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朱元璋埋頭讀着劉伯溫交上來的關於稅法改革的初稿,一邊看一邊皺眉。
劉基算是基本接受了張異的提議,制定了一部關於大明的商稅律法條文。
這部律法之中,對於不同的人羣,不同的商品,根據利潤高低皆有規定……
朱元璋看得頭大,這劉基一個人竟然能編寫出如此細緻的律法條文?
“不是臣一個人的功勞,臣雖然去了市井仔細詢問了各行各業的商戶,但終究不可能完成如此龐大的工作量,後來臣去了清心觀,將各個行業大概的利潤說給他聽,他酌情給我一個合適的稅率……
且,那孩子提議,對於稅收太低的商戶,可以免稅……
不過臣沒有同意這一條!”
老朱點點頭,張異的想法基本上貫徹了他劫富濟貧的稅收思路,但還是天真了一些。
免稅這個口子一開,下邊就有無數的逃稅的法子。
朱元璋不可能去開這個口子。
可是關於劫富濟貧的思路……老朱還是很喜歡的。
反正也劫不到他身上。
至於農業稅的問題,攤丁入畝也好,丁銀也罷,皇帝最後還是暫停執行。
“商業稅的部份,先執行下去吧!”
“是,陛下!”
劉基收拾好衣裝,正準備告退。
朱元璋突然問道:
“你說文武分離一事,還有什麼想法?”
劉基回答:
“陛下,這其實不是劉某的想法,而是清心觀那位小真人所言!”
朱元璋和朱標對視一眼,所以,張異現在連劉伯溫也能忽悠上了?
“因爲臣跟張真人閒聊朝局中事,那孩子順便發表了意見!
文武分離並不奇怪,這是朝廷遲早要做的事情!
倒是他提到,李善長讓常遇春入中書省,是不安好心!”
劉基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能打擊自己的政敵肯定不會放過機會。
藉助張異的嘴巴,揭穿李善長那點小心思,自然比他說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更有效果。,
他給朱元璋捋順了李善長的思路,老朱果然不太高興。
話說到這裡,就該點到爲止。
劉基也知道自己繼續說下去,朱元璋就該反感了,他話鋒一轉:
“但最重要的原因,微臣在朝堂上沒說……”
朱元璋果然被轉移注意力。
“別賣關子,給朕說!”
劉基低下頭道:
“他說常將軍乃是陛下姻親,太子可以娶將軍的女兒,卻不能娶宰相的女兒……
如果陛下真同意常將軍入中書省,那太子和常家姑娘的婚事就……”
朱標聞言,渾身劇震,馬上轉頭望向朱元璋。
他見老朱也是滿臉震驚,但皇帝比他城府深,很快恢復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
朱標瞬間恍然大悟,這背後的邏輯經過劉伯溫點破之後,他馬上就明白了。
以父皇的性子,他絕對不會喜歡一個太過強勢的外戚家族。
而自己這些皇子,卻也不免會和他老兄弟們的兒女結親。
可是就算結爲姻親,朱元璋大概也希望孃家太過強勢。
軍人勢力,朱元璋已經有一套制度去制約前線的軍人,反而是文官系統這邊,皇帝沒有太好的辦法、。
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室在選擇妃子的時候,不會去選擇太好家世的子女。
朱標額頭冒汗,他和常氏是真的兩情相悅,可是如果父親棒打鴛鴦,他也只能無可奈何接受。
可是,父皇會同意嗎?
朱標不免有些擔心。
常家姑娘是個好姑娘,可常家最近確實惹得父皇很不高興。
如果父皇同意常遇春當宰相,那他們之間的婚事,可能就真的要泡湯了。
“有趣!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朱神色平靜,並沒有對這些評價發表意見!
劉伯溫告辭離去,朱元璋回頭:
“走,跟朕去清心觀……”
朱標一愣:
“父皇,咱們現在去清心觀作甚?”
“怎麼,浙江試點的政策落實下去了,張異那小子欠朕的東西怎麼說?”
張異什麼時候欠你東西?
朱標不知道呀!
不過既然皇帝要走,他也老實去換衣服。
等太子消失在御書房,老朱的表情才垮下來。
“這個臭小子,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難道朕這點小心思,後世的史書上有寫?”
朱元璋自顧抱怨了一會,也去換了衣服。
不多時,父子二人出宮,前往清心觀。
“稻穀開始接穗了……
今年收下來的稻種,明年種下的話,就可以看出有沒有改進的品種!
再以此類推,多次雜交!
也許能得到我們想要的種子!”
清心觀中,由老張開張之後,道觀總算對外營業。
不過父子二人並沒有在前邊守着,而是將看門的任務交給家庭地位最低的張宇初。
張異這陣子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跟蹤稻田裡的水稻情況。
他自己良田裡的占城稻,產量十分喜人。
這個可以算是改變華夏農耕進程的稻種,對比目前大明主要種植的稻種,幾乎有壓倒性的優勢。
去年跟張異打賭的佃戶們,早就痛痛快快地跟地主老爺認輸了。
不過他們輸得開心,因爲農作物在張異的指點下,產量確實幾乎翻倍。
翻倍呀!
這對大多數的農民來說,這就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幸福。
而後來那些種不上占城稻的佃戶,都開始找張異留種了。
占城稻的推廣,應該是自然而然之事。
張異估算,如果沒有朝廷介入的話,占城稻正常推廣,就算在江南地區,也要十年才能真正鋪開。
如果官方介入,可能會少一點時間。
不過怎麼讓官方介入,那就是一個比較技術性的問題了。
農耕,雖然是封建社會的基礎。
可是,真正重視農耕技術人卻不多,他想起前世關於水稻北遷,明明是好事,卻愣是因爲士大夫階層和朝廷稅法不合理,導致百姓不願意配合,最後把水稻北遷的大推廣,推後到康熙年間。
不應該呀!
張異感慨,同時琢磨着怎麼將佔城稻呈現給皇帝。
其一,通過黃和的路子,其二是老爹,其三……劉伯溫有陣子沒來了……
“你在想什麼呢?”
張正常打斷了張異的胡思亂想,他纔將將注意力放回到藥園子的稻種上。
這些雜交過的稻種,代表着希望……
張異不求能弄出多厲害的品種,能隨出類似康熙的御稻那種稻種就行……
雜交這種事是個長期的工作,絕不是一蹴而就。
就在父子二人忙碌之時。
外邊有人通報,黃家父子到訪。
“叔叔,黃家哥哥!”
張異回頭,跟朱元璋父子打招呼。
“這是……”
朱元璋看着已經開始有稻穗的稻穀,也來了興趣。
當稻穀有穗之後,每一個品種的區別,馬上就體現出來。
這些品種大部分都是張異從各地收集過來的野稻種,產量可以說都是一言難盡。
不過接穗之後,朱元璋反而能直觀看出每種品種的不同。
有些種植顆粒飽滿,有些品種高大無比。
張異指着說:
“我把這些都雜交起來,期待有不錯的成果!”
雖然聽不懂,但老朱還是很認真的將張異的話記下來。
他此時纔想起,自己宮裡好像也弄了個類似的地方,但他忙起來早就忘了……
“占城稻的推廣也很成功,按照佃戶們的說法,只要不是天災人禍,一畝二石到二石半的產量問題不大……”
張異隨口報給老朱一個數字,老朱愣住,旋即開心地笑起來。
“這是你田裡的產量?”
“嗯,雖然只是估算,但大差不差!如果真的如此,那占城稻應該好好推廣了……
叔叔有路子,將稻種貢獻給皇上嗎?”
朱元璋聞言,道:
“也許有,但未必會重視,我可以試試!“
“那我也用我的渠道試試吧,等回頭稻穀成熟了,我拉上劉伯溫去田裡看看……”
“等收割了,也帶我去看看……”
目前天下種植占城稻的地方,只有朱元璋在北地的皇田,宮裡的實驗田,還有分散的一些地方。
且這些田地管理未必有張異上心。
朱元璋自己也很想看看那讓人激動人心的場面,如果占城稻和糞丹用得好,估計他的休養生息也會容易許多。
“對了,你提起劉大人,我纔想起一件事……
這陛下關於商稅的消息,我從我的渠道上知道,應該要推廣了……
你說要建的工廠,可不是忽悠我?”
張異聞言一愣,這麼快?
他看了老黃一眼,黃叔叔的關係,有點薛定諤呀。
“可不敢忽悠叔叔,回頭我將珍妮紡織機的樣機做出來,你就明白了……”
珍妮?
聽着很像洋人的名字,朱元璋充滿好奇,那臺所謂的紡織機,真有那麼有效果?
“好,你出樣機,我馬上讓人去江浙拿地……”
雙方也是爽快之人,又不是第一次合作。
朱元璋給張異一個很好的分成,張異對老朱也很信任,不過他提了幾個小條件,老朱想了一下,直接答應。
老張在一邊看着,對皇帝和張異熟悉的做生意的樣子,怎麼看怎麼怪異。
不過這次二人倒是聊得很快,就把事情敲定下來。
朱元璋左右無事,乾脆道:
“走,去你的田裡看看……”
張異點頭,幾個人出門。
在一些護衛的簇擁下,幾個人來到張異的田地所在。
田裡勞作的佃戶,見到張異,紛紛跑過來。
“小地主老爺,大老爺……”
有個農戶主動靠過來,朝着張異點頭。
他的靈活勁,讓老朱想到以前的老孟。
“他是你新的佃戶長?”
朱元璋隨口一問。
“老李,過來跟黃老爺打聲招呼!”
被張異叫做老李的人,一臉的憨厚老實,他過來道:“見過黃老爺,見過黃少爺……”
張異說:
“本來師兄想要派個道士過來幫我,但我清淨慣了,不想陌生人打擾。
這田產需要人打理,所以我就挑了個靈活的!”
朱元璋點頭,不以爲意。
張異的田地多了之後,確實需要一個類似管家的人物。
本來正規的道觀,就跟豪門家族一般,自有專門管這個人。
可張異的道觀不一樣,他屬於正一道的系統,卻又圈地自萌。
老李想親近伺候張異和老朱,卻被便衣的錦衣衛給瞪回去。
他訕笑,活脫就是一個像鑽營,卻沒有門路的可憐蟲。
朱元璋沒有在意對方,他徑自走到田邊。
一望無垠的田野,掛滿稻穗的綠色海洋……
老朱看着眼前的情景,激動不已。
“若元末之時,老百姓人人都有這等收成,誰想造反呢……“
“叔叔說的是,可事實上,農業不管如何,終究是靠天吃飯的行業……
雖然總說人定勝天,但咱們終歸還是跟老天爺奪這一線生機。
就像眼前這些良田,雖然小道已經做到最好,可如果今年風雨不順,百姓照樣要變成流民……
這世界上的底層,終究活得太過勉強!”
張異頓了一下,說:
“雖然天意難測,但若是天下百姓,家有餘糧,就算偶爾有個災年,也不至於流連失所!
其實說白了,還是上邊剝削百姓,剝削得太狠了……”
朱元璋聞言有些不舒服:
“朝廷的稅收已經夠低了,三十稅一的稅率,難道還高?”
“表面上不高,可是架不住地方鄉紳,勳貴們用各種法子,將天租轉嫁到百姓頭上!
陛下制定的稅法雖然是好心,可有法可依這件事,做起來太難了……”
張異的感慨,讓老朱想起二十幾年前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當年饑荒,前朝的朝廷是發下救濟糧的,但終歸沒有一粒米,落在百姓手裡。
想到此處,老朱頓時意興闌珊。
“咱們回去!”
朱元璋說走就走,張異不疑有他,跟着他們上了馬車。
“小地主老爺,您可要常來呀……”
老李還在徒勞無功的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卻無人在意他。
不夠,等車隊走遠,他的笑容,化成冰冷的殺機。
“去常府!”
老朱從清心觀出來,並不想直接回宮。
他讓趕車的錦衣衛,往常遇春府邸而去。
此時的常遇春,正看着書桌上的紙張,陷入沉思。
而他身邊,他的妻子藍氏,在一邊念念叨叨個不停。
“老爺,您看您,差點當上宰相,卻被人攪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