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時,位於金陵城西南的一家客棧中。
這家客棧的東主應該是一名遊歷過西夷的雜序,因此房間的整體裝潢與大明帝國如今流行的前明仿古風格截然不同,所有傢俱一水的西夷風格,突出的就是一個新奇和趣味。
顧璽之選擇在這樣一個地方落腳,而沒有住進吏部專供回鄉省親官員居住的驛站,就是希望能夠晚點被顧家發現自己並沒有離開金陵。
雖然在顧璽的心裡很清楚,這種舉動恐怕沒有什麼太大的實際作用。
但對於此刻飽受不安折磨的他而言,這起碼能算是一點聊勝於無的慰藉,拖得一時是一時。
此時距離他和李鈞在大同街地龍站分開,已經過去了足足五天時間。
在這幾天當中,顧璽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攀爬在懸崖峭壁之上的岩羊,身下是深不見底的湍流,頭上是虎視眈眈的猛獸。
如果選擇攀巖而上,爲李鈞這頭下山餓虎做事,那便是爲虎作倀。等到對方把劉閥這頭巨蟒咬到遍體鱗傷的時候,很可能會回頭一口將自己吃進肚子,屍骨無存。
顧璽從來沒有考慮過李鈞真的會放過自己,這種想法太天真。
就算拋開兩人在成都縣的恩怨不談,單就李鈞和楊白澤之間的關係,就註定自己會是一個兔死狗烹的悽慘結局。
要知道,綿州縣楊家的慘案雖然不是自己直接造成,但也跟自己脫不了干係。
其實在得知楊白澤因禍得福,拜入重慶府知府裴行儉的門下之後,顧璽便明白對方遲早會跟自己清算這筆血海深仇。
這也是他迫切想要離開成都縣的原因之一。
可如果選擇縱身躍澗,轉頭逃回成都縣,或許暫時可以擺脫李鈞的威脅。
但再回到那個湍流漩渦,自己就只剩下了隨波逐流一個選擇。
等到朝廷的新政一下,自己就只能眼睜睜看着盛怒的青城山道序拔劍刺進自己的心臟,再無任何轉圜的餘地。
如今擺在顧璽面前的,已經不是與人狹路相逢,憑藉勇氣便能涉險過關的困境了。
而是一場進退無路,幾乎看不到一點希望的死局。
其實在和自己的親大伯顧知微談話之後,顧璽雖然還是心有不甘,但腦海中已經萌生了認命的想法。
用自己的一世命,換家族的萬世命,留下一個泡在缸中的腦子和一塊木頭雕刻的牌位供後人瞻仰。
這樣的結局似乎也能接受。
可李鈞的出現,卻在顧璽已經趨於平靜的心湖再次掀起驚濤駭浪,給了原本已經打算認命的他一線希望。
雖然李鈞接下來開出的條件又將自己拽入了無底深淵,但此刻的顧璽很清楚的認識到了一點。
他不想死。
既然不想死,那他要在這場龍虎之爭中,爲自己搏出一線生機。
念及至此,顧璽再無半點睡意,從牀上起身下地,負手站在窗邊。
在這五天之中,他並不只是躲在這裡怨天怨地,而是已經和劉家的一名嫡系子弟搭上了線。
劉途,南直隸吏部左侍郎,正四品官職。
與前明時期不同,如今的金陵六部關於不再與京城同級,而是要同比低上一品。
而與李鈞結仇的劉典,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一等門閥內的兄弟傾軋,遠比顧璽所在的三等門閥來的更加赤裸和直接。
劉途與劉典的不合,在金陵城儒序門閥勢力之中,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劉閥內部掌權的老人們同樣也知道這一點,可他們不僅不加以制止,反而擺出一副樂見其成的態度。
兄友弟恭這種事情,只會發生在無利可爭的貧民家庭,或者是飽受外部欺凌的寒門家族之中。
對金陵劉閥這種能夠在帝國傳統‘兩京’之中佔據一席之地的龐然大物來說,野心強於善心、雄心強於良心,你可以淡漠手足之情,但絕對不可以庸碌無爲。
如今劉典在第一階段的新政之中大放異彩,儼然已經成爲了新東林黨內年輕一代的翹楚人物,這足以讓原本佔據優勢地位的劉途恨不得咬碎牙齒。
所以劉途自然而然就成了顧璽首要的接近目標。
而顧璽跟劉途搭上線的方式也很簡單,他只是託跟劉途有往來的朋友向對方傳了一句話。
劉閥不爲典守,當在途中。
“五天的時間,應該足夠你把我的底細摸的清清楚楚,劉大少爺,你到底還有什麼顧慮,讓你到現在都遲遲不願意現身?”
顧璽凝視着窗外的夜色,口中低聲自語。
就在這時,顧璽的耳中突然響起通訊傳音的提示聲音。
看着視線中浮現而出的字眼,顧璽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凝重的臉色中終於露出一點笑意。
“這場戲,終於能拉開序幕了。”
午夜丑時,已經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шωш ¸ttκǎ n ¸¢○
就在顧璽落腳的這間客棧的頂樓,顧璽邁步走在前方爲李鈞領路,徑直走向位於廊道盡頭的一處包廂。
沒有任何遲疑,顧璽直接推門而入。
包廂內,一位臉型方正,氣質儒雅的中年儒生已經等在其中。
“讓劉大人您久等了,是下官的失責,希望您恕罪。”
顧璽神情恭敬,對着中年儒生拱手躬身。
劉途對顧璽的話置若罔聞,眼神始終盯着跟着進門的李鈞。
四目相對,劉途的臉色驀然變得難看至極,瞳孔深處更是有遮掩不住的驚懼。
“顧璽,你膽子不小啊,你這麼做就不怕讓整個顧閥爲你陪葬?!”
顧璽擡眼在劉途臉上一掃,瞬間便明白對方在想什麼。沒來由的,顧璽竟覺得眼前之人的色厲內荏是如此有趣。
原來高高在上的一等門閥子弟,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大人您誤會了,下官可沒有任何不恭敬的想法。”
顧璽微微一笑,側步讓開半個身位,如同將自己從李鈞和劉途之中摘開。
“給大人您介紹一下,這位是閻老闆,從遼東來。之前我託人向您傳的那句話,就是出自閻老闆之口。”
顧璽此話一出,劉途頓時皺緊眉頭,臉上的表情如同跑馬燈一般,在錯愕、驚訝、驚喜、猜疑之中來回變換,一時頗爲精彩。
沉默良久之後,劉途突然放聲大笑,擡手拍了拍顧璽的肩膀。
“想不到顧賢弟你竟然有能力結識閻老闆這等人物,真是有膽有謀,深藏不漏啊。”
“大人您客氣了。”顧璽低眉斂目。
劉途‘唉’了一聲,擺手道:“這裡不是官衙,大家就不用稱呼什麼大人不大人了。我癡長几歲,賢弟伱如果不嫌棄,叫我一聲兄長就行。”
“那我就大膽一次,叫您一聲劉兄。”
顧璽笑道:“既然大家都有興趣談下去,那不如我們坐下聊?”
“啊,對對對。”
劉途故作恍然,朝着李鈞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閻老闆,快入座。”
“劉兄,請。”
等衆人分坐進呈‘品’字擺放的三張西夷沙發,包廂大門便從裡往外緩緩地閉合,扣合的鎖音響起。
同時一股特殊波動蔓延開來,屏蔽房間內的黃粱夢境和通訊傳音。
“怪不得顧賢弟一定要約在這裡見面,而不進黃粱夢境,現在看來都是因爲閻老闆你啊。”
“可不單單是這個原因。”
李鈞笑道:“黃粱夢境人多眼雜,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人躲在暗處把我們的對話偷聽了去,那樣豈不是自找麻煩?而且這樣面對面交談,更方便大家開誠佈公,也能更好的看到彼此的誠意。你說是吧,劉兄。”
“閻老闆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到了。”
劉途哈哈一笑:“不知道這次閻老闆你讓顧賢弟約見我,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只是想跟劉兄你談一筆交易。”
劉途疑惑問道:“什麼交易?”李鈞挑了挑眉毛:“難道顧璽沒跟你說?”
“說了嗎?”劉途滿臉茫然。
“當然說了,劉兄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顧璽笑眯眯道:“我說的是劉閥不爲典守,當在途中。”
“啊,我想起來了。”劉途搖了搖頭:“可是賢弟你這句話實在太深奧了,愚兄聽不太懂啊。”
“那讓顧璽給你解釋解釋?”
“確實應該解釋。”
顧璽揮手如同剁刀:“意思很簡單,閻老闆幫劉兄您摘了那個‘典’字,從此劉閥在兄長你的領導下不屈居於守成,風雪載途卻難當銳意之勢!”
“是這個意思?”劉途看向李鈞。
李鈞點了點頭:“是這個意思。”
劉途嘆了口氣:“可這個‘典’字,對我,對整個劉閥而言,意義非凡啊。”
李鈞反問:“難道他不多餘?”
“當然多餘,很多餘!”劉途斬釘截鐵道。
“那摘了它,難道對劉兄你不好?”
“好處多的數不勝數。”
“那爲什麼不摘?”
劉途臉上笑容一斂,雙眼定定看着李鈞,緩緩道:“可我只看到了對我的好處,沒看到閻老闆你有什麼好處啊。損己利人,這種事情我可從來沒有見過。”
李鈞輕笑道:“沒了這個字,就是我最想要的好處。”
“好,閻老闆果然是性情中人,義薄雲天,在下敬佩!”
劉途大聲讚歎,看向顧璽道:“如果我能像賢弟一樣和閻老闆成爲朋友,今生無憾啊。”
顧璽笑道:“今天大家能見面,那就是有緣。只要有緣,成爲朋友不是理所當然?”
“那閻老闆覺得我們有沒有緣?”
“有沒有緣,我說了不算。”
李鈞平靜道:“要看劉兄你。”
“我當然覺得是有緣。”
劉途話鋒突然一轉:“不過朋友歸朋友,有句話我還是要冒昧的問一下,我憑什麼相信閻老闆你有這個本事能摘了這個‘典’字?”
李鈞身體往沙發中一靠,翹着腿,淡淡開口:“有沒有本事,劉兄你可以問問遼東的盧寧。”
“遼東山高水遠,與金陵不可同日而語。”
“在我眼裡,遼東和金陵,山上和山下,沒有區別。”
“劉閥和劉典,可也不是一個概念。”
李鈞擡手一揮:“我這次只殺人,不拆門。”
劉途抱拳:“閻老闆英雄氣概,恩怨分明,在下佩服!”
“那這件事成了?”顧璽面露喜色。
“成不了。”
顧璽一怔:“爲什麼?”
劉途苦笑道:“人不在金陵,怎麼成?”
顧璽聞言轉頭看向李鈞。
李鈞微微一笑:“難道劉兄要坐看機會從手邊溜走?”
“當然不想,但是想成,就要講究一個名正言順。”
“哦,請講!”
“閻老闆知不知道如今劉閥內的形勢?”
顧璽接過話茬:“當然知道,劉兄您就是如今劉家年輕一輩的扛鼎之人,是衆望所歸的下一任閥主。”
“這些不過都是騙人的鬼話,真正的門閥支柱都是那些老人。”
劉途說道:“俗話說的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劉閥內遍地是寶貝,可這些寶貝眼光毒、要求高,輕易不會認主。我好不容易得了一個,結果”
顧璽問道:“結果怎麼樣?”
“碎了!”劉途怒道。
顧璽悚然一驚:“碎了?”
“對,碎了!被人硬生生砸碎了。”劉途自嘲道:“所以我現在就是表面風光,手中無寶!”
李鈞問道:“劉兄你的意思,是想讓我幫你再找到一個寶貝?”
劉途一臉驚訝:“閻老闆連這種事情也擅長?”
“不擅長,但我很擅長把別人的寶貝也碎了。”
“我正是這個意思!”
劉途語速陡然變快,興奮道:“劉典的母家孃舅,正是他的手中寶。如果閻老闆能把他碎了,對劉典來說那就是天大的壞事,他必定會片刻不停趕回金陵!”
“好!”
李鈞輕喝一聲,臥在沙發之中的身體猛然坐起,“那我就幫朋友辦了這件事!”
劉途撫掌大笑:“閻老闆果然是血性男兒!”
“血性不血性,等辦完了事情再說。”
李鈞上半身往前傾軋,雙眸如刀直插劉途面門。
“可如果我要是碎了寶,卻看不到人?”
劉途臉上笑容不變道:“那麼彼時彼刻的遼東盧思義”
李鈞同樣笑着輕聲道:“恰如此時此刻的金陵劉大人。”
“合情合理!正該如此!”
“既然如此,那閻某就先告辭了。”
李鈞長身而起,轉身朝着門外走去。
就在李鈞的手掌握住門把手之時,身後突然響起劉途的喊聲。
“閻兄留步。”
“劉兄還有什麼事?”
李鈞腳步一聽,卻並未回頭。
“無論今天的事情成與不成,有句話我還是要說。”
劉途神情肅穆,對着李鈞的背影拱手躬身。
“蘇千戶的死,壯烈!他老人家,是英雄!”
“多謝。”
李鈞默了片刻,沉聲回了一句,拉開房門,揚長而去。
房間內,顧璽和劉途對視一眼,彼此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