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訥在膠州?
張異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他的消息。
他的臉上,浮現出由衷的笑意,他們也有陣子沒見了。
“孔公子一直在踐行他的承諾,回孔家之後,就請了命,開始四處遊學!
孔家人陛下雖然沒明說,誰都知道仕途無緣!
所以孔公子將一身心力,放在學問和教育之上!
他所過之處,走訪當地大儒,這一來二去的,在北地的名聲頗爲不錯……
人們都說,孔家真正出了一個有孔聖風骨的子孫……”
和龍虎山一般,八十年的富貴,足夠讓孔家人忘記許多東西。
比起龍虎山,孔家其實受人的詬病更多。
他們可不僅僅投降過蒙古人,金人他們同樣滑跪過。
至於後世的滿清入關,孔家人跪起來更加沒有壓力。
所以衍聖公一脈,後來被罵太監,絕不冤枉。
孔訥也許做得還不夠好,但他僅僅能做的這些,就比他的祖先們好上太多了。
從周通的語氣中,張異也知道,皇帝對孔家的監視一直沒有減少。
可對於孔訥,皇帝是欣賞,讚許的。
那幾年在應天府的經歷,孔訥和大明王朝的綁定更深。
“只是,這位孔家少爺對聖人之學似乎看不上,這點許多大儒對他頗有意見!
孔少爺的理論,是回到孔聖最初的經典,不主張對經典過分解讀!”
周通並非博學之人,他對於孔訥的做法,解釋起來有些磕磕絆絆,不過張異聽着,臉色卻越發古怪。
孔訥這套理論,不就是未來歐洲流行的新教改革嗎?
這傢伙在利用自己孔家人的身份,開始對理學動手了?
將經典的解釋權,從大儒手中奪回來,他要做的事,可不比任何政治改革容易,甚至會更容易激起士子集團的反對。
從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
其實對於儒家的解釋,每個朝代都有不同。
大儒們將孔聖人擡上至聖先師的神壇,同樣奪走了釋經的權力。
順應時代的發展,衍生出不同的學術理論,統治一代人。
張異雖然不喜歡理學,但也要承認,理學在儒教的發展中,起到了救命的作用。
在面佛道二門的理論侵蝕,程朱將儒教神化,就是一種最好的應對。
釋經權,可是整個士大夫階層的根。
如果孔訥嘗試去動這個的話,他所要承受的壓力,不會比嘗試打壓相權的朱元璋更小。
士大夫們將孔家捧上高高在上的地位,是爲了更好的釋經,而不是讓人奪走他們的權力。
孔訥一個不好,說不定他衍聖公的地位不保不說,性命都會有危險。
“這小子是什麼時候對理學開始不滿的,應該不會受我影響吧?不會吧不會吧?”
孔訥難得爺們一會,張異額頭卻在冒汗。
這小子平時唯唯諾諾的,可真幹起事來,自己都要擦一把冷汗。
“陛下對此事怎麼看?”
“額……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
周通並不敢直接回答張異的問題,打了個哈哈混過去。
張異也不追問,反正不久之後,他就可以見到孔訥了。
“他是不是也知道我的任務?”
“沒錯!”
周通的回答,確定了張異的猜想。
如果想要盤活張三丰的身份,必須要有孔家世子配合。
這也是,孔訥代表孔家,給大明的投名狀。
“這小子,貧道小看他了!”
能見證自己好友的成長,張異覺得很開心。
“您的替身,最近就在膠州,所以孔公子在的話,也該是您去拜訪他了!
【您】回來之後,孔公子可是爲您解決了不少麻煩……”
周通特意交代張異,張異微微點頭,他相信回頭自然會有人給他交代。
張三丰這個身份,本是他無心插柳,但如今命運捉弄,居然成爲能左右帝國命運的棋子。
既然被捲進來,那就好好遊戲一番,也不枉這幾個月吃苦。
張異換了一身衣服,讓自己符合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將以這個身份,重新回到某些人的視線中。
“真人和孔公子見面之後,我們就該退場了!
不過真人放心,我們會派人暗中保護您的安全!
陛下說了,哪怕行動失敗,真人的安危也要保證!”
周通拍着胸脯給張異保證,張異自嘲一笑:
“貧道的命有那麼重要?”
周通訕笑,他也不敢確定。
張異自己也不敢確定,如果是拍賣會之前,他相信自己在那個人心中的分量會如此,可是隨着佈局的深入,這件事已經和大明未來的國運牽扯在一起。
能不能將蒙古人從漠北誘出來,此事都非常重要。
重要到,哪怕皇帝可能是那位,也有機率會犧牲自己。
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張異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如此告誡自己。
他沒有爲難周通,配合收拾一番之後,就去拜訪孔訥。
山東畢竟是聖人故鄉。
雖然膠州距離曲阜很遠,可這裡的文風相對於北方其他地方來說,也算不錯。
孔訥此時就在膠州的一座酒樓中,以文會友。
張異換好衣服,一個人前去拜訪自己家少爺。
剛上樓,就聽見孔訥和別人脣槍舌戰。
爭論的聲音此起彼伏。
張異就站在樓梯處,靜靜傾聽。
他並不太熟悉理學方面的內容,但能聽出來,孔訥的戰鬥力還是挺高的。
這貨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可是真離開應天,卻能展現出另外一副景象。
“豎子不可說也……”
孔訥將對面的老先生氣得不輕,就差點個孔訥翻臉。
“先生莫怪,學生錯了!”
孔訥把人氣得半死之後,卻沒有半分得意,只是低下頭來賠禮道歉。
他孔家人的身份,哪怕那位儒者怒不可遏,也要老實接受孔訥的道歉,就在雙方的氣氛緩和之後,張異上樓,走到孔訥身邊:
“拜見孔少爺!”
“你來了!”
孔訥回頭,眼中滿是欣喜之色!
“孔少爺,這位是?”
其他儒生看着張異,有些疑惑。
孔訥十分熱情的介紹:
“朋友,張三丰!”
張異趕緊陪笑道:
“少爺您擡舉小的了,我不過是孔家以前的僕役,少爺垂簾,給了我自由,如今做點小買賣罷了!”
一聽說張異是僕從出身,其他人的態度多少有些微妙。
本來還想跟張異套近乎的幾位,頓時拿起架子來。
孔訥卻絲毫沒有覺察,只是讓張異坐下:
“你這小子,回了山東,卻不去尋我,反而是跑到膠州來做生意了?”
張異苦笑道:
“少爺,我可沒您的家世,只能努力討個生活……”
兩人多年的默契並沒有消失,只是三言兩語,二人就已經將張異的身份交代清楚。張異甚至說出了和孔訥一樣的方言,在場諸人沒有一個懷疑他的身份。
孔訥道:
“不是我說你,當初伱離開的時候,我就跟你說,多讀點書!
你這些年跟着我也學了不少東西,京城中也有不少貴人欣賞你,
願意舉薦你!
你若好好處事……”
張異低着頭,認真聽着孔訥的教誨。
那些本來看不上張異的文士,聽說他居然龍門有路,又變得羨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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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不愧是聖人世家,連僕人都有如此文才嗎?”
剛纔還對張異不屑一顧的儒生們,馬上又和善起來。
張異對這些人的嘴臉,自然銘記於心。
他心中暗笑,孔訥在京城還不覺得,出了京城之後,他的情商和智商,確實比這些人好太多了。
大明的讀書人,大抵分成兩類。
一類是心向前朝,不願意爲朝廷效力的,這些人連科舉都不願意參加,朱元璋爲前兩次科舉的找不到好人才發怒,就是因爲如此。
但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種人。
他們爲了科舉高中,不惜背井離鄉。
張異眼前的這幾位儒生,大抵是如此,他能清楚聽到對方語氣中的一些南方口音。
科舉移民,就如後世的高考移民一樣。
是趨利行爲。
皇帝雖然可以對百姓大移民,卻不會主動去動那些地主。
這些人能夠不惜背井離鄉,求的就是功名。
如今聽說張異功名有望,他們變臉也不奇怪。
剛纔還和孔訥爲大義爭奪的士子,馬上變得熱情。
張異也不是什麼清高之人,很快就坡下驢,不多時,這些人就差跟他稱兄道弟了。
“以後張兄若是富貴了,可別忘了咱們這些人!”
“陳兄言重了,我就是一個僕役出生的下賤之人……”
“哪有這種事,我看張兄弟門路通天,孔兄都說了,京城有多少貴人家的少爺欣賞你……”
這酒喝到晌午,張異才和這些人依依惜別。
等到只剩下孔訥和張異二人,兩個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你果然無論在哪,人緣都比我好!”
“我也想不到孔兄出了應天府的城門,卻是如此了得!”
“也許是在應天憋屈慣了,這遊行的日子裡,總是看不慣這看不慣那……”
孔訥大概只有跟張異在的時候,纔會如此放鬆,什麼都說。
“在應天的時候,我總覺得你說的話,是歪理!
可是親自走過這中原的河山,卻越發認同你說的道理!
比起那些大儒的高談闊論,不接地氣,我更喜歡踐行先祖的道,落實到教書育人本身!
可是,教育本質的意義在哪,我也曾經陷入思考!
先祖求的,是治國之道!
也是教化之道,可是教化的意義在什麼地方?
落腳還是在百姓之上……
可如今的儒學,已經逐漸成爲高高在上的學問……”
孔訥喝得有點多,說話也語無倫次。
張異的嘴巴依然很毒:
“那你可明白,如果沒有他們,其實你們孔傢什麼都不是?
你孔訥如今的地位,有大半都是至聖先師給的。
而至聖先師被他們擡上去,難道只是因爲他人品好……?”
他的話語,算的上惡毒。
孔訥被他氣的臉色漲紅,就差跟他拼命了。
不過過了許久,他吁了一口氣:
“也許先祖夢想中的世界,並不需要一個被捧上神壇的孔家……”
咳咳~
饒是張異見多識廣,聽到孔訥的話語,也被嗆着了。
他拼命咳嗽,目瞪口呆地看着孔訥。
孔訥,未來的衍聖公。
心裡琢磨的事情,居然是將孔家從歷史長河中抹去?
說抹去也許不太對,孔訥心中的理想世界,是他依靠自己的本事,獲得認可。
而不是因爲血脈!
“以民爲本,你總說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
如果現在的理學約束了百姓,消失也沒有什麼可惜的!
先祖傳下來的知識,釋經權不該在任何人手中!
包括我們孔家……”
“孔兄,大義!”
張異收起臉上的笑容,鄭重其事朝着孔訥拜下。
他覺得孔訥很幼稚,甚至有些走火入魔,他所作所爲,基本撼動不了這殘酷的世道。
就算堅持,他最大的可能,也是從衍聖公的位置上跌下來。
但總會有些人,願意去幹傻事。
“只要張兄不覺得我是個瘋子就好……”
“不會,因爲我也是!”
張異和孔訥對視一眼,二人哈哈大笑。
“那以後,少不得要麻煩張兄助我!”
“好說!”
張異腦海中,閃過一些瘋狂的想法。
儒家並非一無是處,身爲中國人,哪怕是後世,儒家依然最能代表中華的文化。
但,儒家的釋經權,並不需要由他人來註解。
將經典的理解權力,還歸百姓,也許就是一個新生儒家誕生的時刻。
張異樂見於這種情況的發生。
“生產力的問題我來解決,孔兄只管去……”
雙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孔訥最終不勝酒力睡去。
張異從酒店裡出來,卻被一個人攔住了。
“陳先生!”
這位陳先生他認識,就是剛纔和孔訥爭論的老者。
蘇杭人士,也是因爲科舉移民,而來到北方落戶的儒者。
張異只是不明白,爲什麼此人會攔住自己,他明顯是在等着他。
“張小兄弟,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張異不置可否,跟着這位先生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
二人叫上一壺茶醒酒,張異開門見山:
“不知道您找我何事?”
對方沒有說話,只是將一個物件放在張異面前。
張異的臉色微變。
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