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太陽出來,江上一片霧氣騰騰,遠處打漁歸來的船,在江面上灑下碎碎金輝,過來接應的家人或客商,穿着厚厚的棉衣,在岸上搓着手等着。
天氣太冷,出海打漁的收成也漸漸少了,靠海吃飯的人們,紛紛開始想着其他法子來補貼家用。
其中,宵夜是比較苦但又比較賺錢的行當。
每每深夜的時候,人們肚子餓了,可又不願再生火做飯,便指望那些深夜裡還在走街串巷賣宵夜的人們。
一碗熱氣騰騰的雲吞麪,或是甜滋滋的芝麻糊,都能賣好幾個錢。
因爲天亮的晚,集市比夏天也要晚一些,但卻比夏天更顯得熱鬧。熱氣騰騰的籠屜,嘴裡呼出來的白氣,還有那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百姓的一天,又開始了。
此時在方家院子裡,方圓小姐一身芳華的走來,進入楊端午的眼簾之中,倒使得楊端午回憶起來了。
在幾年之前,她和倪重陽在京城開醫館的時候,曾有一個披着面紗的女子,來收保護費,當時,那個女孩子,原來就是方圓!
沒想到方圓還這麼能幹。端午感嘆一聲,過去,她只是聽說方圓有名,如今一見,才知方圓爲何出名了。
方圓,不僅僅是人長的美,在能力方面,也絕對是別的大家閨秀不能比的。
此時,方圓的目光,忽然越過衆多貴女之上,落在了楊端午的身上!
“果然是一個美麗的女孩。”方圓在心裡說道,“不但美麗,還有一種空谷幽蘭的氣質,就算是換上男裝,也掩飾不住自有一番俊逸。難怪倪重陽和謝策都會如此傾心於她。”
兩個人相互凝視,都非常的欣賞對方。
如果她們不是情敵的話,倒是有可能成爲惺惺相惜的朋友。
至少現在她們是互相看對方順眼的。
可是讓端午奇怪的是,方圓在簡單致辭之後,竟然朝她走來。
之所以要挑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就是不希望被關注,可是,方圓竟然當衆對她伸出了手,“想不到楊將軍的女兒端午姑娘也來捧場了。真的是幸會幸會。”
衆人都一訝,想不到那個穿着寒酸的女孩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楊康的女兒,不由得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
怎麼方家和楊家也有交往嗎?怎麼一向不喜歡加入貴女圈的楊端午,竟然也來了。
出於禮貌,端午起身對方圓行了禮,“方小姐的花會非常難得,我今天正好過來京城,自然是要來看看了。”
方圓心想,雖然看楊端午表面上冷漠的樣子,可是她說話還是很得體的,便笑道:“端午姑娘來了真的是蓬蓽生輝,若是早些通知,我們也必會夾道歡迎。可惜啊我們都不知道端午姑娘要來。”
方圓雖然是在誇獎端午,可是眼睛卻看着大家,態度非常的高傲。端午笑了笑,有的人就是骨子裡透着與生俱來的高傲,方圓就是其中一個。
“方小姐真的是過譽了,我實在是不敢當啊!”端午笑着也把目光看向大家,“我初來乍到,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端午這麼謙虛,倒使得方圓不好繼續,只好拉着端午的手說,“那麼端午姑娘請坐到我身邊來。”
端午婉拒了,“今日得了風寒,只怕會傳染給方小姐,方小姐還是讓我坐這裡自在些。”她初次來,若是就和方圓同座,那豈不是讓衆多貴女們都眼紅,要知道,這些貴女可都是很崇拜方圓的,個個都希望方圓和她交朋友,看到端午得了方圓優待,豈不是會成爲她們妒忌的對象。
端午本就無意和她們爭方圓,所以,就立馬拒絕了。
方圓臉上依舊是微笑,可是心裡很火,端午雖然說話一點也不見不得體的地方,可是句句都是在拒人於千里之外。方圓想讓端午出醜,實在是太難了。
方圓空手摺回自己的座位上去,衆貴女們開始賞花聊天,方圓也很大方的向大家展示她父親新送的禮物,是一尊紅珊瑚赤金纏枝紋梅瓶。
衆人紛紛喝彩,方圓讓奴婢一個一個的傳過去給她們看,貴女們看了都發出嘖嘖的稱讚聲,只有楊端午,看到這梅瓶時,眼睛裡流露出漫不經心。方圓的眉毛不動聲色的一蹙。
貴女們也都紛紛展示她們父親或者是母親送的禮物,個個都是華貴的禮物。一場名義上的詩會,成爲貴女圈相互攀比的奇怪聚會,端午忍不住直打哈欠,她坐在這裡,簡直比談生意還要累,她真的希望時間過的快一點,好儘快離開。
“趁良辰美景,不如我們每個人都吟詩一首,取最好的裝匾額鏢起來,陳列在院子裡,以後大家來聚會都有的看。如何?”方圓提議說。
大家都很贊同,畢竟,貴女間最喜歡比試的就是風雅和富貴了。甚至比文人間的比試還要激烈,因爲,女孩子間肯相讓的不多。
方圓忽然問端午:“端午姑娘,你覺得呢?”
衆人的目光又齊齊投向端午。端午暗忖道,方圓時不時的提及她,表面上好像是很重視她似的,其實倒引起大家對她的反感,覺得她剛來就頻頻搶走了大家的風頭。
端午於是笑道:“方小姐覺得好,自然是極好的。”
“那麼到時候還想請端午姑娘給最優的詩作,刺繡成屏風,不知端午姑娘可否賞臉呢?”方圓繼續爲難端午。
端午的刺繡只會皮毛,哪裡能製作屏風這樣精美的東西。端午覺得方圓這次給她挖的坑,也太過了。
如果端午如實解釋說她不會刺繡屏風,那以後就會在貴女圈傳開,說楊家姑娘不會刺繡了。白白辱了名聲。
可若是說她會刺繡,答應下來,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惹一身麻煩?她到時候可是找誰幫她繡呢?
方圓的這話,真真是一個比一個刁鑽。端午對方圓的好感漸漸降爲零了。
“不好意思了方小姐,我是客人,豈能喧賓奪主。刺繡自然有方小姐和各位姑娘姐姐們,幾時輪得上我了。我又豈能做喧賓奪主的事呢?方小姐莫不是在笑話我了。”端午淡笑着回答,眼底透着冷靜。
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方圓心裡暗暗稱奇,好個楊端午,竟然把她拋給她的麻煩都用幾句話化解了。
果然是聰明伶俐,方圓暗暗咬牙,若不是她親眼見到,只怕還不信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會有如此老練沉穩的眼神。好像不管有什麼麻煩,她都可以迎刃而解似的。
不,她不能輸給楊端午,方圓衣袖裡的手早就攥緊成一個拳頭,手指掐進肉裡,劃出一縷縷痕跡。
初冬的早晨,寒霜鋪滿地,遠遠看上去,一層白白的如細白沙。走進一看,還沒有凋落的樹葉上,也有一層薄薄的冰,但隨着太陽的出來,一下子就消融了。
園子裡的池塘上,也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枯死的樹葉被凍在冰裡,倒是顯得十分特別。樹葉上清晰的脈絡,讓人不禁感慨造物的美。
挺拔的青松,在此時就顯得更加顯眼了,滿身的綠,在園子裡很是惹眼。
但最惹眼的,還是那一朵朵小小的梅花,或淡紅,或深紅,偶有幾朵黃色的,在一片枯色的背景上,點綴着別樣的美。
不用太靠近,那幽幽的梅香猶如醇酒一般令人陶醉,也無怪乎歷來詠梅詩詞無數。
“既然端午姑娘這麼謙虛,那麼,我們詩作大會開始。有誰建議詩名嗎?”方圓對大家說。
衆人都議論紛紛,最後方圓採納大家的意見,既然是賞花,就以花爲名,每人寫一首詩。
端午本來不想寫什麼詩的,可是,大家都寫,她若是執意不寫,豈不是又被抓了把柄了。顯得她很獨特了。
於是,她想了想,即興寫好。
她特意不寫的最好,也特意不寫的最差。
如果寫的太好了,容易成爲衆矢之的,如果寫的太差,如果被人笑話楊康沒有教育她。所以,兩樣都不好,端午就隨意一寫,略加修飾。
方圓看到了端午寫的詩作。
嘴角幾不可見的露出冷笑。
端午竟然可以把詩作把控的這樣好!既不太好,也不太差。
可見端午詩作的能力了。
如果不是因爲有這麼多人,方圓實在是要被氣到了。
本來她還想拿端午的詩作挖苦她的,可是,連這最後一個方法都不行了。
詩作最後選出來的是誰,端午已經不想去關心了。因爲接下來,方圓竟然難得不再提到她,圓了她低調的夢。
不久,端午就告辭先走,方圓也不留她,只是說以後要常來往這類客套話。
督察院門口,顯得比往日清淨了不少,大門的匾額上,鎏金大字也有些暗淡了。
門口的石獅,數十年如一日的蹲着,倒是比兵丁們勤勉多了。
院內,三尺寬的青石板一直延伸到大堂,因爲來往的人多,青石板也被磨的格外平整。
大堂裡,方桌面南擺設,後面擺着一個漆制的屏風,屏風上畫着一隻象徵美好寓意的白鶴。
而在大廳的左右兩側,分別插着各種正堂威,讓人不敢高聲說話。
方桌上,文房四寶齊備,但最有特色的還是要數驚堂木,厚厚的一塊,烏黑烏黑的。
但這督察院並沒有普通衙門繁忙,畢竟,督察院的主要職責,是監督百官爲主,另外核實些死刑犯,此外,並無太多公事。
督察院擁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利。
在朝爲官者,無人想被督察院監視,私下通融的事情,更是不在少數。
偶有罪罰不能逃者,則會被下在督察院內的監裡,等候發落。
端午和楊逸辰來到督察院。
周星星剛剛送走幾個大人,那幾個大人都是沒繳納足額的稅收,或者是交錯了的。
還沒休息一下,就看到端午和逸辰進來。
端午自然是已經換好了男裝打扮,可是,周星星還是一眼就認出來她。
之前楊康就讓人和周星星說過,端午會來,再說端午和楊家五官長的太像,所以,也不難認。
“周大人,多有打攪,還請不要介意。”端午對周星星行禮。
“哪裡哪裡,請不要客氣。”周星星連忙讓奴婢上茶,“吳瑾剛剛派人來說,他很快就到了。”
楊康對他有恩,楊端午這麼點要求,周星星當然會安排,雖然他並不知道,楊端午爲何要見吳瑾。
可是,只是見一面而已,對督察院又沒有什麼影響。周星星也很配合,特意和吳瑾約好一定要今天申時。以方便楊端午。
端午謝過周星星,雖然喝着茶,可心裡卻很少忐忑。
楊逸辰則和周星星聊天,他細細觀察周星星,覺得很多人說周星星難以相處其實是錯的,至少周星星現在很是健談,態度也是很和氣的。
並且也頗有才華,對官場制度的改革很有獨到的見解。
端午對他們在說什麼似乎一點都聽不見。因爲她現在思維很亂。
有官兵來報告說吳瑾來了。
周星星望了端午一眼,端午起身說,“我先進去了。”然後走到了簾子後面。
這也是周星星一早就備好的簾子,可以躲在這裡偷窺。
輪子滾在落葉上的聲音,清脆悅耳,奴才把門推開,“爺,小心臺階。”
爲了方便吳瑾進門,周星星甚至事先讓人把門檻都給卸去了。
可是進門還是有斜坡,要奴才幫忙推輪椅。
金光閃爍的輪椅,閃瞎了人眼,吳瑾,終於出現了。
端午掀開簾子,看了個仔細。
“周大人好。”吳瑾說。
“吳大人好。”周星星說。
端午呆呆的站着。
一樣的容顏,一樣的身材,一樣的聲音,就連說話時的神態,也是一樣的。
他根本就不是吳瑾,他就是倪重陽。
身體在顫抖着,端午看着吳瑾和周星星在談笑風生,可是她已經聽不見他說的談話聲音。
眼眶紅了,眼淚滴落,每一滴都滴在了她的心裡。
那天夜裡,救她的,也是這個身影,她不可能認錯的。
那些回憶,翻江倒海而來,她的身體已經接應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