東西。
張異和孔訥堅持不收,但老沈就差跪下來讓他們收下了。
孔訥遭不住兩個老商人的話術,稀裡糊塗就同意了。
“孔少爺,張小兄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沈某在這裡拜別二位!”
跟沈秀告別,這位老爺子的態度,風度依然很好。
等走遠後,孔訥感慨:
“要是有能力,我倒是不介意幫他一把……”
張異嗤笑:
“先不說你怎麼幫,這貨是不是無辜的,咱們也不知道呀!
不過沈家的名聲這麼大,生意這麼多,海上貿易他們肯定是少不了的,
這貿易搞得這麼大,難道就不會養着一批人,這批人是不是海盜,咱們誰知道呢?
他在陸上是大善人,他養的人也許在山東,在福建,在廣東卻燒燒擄掠,那又怎麼說?”
“你有證據?”
孔訥反駁,張異搖頭,他自然沒有證據。
海盜案在他原來的認知中是不會發生的,那些商人的底褲自然也無人知曉。
按常理來推測,沈萬三大概率是有的,當然,他也有可能冤枉人家。
但張異並不需要證明他有沒有,只要存疑,就足夠他拒絕這件事了。
但拒絕歸拒絕,從沈萬三這裡找到一些證據,回頭也許可以送給劉伯溫。
他沒有本事差地方,劉伯溫應該是可以的。
但現在也還不是時候,皇帝此時正在宰大戶,他吃肉的時候,去攪亂他的興致,可也是殺生之禍。
“是大哥……?”
張異和孔訥錯身而過,卻看見黃府的馬車。
朱標放下簾子的瞬間,被他驚鴻一瞥。
“訥訥,你自己回家,我先走了!”
張異頓時失去了跟孔訥聊天的興趣,下了馬車就走。
“黃大哥,等等我……”
他一雙小短腿,在鬧市中追着黃家的馬車,好在也是鬧市,馬車行走不快,朱元璋父子二人正在聊天,聽到張異的呼聲,老朱讓人停下來。
他這次出宮,並沒有打算去找張異,老朱心心念唸的,其實還是改革檢校這件事。
要不要賦予檢校更多的權柄,這是老朱一直猶豫的問題。
張異追了一小段路,上車的時候還氣喘吁吁。
朱元璋上下打量張異,只見他一身俗服,他懷裡不知道裝着什麼,肚子還鼓鼓的。
“你這是去哪了,看你這小財迷,懷裡怕是有什麼好東西?”
朱元璋指着張異調笑道。
張異嘿嘿笑,回:
“還是叔叔瞭解我,今天確實有些收穫,說起來還是託了叔叔的福!”
他把裝在懷裡的盒子拿出來,然後打開。
倆邊有一些銀票,也有一個精美的瓷器,這瓷器一看就十分貴重,當張異卻不好估值。
“三百兩銀子,一件瓷器,這可是能當傳家寶的玩意!
傳說中的沈萬三還是有錢呀,比陛下大方多了!”
朱元璋早就習慣了張異黑自己,十二鎰銀子這個梗他都能無視了。
他好奇:
“沈萬三,就是傳說中的沈秀?”
“叔叔也認識這個人?”
朱元璋點頭,沈秀他自然聽過名字,但並沒有多少好印象。
此人資助過張士誠,但老朱對他也談不上惡感。
說白了,從奪得天下開始,這種人對他而言只是螻蟻罷了,並不值得他多關注。
能記得沈萬三,是因爲他的名聲確實大。
“也難怪,叔叔雖然不在周莊,但應該也和這人打過交道!”
張異笑道:
“他正在城中尋找去楊府的門路,病急亂投醫都找到叔叔這來了……”
張異將沈萬三如今的困局給朱元璋說了一遍。
朱元璋父子,心神震撼。
“你說,楊憲在下邊收富戶的錢,那些富戶,用錢給楊憲買命?”
朱元璋的話音落,這馬車裡的氛圍,登時冷了幾分。
老朱雖然隱約知道楊憲有搞鬼,可也沒想到這傢伙竟然敢這麼幹?
海盜案,是他等待已久的,能清理江南的機會。
他放任楊憲亂搞,就是期待有個破局之人,攪亂渾水……
清理江南富戶,背後老朱還有一系列手段要出去,可楊憲這樣收取富人的錢財,直接就跟老朱的計劃背道而馳。
朱元璋的殺機,已經到了再也掩飾不住的時候,朱標悄然拉了他的衣服。
老朱此時,才反應過來,他不該在這生氣。
好在這殺機來得快,張異雖然感覺異常,卻還繼續說下去:
“沒錯,咱們的楊大人,就在下邊利用自己的親信斂財呢,這皇帝有心提拔北方人,他倒是趁機提拔了一些手下。
因爲異地用官的原則,這些官員又剛好在陛下殺了一批沿海地方官後,下放南方!
這些人,就是他替他收買命錢的主力!
只不過他不是什麼錢都收,所以沈萬三並沒有找到門路……
這不是他實在沒辦法,所以纔來京城!
ωwш◆ ttk an◆ ¢ o 能找到叔叔,是屬於病急亂投醫了,不過小道自然不可能給叔叔找麻煩,所以給推了!”
張異拿着手中的瓷器,交給朱標鑑定。
朱標這些日子也算有點經驗,隨口說了個數字,大概在五百兩上下。
兩人暗自咂舌,沈秀的闊綽果然名不虛傳,張異一個“下人”都能被打點這麼多?
雖然也有希望張異引薦的意思,可這也反映出來江南這些富戶有錢的程度。
“你推了幹嘛,我倒是很想認識這位沈秀老爺!”
朱元璋突然打斷張異,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機。
張異吃不下沈萬三這個棋子,對他而言卻是更好。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馬車中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