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軍的徹底敗退如期而至。
儼然,關羽並沒有追逐的意思。
也因爲如此,在趙累提出這一條單獨向他稟報的請求後,關羽不假思索的同意。
兩人都下了馬,向一旁走去。
周倉帶領的關家軍則是刻意駐守在兩人對話的五十步之外,確保他們聽不到這些對話,也沒有其它人能夠打擾到將軍。
“是何事?還需要私下裡說?”關羽率先張口。
趙累的眼神中卻是閃爍着複雜的神彩,彷彿承載着千言萬語卻又難以啓齒。
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整理着思緒,又似在尋找着合適的措辭。
終於,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將整件事情的始末向關羽娓娓講述。“二將軍且先聽我講一件往事,是關乎…三公子的!”
——『三公子?』
關羽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他沉吟了一下,這才下意識的吟到。
“唔…竟是安國(關興)?”
很明顯,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關羽的神色突然就凝重了一分,像是想到了某一條不堪回首的往昔記憶,瞬間涌入腦海。
終於,趙累將整件事情的始末向關羽娓娓講述。“那還是在幾年前,有一次我與安國公子一道去剿匪,那本是大獲全勝的一場戰役…但…”
隨着趙累低沉而厚重的聲音,一段有關關家三郎關興的不爲人知的過往…活靈活現的展現在關羽的眼前。
那一次,趙累帶着年輕的關二公子剿匪,不出所料的大獲全勝。
事實上,這種級別的對手,對於關家軍而言不過是輕而易舉。
但…變故就發生在戰後。
那時候的戰場,屍橫遍野…所有叛亂的賊兵…除卻少數被俘虜的,大多數倒在了地上,倒在了一道道血泊裡。
大戰結束,清理戰場,趙累環視着整個殘酷的戰場,可關興卻已經開始拿匕首將這些倒地的敵人,一個個進行補刀。
這本是一個繁複的過程,對敵人補刀也可以有效防止敵人的裝死,或者詐死!
但往往,因爲工作量巨大,再加上勝利的一方大捷後都會有些鬆懈。
故而…這項補刀的行動,哪怕是在關家軍中,往往也就敷衍過去了。
可關興的補刀極其認真,每一個屍體,都要用匕首插上三次。
分別是胸口,小腹,還有肋骨——
這三刀下去,莫說是已經死透了的敵人,即便是有敵人詐死,也難逃厄運,一命嗚呼。
趙累看着關興如此賣力的樣子,不由得勸道:“安國公子,你還是年輕啊,在我看來,這些賊子…誰是裝死,誰是真死,一眼便能分別出,何須如此賣力的去驗?補刀終究是傷陰德的…有這功夫,回去休整下,咱們該凱旋迴去咯…”
對於趙累的提議,關興不置一言,別看那時他僅十三、四歲,可在補刀的過程中極其認真。
甚至都顧不得去回覆趙累。
“唉…”
趙累不由得嘆出口氣,心想着…今兒又得陪關二公子耗在這兒了。
危險往往就出現在最是花團錦簇的地方,也出現在最麻痹、大意之處。
就在趙累嘆息之際,他背後一個賊子突然一躍而起,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摸出的匕首,竟是直接朝着趙累的脖頸處穿刺過去——
這一下變故發生的太快,也太過迅捷。
便是趙累也沒想到,就是這在他眼中…沒有必要的補刀,不可能詐死的敵人,突然會變成死神的鐮刀般要勾去他的性命,不,是要同歸於盡。
再加上之前的麻痹大意,毫無準備,這一刻的趙累只能是任人宰割。
但就在這時,耳畔中響起“利刃”破空的聲響,緊接着…毫無預兆的…一把佩刀就從趙累身側飛過,帶着不可思議的果斷…直插入了那賊子的胸膛。
“鏘啷啷啷——”
先是匕首落地,與地面碰撞發出金屬特有的聲鳴,繼而…伴隨着一聲沉悶的“咚”、“咚”聲響,那賊子中刀倒地。
“將軍——”
這時,一干親衛方纔姍姍來遲,立刻護送在趙累的身前。
反觀趙累,他驚愕的望向這賊子,又不可思議的望向關興。
卻見得此刻的關興,他的面頰上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冷漠的滲人。
而他已經快步跑來,抽出那利刃,然後按照他一貫的三個位置,在這詐死卻又倒地的賊子身上補了三刀,依舊是“左肋”、“胸口”、“小腹”這三刀,就像是他此前補刀的位置,一模一樣!
趙累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這一幕,忘記這決定他生死、安危的一幕…
更不可能忘記那“三刀”…
當然,這件事兒…因爲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關興後來也宛若沒有發生過一般,他們都沒有提及,整個關家軍中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此番…趙累將前塵往事娓娓講述給關羽。
倒是讓關羽察覺到幾許意味深長的意思。
但,他還是問出口:“安國因爲違抗軍令,已經被某斬於轅門,趙將軍,你如今舊事重提的目的又是什麼?”
說到這裡時,關羽的丹鳳眼微微的眯起,就像是…他生出一種強烈的預感,這預感與…與死去的安國有關。
果然…當趙累把最後這一句話吟出的剎那,關羽的丹鳳眼猛地開闔,像是突然間就精神了百倍,振奮了百倍。
“那馬鈞…末將看到馬鈞屍體的時候上面有補刀的痕跡,而那補刀的位置…竟是與…與安國公子平素的習慣一般無二…所以,末將懷疑…懷疑…”
即便趙累刻意的把語速放慢,放緩…
可他那深深的憂慮的眼神與語氣,讓關羽下意識的擡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是啊…
這還說什麼呢?
關興的死,是他親眼所言,是他親自下令,是無數關家軍見證?
那…還能有假?
呼…
伴隨着一聲粗重的喘氣聲,關羽的神色從方纔的精神、振奮又漸漸的暗沉了下來,他轉過身遲疑了一會兒,這才張口:“兩軍交戰,補刀本就是清理戰場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你說…那馬鈞身上被補刀的位置,呵…多半是巧合吧!那馬鈞對於逆魏如此重要,刺殺他的友軍多補上幾刀也是無可厚非…或許,真的是巧合!”
關羽的語氣顯而易見的踟躕了…
但…他不願意多想。
失去兒子的痛苦,他體會過,他不想有半分的僥倖。
得而復失的痛楚,他不能再體會一次了!
“這邊是臧霸將軍的泰山軍與魏軍的廝殺,若要知道真相,二將軍不妨去問下臧霸將軍!或許他能知道…”
趙累試探着提議道。
說起來,關興的死,或多或少與他趙累是有着深深的糾葛。
那一戰,若不是他聽從關興的那冒險的計劃,何至於…何至於死去那麼多關家軍,又何至於讓整個襄樊的局勢傾覆,何至於讓三公子被斬於轅門!
唉…唉…
心裡頭無數次的深深的嘆息,無數次夢魘般的閃過那一次行動的總總。
如今…好不容易,捕捉到一絲贖罪的機會,趙累不想放過。
“別胡思亂想了…”
關羽的一句話打斷了趙累一切的遐想,“洛陽城還有許多事要做,莫要這裡耽擱了,走——”
像是冷冰冰的一句話…
可唯獨關羽知道,有那麼一刻,他的心裡頭真的,也深深的悸動了一下。
——『那馬鈞?真的是吾兒安國所殺麼?』
——『安國…安國還活着麼?』
…
…
“大將軍,你的傷勢…”
從洛陽城通往關中的官道上,馬隊疾馳,無數兵甲擁簇着的馬車中,李藐正在爲夏侯惇包紮傷口。 因爲是戰場,隨軍的醫官早就走散,夏侯惇身上又有不下五處傷口,故而…只能由李藐去簡單包紮。
當然,在這個時代,往往儒生除了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外,醫術與藥理也是必備的一刻,這有助於在應對複雜的天災人禍時,增加自己活下去的可能。
“大將軍竟受了這般重的傷…”
李藐咬着牙,看着夏侯惇身上,那一道道傷疤再度被劃破,血跡溢出的樣子,他故意做出一副與夏侯惇同仇敵愾的架勢。
“老夫打了一輩子仗,這點兒傷算什麼…倒是你…”夏侯惇朝向李藐,他看不見李藐,卻是用手牢牢的抓住李藐的手,“你怎麼還叫我大將軍啊…”
啊…
李藐一愣。
夏侯惇卻接着說,“怎麼?在戰場上,你衝入敵陣救我時的話,都忘記了麼?你不是說老夫待你如子,這世上豈有人子能棄父親的安危於不顧!啊…怎麼,那時候還挺狂傲的,現在…卻哪裡還有個狂士模樣!”
這…
被夏侯惇猛地這麼一說,李藐登時不知道該如何迴應了,氣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卻在這時…
“哈哈哈哈…”
夏侯惇忽的大笑出聲,一邊笑,卻是一邊更加握緊李藐的手,“漢南,你不用緊張,方纔我與子臧說的話你也聽到了,老夫先失雙目,又於這把年紀痛失兩個愛子,我聽說你在蜀中父親也早已亡故,既你有意,索性,老夫便收你爲繼子…從今天起,你便是我夏侯家的一員,入我夏侯家的族譜,你與我夏侯家門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啊…
李藐都沒想到,夏侯惇竟會說出這麼一番話。
恍然間,有那麼一個剎那,他竟分不清楚,自己是叫李藐李漢南,還是夏侯邈夏侯漢南了?
這…
僅僅是愣神兒了一下,在江陵城許久的訓練,使得李藐的心思極其的敏感。
當即,他想到了另外一樁事兒,索性,他就做出一副感動裝,卻沒有慌着喊爹…而是鄭重的朝向夏侯惇。
“大將軍如此疼惜於我,大將軍若不棄,我本當拜爲父親,可…可…”
說到這裡是,“啪嗒”一聲,李藐直接跪下了,就跪在了這馬車的車廂裡。
他鄭重的說:“大將軍,我…我李藐有罪,我…我實在是罪該萬死,不敢…不敢連累夏侯家的家門哪——”
罪?
當李藐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吟出之際。
夏侯惇一臉的詫異,“罪?漢南你何罪之有?”
“我…我悔不該捲入那大魏世子的爭奪,悔不該捲入這奪嫡的漩渦啊——”李藐索性一股腦的將他最擔憂的事兒吟出。
事實上,他必須要吟出…
因爲曹操沒死,這是意料之外的,那麼…當務之急,他要過得便是曹操那生性多疑的一關!
他必須用一個“謊言”去掩蓋另一個“謊言”——
…
…
洛陽城的大火還在繼續,但…已經有關家軍的兵士開始滅火。
北邙山的大火也有漸漸變弱的跡象。
對於洛陽城地面上而言,這是驚魂的兩日,這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兩日。
可對於身處地下密道中的天子劉協與名士魏諷等一干漢臣而言,他們的驚魂程度,完全不亞於地面上。
但,這一切總歸是都過去了。
當吉平急衝衝闖入天子劉協所在的密室中時,他那緊張中帶着欣喜,帶着歡欣、鼓舞的情緒呼之欲出,他急不可耐的向天子稟報,“陛下,結束了…那些魏軍敗退了,關將軍帶着關家軍進城了…如今,如今他們正在四處滅火…陛下,臣恭喜陛下,臣賀喜陛下,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陛下,陛下…”
吉平的情緒無比激動,乃至於他的聲浪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亢奮。
到得最後,他肯定即刻就攙扶着天子走出這密室,去享受…享受這屬於大漢的勝利。
也正是這一番話…
讓此間所有人都興奮了起來。
“贏了,當真打贏了嗎?”
“那曹賊死了沒有?”
“城中會不會還有曹賊餘孽?”
一句句的問詢接踵而出…
吉平則連忙一個又一個去回答,“自然是贏了,如假包換的贏了,至於那曹賊的生死,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關將軍都入城了,那城中自是不可能還有曹賊餘孽,這是屬於大漢的勝利,這也是屬於陛下的勝利啊!陛下…陛下…”
說到最後,吉平再次把頭望向劉協,“陛下,臣這就領陛下上去,想來…那關雲長將軍,那關家軍的一衆將士都正等着瞻仰陛下的風姿呢!”
吉平的聲調拉的十足的高,魏諷當即拱手,“陛下該從回皇宮,翻開這大漢全新的一篇了…臣恭賀陛下!”
一干人也紛紛跪倒請恭賀天子。
只是,整個此間…唯獨天子劉協一人神色黯默,在衆人望穿秋水的眼瞳下,他竟是出人意料的說道:“朕就待着這地底,朕不上去!”
啊…
啊…
隨着天子劉協表明態度,此間密室中,一干人等譁然一片,魏諷、耿紀、韋晃,吉平…還有其子吉邈、吉穆,他們彼此互視,一臉的茫然,一臉的疑惑。
天子劉協的聲音還在繼續。
“好啊,這洛陽城,終究是被關雲長給攻下來了,好啊…好啊…”
明明是激昂的話,可出自劉協的口中卻莫名的添得了一分苦澀。
“哈哈哈…哈哈哈…”他一邊苦笑着,一邊說道:“諸卿只顧着高興,卻何曾爲朕想過?如今洛陽大捷,城投變化漢旗,呵呵…漢旗,是漢旗啊!可朕雖身爲大漢天子,現在出去了,又何以自居?何以自處?沒錯…無論是蜀軍,還是荊州軍,他們都號稱漢軍,可他們是聽朕的?還是聽關雲長的?他們隸屬於朕,還是隸屬於朕的那位皇叔呢?”
說到這兒,天子劉協轉過頭,背對着衆人,他彷彿很享受這在地底的時刻。“朕寧可做這地下,深埋於地底的皇帝,也不願意再做誰的傀儡!朕…鄭這兩日,雖是緊張,卻是體會到了久違的自由!”
這…
這…
隨着劉協的這一番感慨,大家夥兒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實道理,大家都懂。
哪怕是一隻金絲雀,被關在金絲籠中,就算住的再奢華,吃的再好,可他失去的自由,他不過是人眼中的玩物。
陛下…被關在金絲籠中太久了。
“陛下…”魏諷當即拱手,“玄德公是漢室宗親,又是陛下認的皇叔,是陛下衣帶詔中所託付的人,他…他必然不會像是那曹賊一般把持朝綱,挾持天子…”
“呵呵…”天子劉協用一聲冷笑迴應魏諷。
這麼多年,他看的太透徹了,也經受了太多次的痛徹心扉,彷彿…對這權利交割的遊戲,他已經太熟絡了。
他淡淡的感慨道:“當年十八路諸侯討董,董卓挾持朕逃亡長安,所有諸侯都不去追逐,唯獨曹操獨自一軍去追董,去救朕,朕返歸洛陽時,風餐露宿,到處都是追兵,到處都是逆賊,也唯獨曹操去迎朕入了許昌,曾幾何時…他也沒有把持朝綱,也沒有脅迫朕做任何事…但,權利啊…誰又能身處這權利的利誘下秉持着本心呢!”
說到這兒,劉協搖頭,像是對自己沒信心,也是對劉備,對關羽沒信心。
“朕賭了一輩子,輸了一輩子,朕現在不想賭了,也不敢賭了…朕的這位皇叔,他秉持初心也好,成爲一方梟雄也罷,朕不在乎,朕現在在乎的唯有兩個字…自由,他若是能給朕自由,朕便是把大漢送給他,又何嘗不可?”
一番話言真意切,振聾發聵!
話說回來,這位天子劉協,他當真命苦啊!
他在母親王美人的肚子裡,就被何皇后逼迫服下墮胎藥…可他硬是將墮胎藥當成了補藥,茁壯的成長!
他少年時經歷了兩宮之爭,經歷了何皇后與董太后的爭鬥,又見證了宦官與士大夫,宦官與外戚的搏殺…
他沒想過做皇帝,可董卓逼着他上位,還毒死了他的兄長。
就這樣,他在這不屬於他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二十五年…呵呵,其實就是被囚禁了二十五年!
金絲籠再美輪美奐,但他沒有自由啊…
二十五年的傀儡與囚禁,讓這位天子最期盼、最渴望的不是什麼帝位,更不是什麼中興漢室,是什麼掌權,他…他最渴盼的就是…就是:
——自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