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大通街,顧氏宅樓。
夜色深深,燈火煌煌。
今晚正是中元節,依照慣例顧家所有的族人都會聚集在位於三樓的祠堂,在族長顧知微的帶領下祭奠先祖。
這樣一個莊嚴的時刻,宅樓中應該響徹肅穆的祭音,燃香紙掛魂幡,爲祖先引路。
可此時宅樓大門前卻是滿地狼藉,兩扇硃紅大門崩碎倒塌,面目全非的屍體躺在崩口捲刃的長刀和黃橙橙的子彈中間。
瓢潑鼓譟的風雨中,一道孤單的身影緩緩走近,溼透的衣衫裹着身體,散亂的髮髻貼着頭皮,伸出衣袖的雙手膚色慘白,抓着一塊漆黑的長條方牌,像是從幽冥之地回魂的野鬼。
擡腳跨過高高的門檻,顧璽並沒有選擇去乘坐轎梯,而是沿着樓層與樓層之間高聳的臺階慢慢拾階而上。
顧家的宅樓並不算高,只有少少的三層,在偌大的金陵城內只是尋常,可就這麼一段不算太長的路程,顧璽卻走的十分緩慢。
往日被家僕刷洗的纖塵不染的漢白玉的臺階,此時沾上了一層黏膩的血色,還有色澤更加鮮紅的液體還在不斷從樓上流淌而下。
顧璽每一步起落,鞋底都會拔出一片猩紅的血絲。他慢慢仔細整理過自己的衣領,將散開的髮絲重新束到頭頂。
走完這條登階血路,盡頭便是那座對顧家至關重要的祠堂。
此時在祠堂的大門前是意料之中的橫屍遍野,十幾名眼浮‘劉’字的印信死士如羣狼環伺,被圍在中間的男女老少宛如一羣待宰羔羊,瑟瑟發抖。
顧璽的出現驚起一片呼喚,數十道複雜的目光望了過來,有恐懼、有擔憂、有震驚,更多的卻是突然熾烈的喜悅。
如果眼前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當真是顧璽,那今夜之後他們這些人就將雞犬得道,從不受重視的支房成員一躍成爲顧家的掌權者。
人性百態就在眼前,顧璽卻只是面帶微笑,朝着衆人輕輕點了點頭,隨即穿過人羣走向祠堂。
在即將跨過祠堂的瞬間,顧璽突然回頭,朝着人羣中一個容貌稚嫩的少年招了招手。
被之前的屠殺嚇破了膽子,瑟縮躲在長輩懷中的少年還沒看懂顧璽的意思,就被人重重往外一推,跌跌撞撞站到顧璽面前。
“大大伯”
少年低着頭,說話的聲音中帶着壓制不住的害怕和哭腔。
“來,別怕。跟大伯一起進去給祖宗們上香。”
顧璽言語輕柔,用空着的左手牽着少年,一同走進祠堂深處。
那座供奉着顧家列祖列宗靈位的神臺前,高冠博帶的顧知微早已經等了很久。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一夜之間至親血脈被屠戮一空,讓這位耄耋老人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心氣,如同一截枯槁的朽木,癱坐在椅中,面無表情的看着走進來的顧璽。
“我爲什麼不能這麼做?”
顧璽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問道:“既然橫豎都是一條絕路,我爲什麼不能用這條命換更好的東西?”
“絕路何嘗不能逢生?你現在的所作所爲怎麼對得起眼前的列祖列宗?”
顧知微溝壑深重的臉上浮現徹骨的恨意,顫聲怒吼。
滿牆的靈位如有所感,一時齊齊震顫,老老少少一齊浮現身影,垂眸怒視顧璽,喝道:“逆子敢爾?!”
站在顧璽身旁的少年早在看見顧知微的時候便已經是渾身發軟,此刻祖宗就在身前顯靈,難以言喻的恐懼瞬間摧毀了他的心防,顫抖着就要俯身跪地。
“站好了,不要跪。”
顧璽滿臉陰沉,一把將屈膝的少年抓了起來。隨着他大袖揮動,祠堂內捲起一陣惡風,將祭臺上的靈位全部刮落在地,密密麻麻擠滿半空的身影同樣消散一空。
“畜生!”
黑底金字的靈位落滿顧知微腳邊,他從椅中猛然站起,擡手戟指顧璽,“你這個數典忘宗、喪盡天良的畜生!”
“既然你們都覺得我是逆子、是畜生,那從今往後我便不再供奉你們,連同你們的黃粱夢境,以後也不需要再繼續存在了。”
顧璽的話音落下,祠堂內突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跌落的牌位露出一個個藏在其後的罐子,被泡在裡面的腦子不安的抽搐蠕動,激盪出連串細密的氣泡。
“看見了嗎?祖宗比你更加害怕。”
顧璽捏着少年的脖頸,讓他不能低頭,只能盯着眼前這個詭異的場景。他彎着腰,將嘴巴貼近少年的耳邊,輕聲道:“他們的存在不是拿給你跪地祭拜,而是讓伱去洗腦控制後代,他們是顧家的祖先,但也是趁手的工具。”
顧璽擡手指向顧知微,“但是你千萬別學他,他只是一個失敗的例子。”
顧知微的目光終於落到少年的身上,一張如惡鬼般的猙獰面目上露出輕蔑的冷笑:“這麼迫不及待要爲自己培養接班人?顧璽,你費盡心機搶來的家主位置不自己來坐,反而要交給一個外人?”
“他不是什麼外人,他是我的親侄子,我是他的親大伯。”顧璽神情嚴肅,一字一頓。
何其荒誕,何其諷刺。
顧知微臉色驟然慘白,身形搖晃間,頭頂的古制冠帽掉落在地,一股難言的苦澀瀰漫心間。
他和顧璽之間何嘗不是同樣的關係,可顧璽的選擇卻和他背道而馳。
“你這是在報復我啊.”老人神色頹然,口中低聲呢喃。
“我難道不該報復你?”
顧璽語氣冰冷:“我做的這些事難道還不夠明顯?”
“如果我不曾逼你回到成都縣,逼你爲了家族赴死”
老人雙眼緊閉,表情慘淡。
“您是我的親大伯,如果不是被逼無奈,我又怎麼敢不敬您,不愛您?”
顧璽雙眼驀然泛紅:“親生父母到底爲何而死,我不願意再追究,能夠降生成長,我已經感激不盡。”
“我在這座宅樓中讀書識字、晉升序列,坦然進入家族的黃粱夢境接受洗腦,強迫自己以‘顧’這個姓氏爲榮。在成都縣千百個日夜,我夙興夜寐,宵衣旰食,竭盡一切供養整個家族,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在這座宅樓中昂首挺胸,甚至福廕親人!可當我真的做到了衣錦還鄉,過中門、進祠堂,你卻讓堂而皇之的告訴我,讓自己親自跳回火坑之中!告訴我,這纔是死得其所!”
顧璽深吸一口氣,擡眼望着祠堂穹頂,問道:“大伯啊,我顧璽可曾有錯?”
“沒錯。”顧知微聲如蚊吟。
“我可曾讓家族丟臉?”
“顧家年輕一輩,無人能望你項背。”
顧璽低下頭盯着老人:“那爲什麼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是我錯了。”
“晚了。”
顧璽搖了搖頭,邁步走向靈臺。
擦肩而過之時,顧知微這纔看見他手中拿着的竟然是一塊已經寫好姓名的牌位。
“是我的?”
“是我的。”
將牌位放上靈臺後,顧璽猛然回身,手擡齊肩,掌心中吐出一根森然槍口。
砰!
一顆子彈鑿穿顧知微的眉心,轟碎整顆頭顱。
“你不配。”
隨着無首屍體噗通倒地,顧家今夜的騷亂終於塵埃落定。
顧璽坐進顧知微的那把椅子,橫槍在膝,表情悵然若失。
“大伯,您這是怎麼了?”
回過神來的少年小心翼翼的繞過地上的屍體,半蹲在顧璽的手邊,神情關切的望着他。
“沒什麼,只不過是有些累了。”
顧璽輕輕拍了拍他的頭。
“那大伯您好好休息,我就在這兒守着您。”
顧璽側頭深深看了眼席地而坐的少年,驀然大笑出聲。
“今天發生的事情怕不怕?”
“怕。”少年回答的很乾脆。
“那現在還怕嗎?”
“也怕。”
“怕什麼?”
“怕外面的風雨一直不停。”
“會停的。”顧璽眼神欣慰。
少年仰着頭:“大伯,什麼時候會停?”
“等那些興風作浪的人分出輸贏生死,這雨就該停了。”
少年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對話至此戛然而止,顧璽放眼遠眺,目光平靜。
獅子山下,藏在一處民居之中的宴場。
遠處山巔沸騰的雷音已經停止,坐在沙發中的劉典臉上表情又喜又驚,又有遺憾和震怒交替變換,一時間複雜難言。
喜的是他得到春秋會的消息,劉途和李鈞同時現身獅子山,兩虎相爭必有一死。
驚的是春秋會讓他現在就離開金陵城,立刻返回倭區,會中會安排人手在城外接應自己。
遺憾的是事態發展如此峰迴路轉,自己眼下已經有機會一舉蕩除內憂外患,一躍成爲劉閥唯一的繼承人。
震怒的是春秋會說的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走,就將會有殺身之禍。
更讓劉典驚異不定的是自己父親的沉默,自從那日書房談話之後,這位劉閥的閥主就再沒有任何動作。
而且據劉典所知,本該被囚禁在家族內部的天闕武夫張長風,在春秋會的情報中卻出現在了獅子山觀雲觀中,而且已經受了自己兄長的儒序印信。
這一點不得不讓劉典開始憂慮,自己的父親到底是什麼心思。
沉吟片刻之後,劉典還是決定選擇相信春秋會。
“走,出城!”
念頭既定,劉典不再猶豫,帶着一衆親衛朝着宴場外走去。
一輛烏騅停在路邊,已經有下屬拉開車門,撐着傘等在一旁。
劉典躬身剛要鑽進車中,一聲呼喊突然傳來。
“少爺。”
劉典循聲看去,街邊的鶴首路燈發出的光線被大雨打成光團,照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赫然正是自己之前派去中院設伏的雷耀!
劉典挺直腰背,目光打量着站在雨中的雷耀,笑道:“耀哥,你怎麼一個人就回來了?”
雷耀一言不發,緩步朝着劉典走來。
“事情辦好了?還是你根本沒有去辦?”
鏘!
劉典周圍的親衛眼球顫抖,瞳孔深處緩緩浮現出一個‘劉’字。手中刀出鞘,槍上膛,洶涌的殺意直撲靠近的雷耀。
“爲什麼?”
劉典臉上笑意緩緩斂去,冷冰冰的看着對方。
依舊沒有得到回到,劉典臉上戾氣漸重,口中低喝一聲:“殺!”
話音出口的瞬間,蓄勢待發的親衛邊已經衝了出去。
與此同時,劉典卻猛然轉身鑽入車內,急促喊道:“快走。”
嗡.
烏騅發出低沉的咆哮,飛卷的輪胎颳起寸高的污水,就在即將狂奔而出的瞬間,車尾卻猛然翹起。
轟!
一道挺拔的身影當在車前,砸落的拳頭將整個車頭轟成粉碎。
臉色蒼白的劉典縱身跳出車外,落地的瞬間槍口已經對準身前。
可視線所至除了飄落的雨點和昏黃的街燈,根本沒有敵人的身影。
“這是老爺的命令,我也無能爲力。”
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冰冷的氣息打在後頸,劉典渾身汗毛陡然豎起。
“我拿你當兄弟.”
話音未絕,劉典便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地面反倒成了近在咫尺的暗沉的天,自己的視線隨着雨點一起飛上高空。
“我也拿你當兄弟。”
轟!
烏騅殘骸上爆燃出熊熊烈火,雷耀蹲在劉典的頭顱旁,手起刀落,削骨取腦。
片刻之後,雷耀站起身來,將一個一尺見方的金屬箱子背在背後,朝着南城方向走去。
中元節的街道上飄滿了灰白的‘奠’字,周圍店鋪的招牌不再如往日發出璀璨的霓虹光芒,黑沉沉一片。
屋檐遮蔽的角落裡,放着一個個被燒得焦黑的鐵盆,裡面灰燼堆積如山,偶爾能看星點沒被燒完的紅色碎片,這些都是燒給往生之人的大明寶鈔。
突然間,投影在半空的灰白漢字憑空點燃,變換成一盞盞漂浮的紅色夜燈。從街頭蔓延到巷尾,一望無際。
子時已經快結束,這是家家戶戶在爲亡人照亮回去的路。
恰逢有風吹過,盆中灰燼迎風起卷,嗚咽聲像是人在低聲哭訴。
出關的鬼魂將要再次與家人離別,怎麼能不哭?
暗沉沉的紅光鋪滿街道,突如其來的熱鬧聲音潮水似的涌入雷耀的耳中,原本空無一人的街面上出現許多虛幻的身影,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這些投影出的魂靈站在屬於自己的那盞夜燈前,表情悲傷,無聲自語。
漆黑的房屋內響起聲聲迴應,無外乎都是家人安好,切勿掛念。地下有缺,入夢告知。
雷耀對這些視若無睹,目不斜視,腳步沉穩穿梭在擁擠的鬼影中。
倏忽一張人臉生生撞了出來,挑起的眉峰銳似利劍,犀利的目光活似孤狼。
“雷耀?”
“李鈞!”
惡風打臉,雷耀幾乎是憑藉本能一仰身,一條裹着甲冑的鞭腿擦着他的鼻尖掃了過去。
雷耀身影猛然彈起,雙手並指如刀分襲李鈞咽喉和心口。
拳腳碰撞不斷,炸沸此起彼伏。
“技擊鍛體?”
“身法內力?”
“你也淬鍊了兩門武功?!”
“血肉沒爛,那你沒受印信,就是自己甘願當狗了?!”
砰!砰!
互換一腳的兩人向後盪開,沒有片刻停息,立馬再次碰了上去。
鬼來鬼往的潮水中,夾雜入連串悶雷般的腳步,震顫龜裂的地面、被勁風吹翻的紙錢盆子、突然熄滅的紅色飄燈,被飛石打碎的窗戶玻璃,戛然而止的家人寄語.
輕蔑的冷笑,震驚的怒喝,鏗鏘作響的機械甲片,一閃即逝的鋒利刀光.
子時將盡的剎那,所有的騷亂最終以一聲痛苦的悶哼收尾。
雷耀頹然跪坐在地,一截斷裂的刀刃插在他的心口,鮮紅的血水不斷滴落在地。
他慢慢將背後的金屬方盒摘下,放在身前,口中喃喃低語。
“老爺讓我帶你的腦子回家,是讓你死中求生.我真的拿你當兄弟。”
咚!
李鈞滿臉戾氣,一腳落下,將裝着劉典腦子的盒子踏成粉碎。
【獲得精通點100點】
【剩餘精通點182點】
【四品身法洪聖步已學習(饕餮攝取)】
子過醜至,鬼門已關,整座金陵城從鬼蜮再回人間,
昔日璀璨的霓虹燈光再次點亮,斑斕的色澤打在武夫殘破不堪的甲冑上。
“馬爺.”
“嗯?”
紅眼中傳出一個疲憊不堪的聲音。
“沒死就好。”
李鈞伸出已無甲片覆蓋的掌心,擡眼看向星月漸明的天空。
“雨停了。”
“我輸了。”
顧家祠堂,顧璽突然坐直了身體。祠堂外驚呼陣陣,原來那些如狼似虎的印信死士莫名紛紛倒地斷氣。
“大伯,您說什麼?”
少年語氣惶然,顫抖的眼眸中淚水洶涌而起。
“外面的雨停了,告訴大伯,你現在還怕嗎?”
顧璽語氣柔和,低頭看着少年。
“不怕了,真的不怕了。”
少年拼命搖着頭,雙手試探着想要去抓顧璽的衣袖,最後卻緊緊抱住了一條椅子腿。
“答應我,以後千萬不要給外人任何機會,一定要保住我們的顧家,記住了嗎?”
少年帶着哭腔應道:“記住了”
顧璽滿意的點了點頭,卻突然是臉色一冷,厲聲喝道:“不要哭,難道哭就能換來活路嗎?滾出去!”
“大伯..”
“滾!”
少年在兇惡目光的逼視下逃出祠堂,踉蹌着撲進家人的懷抱。
砰!
一聲槍響突然暴起,剛剛還面帶喜色的顧家人突然神情大變,目光呆滯的望着面前這座槍聲滾動的肅穆祠堂。
鬼魂去了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