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夢境,沒有什麼意外,鄒四九依舊贏的很簡單。
甚至比上一場還要顯得輕鬆寫意。
在這場夢境裡,設定的規則與之前一般無二。
唯一的不同,就是這次鄒四九不再是叱吒風雲的黑幫頭目,而是一名退隱江湖,安居在廣州府內的富家翁。
鄒老爺爲人樂善好施,重情重義,最擅以德服人,因此收攏了一羣實力不俗江湖猛龍,甘心稱爲鄒府的護院打手。
其中名頭最是響亮的,就是‘滅老狂夫’李鈞和‘負魂道徒’陳乞生。
除了上述兩大魔頭之外,還有肆虐帝國西南數省的‘慾海明鬼’馬王爺和‘殺生尼姑’袁明妃,也都被他收入麾下,金盆洗手,改邪歸正。
不過真正讓鄒大善人感到開懷自豪的,並不是馴服了這些曾令整個大明江湖聞風喪膽的窮兇極惡之徒,而是自己夫人守禦爲他誕下的麒麟子,鄒東皇。
此子資質驚人,是天地造化所鍾。弱冠之年入陰陽序後,序位提升簡直是一日千里,放在尋常人身上足以蹉跎半生的儀軌關隘。在他面前都無法形成任何阻礙。
提及鄒東皇的性情品德,那更是無可指摘。
此子對父親鄒四九那叫一個言聽計從,百依百順。而且爲人謙遜,將自己獲得的一切成就都歸功於父親的血脈賜予和諄諄教誨。
就連曾經殺人盈野,犯下累累血案,最是桀驁不馴的‘滅老狂夫’李鈞,都曾在酒後感慨。
來世若是還能投胎做人,一定要投生在鄒府,就算不能成爲本家直系,能當一個旁系子弟,得鄒家半點福廕,那也是洪福齊天了。
不爲鄒家子,枉做世上人。
這句話在整個大明帝國,一時傳爲美談。
而作爲鄒四九命中之敵的巫祠秋,在這場夢中處境比之前要好上不少,不再是單槍匹馬的刺客殺手,而是坐擁千里沃土的地主豪強。
在江湖傳聞之中,她和鄒四九結仇的原因,是一場令人唏噓的愛而不得。
據說鄒四九年輕時行走江湖,曾經闖下過一個‘三絕’的名頭。
這頭絕,便是那一張傾城絕世之容顏。
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恍如神仙中人。
單就那張臉,整個江湖中一見傾心之輩,猶如過江之鯽。
次絕,便是那一手驚天地泣鬼神的謀算之能。
翩翩鄒公子,機巧忽若神。
曾以一己之力挫敗了帝國首輔的不臣之心,挽大廈於將傾。
率領一衆熱血正義之士深入番地,伐山破廟,將一衆食民貪佛屠戮一空,拯救億萬番地百姓於水火之中。
最後一絕,便是那一身縱橫無敵的強絕武藝。
只可惜能夠闖過這‘前兩絕’,有資格見識這最後一絕的人,實在是寥寥無幾。
唯一被世人所知的戰績,便是在江西廣信府‘單手按下龍虎頭’的驚人之舉。
就是這樣一個億萬女子入夢之前叩請天地賜予一見的絕世人物,讓巫祠秋一生魂牽夢繞,卻始終得不到哪怕只是一次的正眼相看。
生性癡情的鄒四九,眼中除了自己的夫人守禦之外,再容不下任何人。
既然愛而不得,那便因愛生恨。
癡情兒女,大都逃不過這個近乎命定的怪圈。
這種事情在鄒四九的身上並不少見,但能夠將之付諸實踐的,唯有巫祠秋一人。
作爲一方地主豪強,巫祠秋苦心經營多年,手下豢養了一羣能征善戰之輩,更是暗中勾結昔日帝國首輔身敗名裂之後遺留的殘黨勢力,一齊圍攻鄒府,誓要把鄒家上下趕盡殺絕。
只可惜,這一切早就在鄒四九的預料之中。
沒有任何意外,巫祠秋糾集的勢力剛剛進入廣州府,就被鄒家的麒麟子鄒東皇找上門來,以一己之力盡數挫敗。
可憐巫祠秋連鄒府的大門都還沒看到,就落得一個衆叛親離、重傷瀕死的悽慘下場。
直到嚥氣之前,她依舊沒等到那道念念不忘的身影。
年輕時的驚鴻一瞥,卻讓她因此誤了終身。
可悲,可嘆。
而到此,一場江湖夢也正是完結。
鄒四九再次以籌碼大小的芥子身回到了賭桌上。
只見他兩眼放空,嘴裡嘿嘿笑個不停,似乎依舊沉湎在剛纔的美夢之中難以自拔。
“怎麼樣,這一次是不是更爽了?”
“爽不爲鄒家子,枉做世上人!等我以後混出頭了,這就是我鄒家的家訓!”
鄒四九抹了把嘴角的哈喇子,仰頭感慨道:“我算是徹底服了,老趙你怎麼這麼會做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場好的夢境,不是看造夢者的手藝,而是入夢者的心意。”
趙夢澤笑道:“這世上有很多人嘲笑我們陰陽序用夢境來逃避現實,可他們都忘了,爲人一世,開心最是重要。”
“說的真對,跟你構築的這兩場夢比起來,我之前入的所有夢,全都入進狗肚子裡了。”
鄒四九語氣欽佩道:“陰陽這條路,我還得跟你好好學啊。”
“我能教你的,在這兩場夢裡都已經教完了。人各有志,自然所求之夢也不盡相同。”
趙夢澤輕聲道:“等你找到最是能讓自己感覺酣暢淋漓、快意十足的那一場夢境的時候,你就有資格成爲序三夢主了。”
一番話傳入耳中,鄒四九不由陷入沉思,渾然沒有注意到周圍的那些籌碼在悄然中少了很多。
“居然這個時候還有心思傳道授業?趙夢澤,這個鄒四九是你什麼人?”
趙夢澤擡手撫過賭桌上空,一片霧氣突然升起,淹沒了鄒四九埋頭沉思的身影。
做完這一切後,趙夢澤這才擡起眼眸,看向桌對面一臉冷笑的巫祠。
“他姓鄒,我姓趙,當然不是父子。沒敬過茶,也沒磕過頭,自然談不上是師徒。”
趙夢澤淡淡道:“充其量,我只能算是這小子的前輩吧。”
“前輩?那不過就是陌生人,甚至可能是競爭者。”
再丟一命的巫祠,身上的衣裳只剩下了綠白兩色。
只聽她嗤笑一聲:“就這種關係,值得你這麼去幫他?”
“爲什麼伱覺得會是我在幫他?而不是他在幫我?”
趙夢澤反問道:“他今天入了這場夢,我趙夢澤就欠了他鄒四九一份還不起的人情。不過這些道理你應該懂不起,你們這種人,人皮之下無人心,不如豬狗。”
“不過就是爲了讓他心甘情願爲你送命罷了,何必說的這麼冠冕堂皇?”
巫祠並未動怒,譏諷道:“不過即便有他幫忙又如何,你有幾成勝算能離開這張賭桌?”
“不巧,我今天只想過要贏,就沒想過要走。”
一片色澤晶瑩的籌碼拋灑而下,吸引住巫祠的目光。
“又賭這麼多,看來你是鐵了心不想活了?”
巫祠擡起眼,對面之人赫然已是兩鬢斑白,原本合體的衣袍變得空空蕩蕩,掛在一具瘦骨嶙峋的身體上。
一張消瘦乾癟的臉,眸光卻犀利到令人不敢直視。
“能活而不活?趙夢澤,你到底藏着什麼後手?”
明明已經試探了兩條命,巫祠卻依舊心存疑慮。
懷疑趙夢澤是在不斷拋餌等她上鉤,只要自己一樣選擇燃燒壽數來搶奪造夢的主導權,立刻就會掉入對方的陷阱之中。
“就你們這點膽魄,還敢勾搭東皇宮那羣人?”
趙夢澤笑聲豪邁,手指間把玩轉動着一枚壽數籌碼。
“你的技術法門確實精巧,居然能把四個意識種入同一個腦子中。”
“但我還是要提醒你,我們現在賭的可不是生死簿上寫好的現世壽命,而是對‘活’這個字的認知。不管你們農序能增殖多少血肉,能復刻多少性命,輸光了籌碼,你都得死!
趙夢澤輕蔑道:“你要是怕了,那最好現在就滾出夢境!”
“不管你是在誘敵深入,還是在故意激將。趙夢澤,你都成功了,我現在對你很不爽。”
一片數量相當的籌碼灑落賭桌,卻和趙夢澤閃動晶瑩光澤的籌碼不同,其上纏繞着分明的血管和肉筋。
“能開創出‘天地同壽’這個技術法門,並且運用到這種地步,你也算是一號人物。”
巫祠臉色陰沉,話音中透着徹骨的寒意。
“但你要覺得這樣就能逼我退走,那你就想錯了。不是隻有你有膽量拿命上桌!”
賭桌中瀰漫的霧氣升騰而起,瞬間淹沒了冷眼對視的兩人。
與此同時,身處霧中的鄒四九恍然回神。
冥冥之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催促他朝前奔跑,在衝出霧氣之後,鄒四九卻驀然愣在原地。
夜色之下,燈光如火,歡聲如浪,一片恢宏的明式樓宇依附在山崖之上。
這一幕看着是如此的熟悉,鄒四九到現在還是記憶猶新。
洪崖山,金樓。
這場夢境的展開背景,赫然是在重慶府!
“等等.我怎麼知道這是在做夢?!”
鄒四九猛然一驚,這才察覺自己的記憶並沒有被封鎖,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麻煩了,老趙這是沒搶到造夢權?”
虛妄的夢境一層接着一層,現世中轟鳴一聲接着一聲。
李鈞頂盔摜甲,提着長槍,立身在一棟高樓之上,背後翕張的甲片噴出湍急的氣流,吹拂着纏身的黑色火焰,在空中蔓延開數丈。
在他腳下,覆蓋整個新安城的血肉田畝不再靜止不動,而是在街頭巷尾間如江河般流動,被沖刷而過的房屋建築轟然倒下,斷壁殘垣落入血肉之中,立馬被吞沒包裹,消弭的無影無蹤。
那些由普通百姓寄生改造而來的農獸也沒能逃過一劫,它們的四肢被血肉死死粘附,動彈不得。
就是一隻只被食蟻獸從巢穴中舔舐出的安逸,不斷髮出淒厲的哀鳴,卻還是逃不出被裹挾的下場。
而所有血肉洪流匯聚的終點,就在李鈞面前。
一座高度近乎十丈,與自己腳下高樓相比毫不遜色的血肉山峰!
就在不久之前,在李鈞槍下毫無還手之力,被吊起來蹂躪的田疇主動消融進了一片血肉田畝之中。
緊跟這片血肉便開始迅速增殖,幾個呼叫間就形成了如此龐大的規模。
像這種類似於蓄勢的做法,只要不是傻子,那都不會選擇冷眼旁觀,坐看對方成型。
可他的淬武根本找不到對方具體躲在血肉山峰的什麼地方,就連馬王爺也一樣探查不到田疇的蹤跡。
一人一甲的感覺出奇一致,田疇就是肉山,肉山就是田疇。
在這種情況下,面對這團龐然臃腫的噁心肉塊,李鈞一時間竟不知道從何處下手。
“馬爺,你有沒有更新那種一次就能轟爛一座城市的武器?”
李鈞等了片刻,才聽見紅眼中傳來一道甕聲甕氣的回答。
“要是有,我肯定早就掏出來了,還能等到現在?”
李鈞也知道這對於馬爺這種近戰墨甲來說有些太過強人所難,只能無奈的嘆了口氣。
“要是老陳能調動新派道序的天軌星辰就好了,來一炮就能解決問題。”
馬王爺試探說道:“要不我試試聯繫墨騎鯨?那小子的鯤形應該也能行。”
“應該來不及了.”
李鈞昂了昂頭,眯着眼到:“這玩意兒快成型了。”
幾乎半座新安城的血肉田畝盡數匯聚入了田疇的體內,被覆蓋的城市也終於露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這是這面目,着實過於悽慘。
被腐蝕的道路像是被扒了皮,露出下方的土石墊層,縫隙中還殘留着一些由皮膚、毛髮、血肉甚至筋骨碾碎後的混合物。
在暴雨的侵蝕下,很快便形成一股股暗黃的濁流,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沖刷出零星的機械肢體。
曾經街邊的商鋪,只剩下一個四四方方的框架痕跡,其餘的所有東西都被腐蝕一光。
若是從高處俯瞰,此刻的新安城半是回到人世的廢墟,半是沉淪無間的地獄。
而田疇的體型也膨脹到了約莫二十丈的駭人高度。
就算是站在高樓上的李鈞,也只能擡頭仰望。
轟隆!
一聲雷鳴般的巨響從肉山中傳出,像是人吃飽喝足之後發出的心滿意足的飽嗝。
田疇終於停住了長勢。
此刻的他形如一個生長在大地上的膿瘡,在風雨飄打下涌動着令人作嘔的肉浪。
咔咔咔.
連串的古怪聲音響起,像是肉山之中有活物在伸展筋骨。
倏忽,肉山開始向內蠕動收縮,眨眼間便落回到不過五丈高度,凝聚出一道人形輪廓。
噗呲!
兩隻筋絡張布的可怖手臂從凝視的肉繭中破出,手掌抓住缺口,朝着兩側一撕,緊接着露出一道肌肉纏結的龐大身影。
田疇的身軀通體呈現暗紅色,沒有皮膚覆蓋,卻生長一片片大小不一,顏色也不盡相同的‘鱗甲’,宛如披掛着一身東拼西湊而成的破爛甲冑。
在他的面門之中,沒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只或是幽暗,或是翠綠,或是火紅的械眼,密密麻麻,嵌滿了整張臉。
吼!
田疇仰天怒吼,反手竟然從誕生自己的肉繭中抽出了一把巨大無比的鋼鐵長刀。
刀身同樣是遍佈裂紋,像是無數金屬碎片聚合而成,縫隙之中還能看到擠滿溢出的噁心血肉。
咚!
巨人一腳踏下,新安城隨之震動,橫流的濁浪衝天而來,淒厲的風聲哀嚎着在廢墟間迴盪。
半城冤魂,凝於一身。
田疇放聲大笑,擡刀指向站在樓頂的李鈞。
“李薪主,我這身墨甲比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