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好人……
老李的話，在不大的宮殿內迴盪。
朱元璋恍神，想起錦衣衛的回報，若有所思。
老李，或者說李蛋……
這個親手傷害張異的人，竟然說他是個好人？
“九死一生！”
朱元璋換了一副表情，冷笑道：
“你們家的小地主老爺，還在琢磨着明年幫你們發財，可你的刀子卻捅穿了他的身子……”
朱元璋回憶起昨天，張異給李蛋他們說分稻種的事後，李蛋的百感交集。
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他用自己的善良給自己換來一線生機。
而此時，他朱元璋，也要利用這個，去換取李蛋口中的情報。
愧疚感！
老李的臉上滿是愧疚。
“其實你沒必要假惺惺，就算他不死，如果這次朕死了，他作爲你們的主子，肯定會被牽聯！
自己手下的奴才刺殺皇帝，這可是誰都脫不了的干係！
朕倒是以爲，如果張異死了，也許他還不用面對接下來的壓力……
李蛋，你可真是個忘恩負義之人！”
“皇帝，您要殺他？”
李蛋此時的表情反而變得平靜，他跟在張異身邊不久，是海盜案之後才隨着移民過來。
所以他的的身份非常清白，沒有人懷疑過他……
這也是他們能在錦衣衛的目光之下，找到刺殺朱元璋的原因之一。
朱元璋有多寵張異，老李知道。
可就算如此，也不能讓張異脫得了干係？
老李迷茫，他的身份非常特殊，腦海中的知識儲備，也不足以讓他理解這複雜的關係。
從某個方面來說，他真的就是農民！
“不是朕要殺他，是朕只要有事，不管朕願不願意，他都要被牽連！
朕的身份，很多時候並不能憑藉意志去決定有些事。
你們這些人不懂！
不過朕有件事一直疑惑，你是漢人，朕這個皇帝，真的讓你們痛恨？
還是說，你們更加懷念蒙古人時候的天下？
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你若是蒙古人，朕可以理解朕奪了你們的天下！
可朕給了這世道太平，爲什麼你們依然如此痛恨朕？
是朕，做得不夠？”
朱元璋這句話，並不僅僅是針對李蛋，同樣其他人，也被他目光掃中。
這些人或者怒目而視，或者低頭不語。
但沒有人去反駁，朱元璋給了這個天下太平。
他們有些人，眼神迷茫。
在亂世當過狗，才知道太平的可貴！
新皇帝一死，他的繼承人一旦壓不住那些老臣，這個剛剛建立不過兩年的帝國，很有可能會分崩離析，一如紅巾軍一般。
大家重回亂世，北方的蒙古人，也可以重新回到中原。
這真的是他們想看到的嗎？
朱元璋揮手，讓錦衣衛將其他人都帶走，唯留下李蛋。
“朕問你，你們是什麼人？”
李蛋想了許久道：
“我們這些人，平時就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如果說身份，大概和您派在道觀邊上監視的人差不多……
您也別想找到我們，因爲……你壓根找不到！
我們這些人，或者爲名，或者爲利，或者爲恩義……
我們是地下的老鼠，但也是最普通的百姓！
陛下，難道您還能將您下邊的百姓，都殺一遍？”
老李笑得慘烈，朱元璋默然。
老朱也知道自己再問不出什麼來。
能說這麼多，已經是老李心緒亂了之後，露出破綻。
敵人，在百姓之中……
他們許多人，平時就是老實巴交的百姓。
可是一旦有人需要，去激活他們……
這些人也會拿起武器，去執行他們的任務？
“前朝給了你什麼，讓你們如此死心塌地？”
“大明的皇帝，不是隻有你纔會施恩於人……”
李蛋說完這句話，再也不肯多說。
朱元璋知道，他也問不出什麼來：
“這些人，全部凌遲……”
朱元璋話音落下，李蛋臉色變得慘白。
他被錦衣衛，無聲無息，拖入黑暗之中……
“敵人在百姓之中啊！”
朱元璋感慨了一句，微服出巡，對於皇帝而言是一件危險的事。
而對於大明的皇帝而言，尤其如此。
只是他失落的是，難道這外邊，真有那麼多人心向前朝？
他們這些被前朝逼得不得不造反的人，跟他們的感受簡直就是天差地別。
“重八，千人千樣，你不必在這個問題上糾結！”
朱元璋眼中的迷茫，馬皇后看在眼中，她揮揮手，讓其他人不着痕跡地退了。
只有夫妻二人在的時候，馬皇后纔會溫柔地安慰朱元璋。
“朕是真想不明白，如果說是查察罕帖木兒那樣的地主，他們要維護前元，朕能理解！
或者如張昶一般，朕也可以理解！
哪怕他們真的是錦衣衛這樣的人，朕還能理解……
可是，這些人圖啥？”
朱元璋心頭的鬱悶不是假的，馬皇后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陛下，線索斷了，您還查下去嗎？”
“查，如何不查？”
朱元璋提起這件事，心頭的火焰再次燃燒起來。
“這些人從浙江移民過來，肯定有人安排他們去了張異那裡！
這就是一條線索，可以讓朕揪出更多人！
他們不僅在百姓之中，也在朝廷之中！
朕如今才知道呀，這天下有多少人，希望朕死！
可朕偏不如他們的願，朕要將這些人都造出來，將他們的頭掛在城牆上……”
朱元璋話音落，馬皇后已經看到了，未來一段時日，應天府掀起的血雨腥風。
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錦衣衛插手此事，肯定有大量無辜的人被牽連。
這場刺殺，註定要帶走許多無主的怨魂。
馬皇后不忍，但她也並非毫無底線的女菩薩。
這些人的存在，是實實在在威脅到她的丈夫，他的兒子們。
不過，她終究還是不想朱元璋殺戮太過。
所以她換了個話題：
“重八，還有一個問題，你準備懲罰那個孩子嗎？”
“妹子，你怎麼會這麼問，當然不會……”
朱元璋想都不想就反駁道：
“張異並不知道那些人的身份，而且他還在關鍵時刻，救了朕一命！
若不是他，朕擋不住第一刀！
若不是他，如果李蛋不是先刺了他一刀，而是直接朝着朕撲過來！
朕也沒有機會拿起刀反殺！”
朱元璋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張異那一槍……
就是他能撿回一條命關鍵。
“可你曾想過，就算你不罰張異，卻也不得不罰？”
馬皇后提醒道：“你剛纔跟老李說什麼，你還記得？”
朱元璋恍然大悟，原來馬皇后提醒他的就是這個道理。
身爲君王，很多時候，許多事情，並非他們能隨心所欲。
就如這件事，真的傳出去，張異身爲老李他們的主子，不得不承擔責任。
就算他不想承擔，就張異和龍虎山在那些大臣心中的印象。
有的是人會借題發揮。
若是百官以此事相逼，在大勢之下，哪怕是朱元璋也不得不妥協。
可是處罰張異，卻違揹他的本心……
老朱馬上明白馬皇后的意思。
他讓人將高見賢招呼過來，問：
“你可封鎖消息？”
“回陛下，微臣按照陛下的吩咐，已經封鎖消息！
幕牆應天府中，雖然小道消息流傳，可官面上，是太子殿下在處理事務，什麼消息都沒透露！”
老朱鬆了一口氣，他醒來的消息，他來年朱標都沒來得及通知。
不過這個兒子應急的能力，朱元璋是放心的。
“朕遇刺的消息，不管如何，都不準牽扯到清心觀那邊……
朕不管你用什麼手段，該控制的人，都給朕控制起來！
這件事辦不好，你就提着人頭來見朕……”
高見賢瞬間汗流浹背，他趕緊磕頭：
“陛下，臣知道怎麼做！”
他說完，連滾帶爬，離開皇帝的寢宮，去外邊辦事去了。
“妹子，你這是藉着張異，權朕少動殺孽？”
都是夫妻，馬皇后瞭解朱元璋，朱元璋何嘗不瞭解馬皇后。
如果要控制消息，將張異在這件事上摘出去，朱元璋就必須減小事情的烈度。
這一來一去之間，當有無數人因爲馬皇后的建議可能免除災劫。
老朱深深看了馬皇后一眼，馬皇后莞爾。
“妾身只是不希望，那孩子受到牽連，
更何況，你想做的事，可以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
正是馬皇后的目的，他深知自己丈夫的脾性……
在盛怒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因爲朱元璋無辜喪命。
可如果能把這件事拖到朱元璋的怒火平息之後，就算皇帝繼續推行，尋找內奸……
他的手段也會溫和許多。
況且，馬皇后自己，對這件事的理解與朱元璋不同。
“重八，你也苦日子過來的，你當知道！
哪怕是那些人，他們也沒有多少選擇！
敵人藏於百姓之中，君王卻不可視百姓如寇仇！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哪怕心懷異志，也做不出什麼來？
倒不如行王道，以太平盛世回饋於百姓！
那些人如今是敵，可隨着時間流逝，他們也會泯於衆人，成爲我大明真正的百姓！
該殺的人咱們殺，該查的人咱們查……
可你若是因此牽連無辜，豈不是因噎廢食？”
老朱低下頭，沉思……
換成別人勸他，他可以無視！
但馬皇后卻能安撫他躁動的心。
“且，你現在最頭疼的事，也不是此事！”
馬皇后莞爾一笑：
“你該跟那孩子攤牌了……”
提起攤牌，饒是朱元璋意志堅定，竟然沒來由一慌。
他也明白自己和張異遲早有攤牌的一天。
他也不是沒想過，自己會在什麼情況下與張異相認。
可是他腦海中想到的相認場景，竟和現實有這麼大的差距。
現實的無奈，讓老朱有些不想接受。
“你可是覺得愧疚……，所以害怕相認？”
都是老夫老妻的，馬皇后一眼看出老朱的心虛之處。
在老朱設想中的攤牌，應該是以他爲主動，讓張異震驚，感激或者惶恐的畫面。
可如今在這種局勢下，朱元璋對張異有愧。
簡而言之，如果在此時相認，朱元璋在態度上，要弱張異幾分。
“絕無可能！”
老朱死要面子，當然不肯承認。
馬皇后掩嘴直笑，男人有時候，就跟小孩差不多。
哪怕他是君王，也是一樣。
朱元璋在張異面前有兩幅面孔。
一副面孔是以黃和的形象出現，是張異的晚輩。
另外一副面孔，就是張異口中的黑心皇帝……有時誇獎，有時黑。
馬皇后知道，皇帝其實也在暗暗跟張異較勁。
他並不希望自己更張異攤牌的時候，那個孩子藏起對他的不屑……
他更願意得到張異的認同，那種不因爲他的身份，只因爲他做的事而獲得的認同。
在這樣的前提下，老朱抗拒是正常的。
他對張異有愧疚，這是最核心的原因。
只是他也明白，隨着刺殺事件的發生，許多事情藏不住了。
張異哪怕沒有聽見老李的喊叫，他醒過來，只要他繼續生活在京城，就不會不知道今天的變動。
皇帝被刺殺，朱元璋也遮掩不住這個消息。
他最多隻能做到，將張異從這件事上摘出去。
“陛下如果和那孩子攤牌，可曾想過如何面對他？”
馬皇后繼續提醒朱元璋，朱元璋嘆息。
這也是他心頭煩惱的原因，給張異什麼？
或者說，張異想要什麼？
爵位？金錢？
首先爵位這點不太可能，他就算有心給張異封爵，也要想一想影響。
更何況他也明白，張異也並不曾將爵位放在心上。
“要不，朕給他一段好姻緣，我看徐家那姑娘與他很投緣……”
朱元璋提出自己的意見，卻見馬皇后翻了個白眼。
“也對，如果朕這麼賜婚的話，得問問徐達的意見……”
老朱自己也覺得這個提議不行，徐家的女兒，若是賜婚天家也就算了。
可若是給張異做媒，徐達恐怕要有意見。
馬皇后見朱元璋顧左右而言他，分明就是不想面對一件事。
她說：
“難道你不知道那孩子想要什麼？”
朱元璋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他怎麼會不知道張異想要什麼？
龍虎山傳承了數百年，歷經四十二代的天師位。
在別人看來也許不重要，但在龍虎山人的心目中，象徵着傳承的名分。
這個天師位，他該給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