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平,縣郊,荀氏莊園。
一處偏僻的書廳之中,看到緊緊盯着自己的族兄荀衢,荀彧頓了頓,爾後猛地一拍腦袋,“兄長,是我等大意了,爲弟這次可是被王爺給誆騙慘了!”
看到荀彧恍然大悟的模樣,端坐首位的族長荀衢以及坐在一側的太僕荀悅二人帶着幾分訝異看着荀彧,看到二人目光之中的質詢之意,荀彧將目光投向了荀悅,“兄長,可還記得,我向你提及,爲弟去大司馬府之時,曾看到過楊太尉的車馬!”
說完之後,荀彧面上帶着幾分懊惱說道,“恐怕,楊太尉也是被漢中王請去的,談的事情和王爺與你我談的事情並沒有多大差別!我荀氏是儒家八派之一,家學淵源;弘農楊氏的歷史,自然是無法和我荀氏相比較,可弘農楊氏畢竟四世三公,乃是天下一等一的望族,更加上當年楊震有關西孔子的稱號,比起我荀氏來,那也差不了多少!”
荀衢急忙開口問道,“文若,你到底想說什麼?”
荀彧輕咳一聲說道,“那位王爺的心思不小!天下儒生不知凡幾,不管是哪家哪派爲正宗,對天下格局而言影響力都不小,單單從胡孔明的號召力之中,就能看到其中威力!漢中王的心思,恐怕是想多扶持幾家儒學門派,雖說漢中王承認我荀氏子孫爲儒門正宗,可也說了,只是孫氏之儒!
既然可以有孫氏之儒,爲何就不能有劉氏之儒?楊氏之儒?鄭康成兵敗被殺,那位卻厚待鄭康成,引而不發,之前有帖子遞上來,說是鄭康成爲賊所挾,死於亂軍之中,請求爲鄭康成追贈!爲弟也沒太在意,可現在看來,那恐怕是王爺的意思,不過是先找人造造勢而已!鄭康成門生不知凡幾,其胸中韜略,在中原素有鄭學之稱!若是鄭康成死後膺榮,那朝廷就足以把持鄭學,其中利害,不必爲弟多說,二位兄長也清楚其中利害吧!”
荀衢終究是老成持重,開口問道,“文若,你是說,漢中王打算fēn liè儒門?”
荀彧搖了搖頭說道,“不是fēn liè,而是分化!漢中王既然讓我門下傳授經文時以他所注的經文爲基礎,想來楊太尉恐怕也答應了,到時候儒門不管怎麼爭鋒,那天下儒生,都不會忘了,爲自己開蒙的書卷是漢中王所出,長此以往,漢中王在士林中的名望,未必比孔聖人差!”
荀衢繼續開口問道,“那文若以爲,此舉對我大漢士林而言,是好是壞?”
荀彧猶豫片刻,才從嘴裡吐出來四個字,“好壞參半!”
“好壞參半?”荀衢思慮了好一會,才點了點頭問道,“文若,你倒是說說,怎麼個好壞參半法?”
荀彧開口說道,“好處,就是聖人經義,可以發揚光大傳下去,壞處,就是今後士林恐怕相互之間齷齪重重,在難以齊心協力,對廟堂形勢形成足夠的話語權!士族的優勢,也將逐漸消弭!”
荀悅急忙開口道,“文若,照你這麼說,那自然是大大的好事!聖人經義發揚光大,乃是不世之功!”
“迂腐!”荀衢輕聲呵斥了一句,對於自家這位書呆子族弟,荀衢也懶得多說什麼,反倒是對荀彧那句好壞cān bài更加註重,當下繼續開口說道,“文若,若是按照你所言,這事情,乃是在不斷削弱我大漢士族,對於我荀氏而言,無異於自斷根基,又何談好壞參半?”
荀彧帶着幾分灑脫說道,“此舉對於天下士族而言,那自然不是什麼好事!可對於我荀氏而言,那自然是一件好事!若是我孫氏之儒廣爲流傳,我等再做一番努力,到時候將家族荀卿擡高到和孔聖人一樣的高度,那將會如何?想來兄長比我還清楚!”
荀衢一愣,旋即撫掌道,“文若果真是大才!沒有千年王朝,可有千年世家!不管是以軍功立世的豪強,還是以學術着稱的士族,無有強盛千年者!唯有如同孔聖這般,將才學文品流傳於士子止口,讓人頂禮膜拜者,才能流傳千古!魯國孔氏嫡裔不斷,闕里香火不絕,縱然衰落,那也是一時之舉,未見孔氏被見誅者!”
荀彧頷首道,“便是如此了!有王爺珠玉在前,恐怕今後子孫後輩提起孔聖人,會將王爺與孔聖人比肩,前番京都作亂,除卻上述人之外,孔融也找了一批人蠢蠢欲動,朝廷卻對此事視而不見,由此爲弟可以猜出,恐怕對於此事,王爺也是籌謀已久,恐怕今後儒學諸多門派之中,除卻我孫氏之儒,子思之儒也後繼有人了,闕里雖然聲名不顯,可除卻孔氏之外,仍舊還有曾氏、顏氏等孔聖子弟後代在,到時候影響定然不會小!”
荀衢頓了頓,開口問道,“文若,依你之見,王爺此舉,可能得逞?”
荀彧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能!爲弟以爲,旁人所謀,不過謀一時之策,而漢中王所謀,乃是百年大計,以臣弟愚見,漢中王自言要締造千秋萬代的國祚,並非虛言!自從朝廷科舉制能與舉孝廉並重,漢中王就已經贏得了先手!
更何況,若是在別的地方,百姓還有反對的餘地!可如今南陽豪強雖然不少,可都是依附在朝廷治下的士族豪強,在南陽並沒有多深的根基,反倒是漢中王,如耕地一般將南陽犁了過去,整個南陽上下,被打造得如同鐵桶一般,漢中王振臂一呼,百姓那裡管對錯,但仍然是應者雲集!
更何況,那位以黑白學宮爲根基,輻射整個荊楚之地,以南陽與南郡爲重,軍中數十萬控弦子弟皆能粗通文墨,鄉里私塾遍佈,縱然鄉野稚子都能隨口道出兩三句聖人之言,兄長可以想象,若是有數十年之功,到時候這天下,世家豪族說話的聲音得小上多少!
以爲弟愚見,漢中王如今大勢已成,剩下的不過是時間問題,與其徒勞反抗,倒不如早日看清形勢,助大司馬一臂之力,謀取晉身之資!”
荀衢頓了頓,點了點頭,開口問道,“文若,以你所言,那漢中王如今佈局已成,已經用不到世家豪族,那徐徐圖之編號,現在又爲何做出分化儒門的舉動,豈不是畫蛇添足?”
荀彧搖了搖頭說道,“帝王之術,最重權衡!縱然鄉野百姓之間,聖人也仍言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大漢之見,暗地裡是諸子百家鬥法,可明面上,卻是天子的權衡之術!天子的權衡之術,先是將相權一分爲三,後來更是將三公高舉,諸卿主事!通過外戚抑制權宦、通過內侍來壓制外戚,通過這兩者來壓制公卿百官!
黨錮之禍,黨錮之禍,不外乎是清流黨人的話語權太過了,相互之間太團結了,讓天子連說話的份都沒有!當年與其說是李文禮帶着鬼谷門徒推動了黨錮之禍,倒不如說是兩位先帝順水推舟,想要清理一批黨人!”
荀悅瞥了一眼荀彧,“文若,你這話說的可就有點冒失了,當年我荀氏可是黨錮之禍的受害者!救世天子進行了黨錮之禍,可也只看到了那兩位昏庸,未曾見到那兩位賢明!”
荀彧苦笑着搖了搖頭說道,“大廈將傾,誰人可挽?縱然是天子,也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清除一批黨人,不過是飲鴆止渴罷了!就算是清除了一批世家豪族,那另一邊,提拔起來的還是世家豪族!當年董卓憤恨朝廷昏聵,將公卿百官殺了個乾淨,可最後,還不是得徵召一批世家子弟任用麼?
更何況,不管是孝桓皇帝,還是孝靈皇帝,可都是人中龍鳳!當年孝質皇帝,生性聰穎,與當今天子頗爲相合之處,還不是死於小人之手?孝桓皇帝憑着左右幾名宦官,能夠除去大將軍樑冀,就足見孝桓皇帝大智若愚!
世人罵那兩位昏庸,不外乎是說那兩位見錢眼開,賣官鬻爵!可誰見到了,那兩位將賣官鬻爵所得的錢財,傾盡全力砸到軍備上,在我大喊西北爲禍近百年的羌人,被打的死的死殘的殘,若非董卓重用羌胡,後來馬騰、韓遂等人藉着兵禍召集勇士作亂,如今天下,誰知曉羌人是爲何物?
那位如今算是抓住了重點,想要統治天下,不外乎是人與錢!要說錢,那位賺錢的手段可沒幾個人比得上!單單如今京都之中,大大小小有多少商人是爲那位賺錢的,我等都摸不清楚!就憑這那位化名通天工資光明正大的在京都之中賺錢,就足見那位的魄力!更不要說人,那位第一眼看中的,就是人才了,不說建立學宮儲備了多少良才,就是坑蒙拐騙,京天下涼菜弄到手中這樣的事情,那位也沒少幹!”
荀衢點了點頭說道,“文若,繼續說說,你對那位想法的猜測!”
荀彧開口說道,“權衡,不外乎是平衡!現在,那位手中的良纔是有了,可除卻荊州,這天下世家豪族不知凡幾!這也是那位留着江左彈丸之地遲遲不取的原因!如今豫章在手,取江左容易,可降伏世家難!更不要說河北世家遍佈之地!
那位恐怕還是打算遲一步謀取中原,畢竟天下dòng luàn的越晚,那位手中的底牌越渾厚!可曹孟德的手段,恐怕是打亂了那位的心思!現在那位止步,一方面是因爲糧草,另一方面,恐怕就是那位想要養精蓄銳!
若是這天下quán bǐng,日後全部被襄陽學宮的士子全部佔據,那對於廟堂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廟堂之上的權衡,現在學宮子弟雖然沒有出頭,可也是很大一批!另外一批,就是今歲通過科舉一同入仕的子弟了!雖然那些人之中,絕大多數能走舉孝廉的途徑,可被王爺這樣一推舉,他們必須維護這初露苗頭的科舉制,若是他們不贊同,那就是質疑自己的出仕,王爺這一手陽謀,端的是妙策!
王爺給寒門鋪的路已經足夠了!現在就是該給世家豪族一條活路了!世家豪族,有大有小,可最能說上話的,不外乎是豪商大儒,天下商人,如今已經被那位籠絡的差不多了!世家大族,能說上話的也就是那幾位!
之前的天子,權衡沒錯,可權衡之間,底下有諸子百家鬥法,一個個楞是爲了積蓄實力扶持家族,不斷的盤剝百姓,已經是常態了,長此以往,就是世家越來越多,百姓越來越苦,朝廷的稅收越來越少,那兩位無奈之下,爲了收攏錢財,不得不向世家豪族開口,賣官鬻爵,不過是無奈之舉!
現在那位王爺的手段,不過是拉攏幾大世家豪族,廣開山門,拉攏一批擁躉,將那些不配合的豪族剔除出去,到時候世家之間也是山頭林立,只要那位保證豪族子弟的實力足夠,在科舉一途上再給與世家子弟一定的優待,將這局勢保持一定的平衡,那廟堂之中的鬥爭,就不會波及到地方上去,天下也就會大治!”
荀衢呵呵一笑道,“文若,你這些話語,有些想當然了吧!”
荀彧篤定的說道,“兄長,這治家之道,爲弟自然比不上你,可這爲政之術,爲弟可就比你強了!那位如今手底下所處的政令,單是一招田賦之法,看似是爲了田賦,實際上確定這世家豪族手中的土地,兄長莫忘了當年孝武皇帝的推恩令!當年孝武皇帝的推恩令,是用到了宗親身上,可那位如今這田賦之法,卻是將此法用到了天下百姓身上,杜絕了世家宗族壯大作亂的風險,從根子上說,是一道無解的難題!兄長治家有道,爲弟想問上一句,不知兄長可有應對之策?”
荀衢思慮片刻,長長嘆了一口氣,“大漢有劉子瑾,天不絕漢嗣!”
荀彧目光炯炯有神的盯着荀衢,“不知兄長以爲如何?”
荀衢搖了搖頭,自嘲道,“老了!看來,這天下還是年輕人的!”
旋即荀衢開口說道,“召集宗族京中子弟,開宗族大會!”
荀彧緩緩開口說道,“兄長最好給共達去封信說一說這個情況,爲弟估摸着,公達恐怕要動一動,這個節骨眼上,爲弟也不方便和公達往來!”
荀衢點了點頭說道,“先召集宗族字第商議此事吧!公達那裡,我去封書信說一聲就行!”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