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已經到了九月底,劉奇一衆人才浩浩蕩蕩奔赴南陽南境,而劉奇並未將行轅放在受災的幾縣,而是落腳在了漢水北岸的要塞樊城之中!
聰明人都清楚,劉奇這一手是爲了防止什麼,現在荊州受災,而南陽境內,蠻人近半,不管哪一個地方安撫有所差池,恐怕這些蠻人都會亂起來!
而這些蠻人亂起來,想要逃離不外乎兩條路,或是進擊鎮平博取好處,或是率人奔赴荊南舊地,不說荊南四郡如今被劉奇改造成了什麼樣子,單單劉奇坐鎮這南奔的必經之路樊城之中,就足以讓絕大多數蠻人懾服,這無關人數多少,而是在於一個名聲,蠻人素來崇尚強者,而劉奇在蠻人之中的聲望,全是一刀一槍用鮮血堆積起來的,這些人心中不可能不怕!
樊城之中,二人相對而坐,劉奇率先開口說道,“子泉公,這幾年時間,有勞了!”
坐在劉奇對面的不是旁人,正是樊城令劉泌,若是大家不記得此人,那換個人說,羅縣竇衍的大舅哥,竇封的親父親,這竇封在歷史上應當有另一個名字,寇封,或者說應當是,劉備劉玄德的養子劉封是也!
劉泌此人能力不錯,生性卻是太過恬淡,劉奇爲了拉攏此人出仕,用了不少手段,最後還是因爲竇衍的關係,才逼得這傢伙動身,就這還與劉奇約定了數條,劉奇乾脆就將這傢伙當做自己的暗子,扔到樊城做了樊城令,暗中替自己處理一些雜事!
不過這劉泌也算有手段,蝸居在樊城之中數年,愣是替劉奇將要隘之地的樊城經營的井井有條,讓人絲毫找不出質疑的地方來!
當年婁圭和襄陽兩處謀劃動亂,劉奇差一點就動用了劉泌,不過還好劉奇處置及時,婁圭心思遊移不定,隨後束手就擒,這才讓一場風波消弭在無聲之中,劉泌因此仍舊待在樊城之中!
聽到劉奇的問候,劉泌輕輕撫了撫頷下長鬚道,“此盡是屬下分內之事,不敢當主公誇讚!”
劉奇平靜的開口問道,“不知道子泉公以爲,本王所行之政何如?”
劉泌輕輕搖了搖頭,帶着幾分嘆息說道,“若是兩三年前,老夫定然會破口罵王爺所行之政乃是暴政,比起暴秦暴政還要暴虐三分!可現在看來,王爺心有韜略,目光長遠,所行之政,相較於我大漢舊時之政,卻是雲泥之別!
王爺所行,雖與當年王莽亂政有相似之處,手段卻比之王莽高明瞭無數倍,可王爺這一刀下去,不知道砍痛了多少人的心頭肉,恐怕天下沸然,暗中對王爺恨的咬牙切齒之人不知凡幾吧!
恕屬下直言,王爺所行雖善,卻是以一己之力在同天下士族對抗,猶如行走在懸崖峭壁之上,稍有不慎,都會粉身碎骨!雖說王爺有黑白學宮作爲後手,可這些人之中,可堪大用的終究是少數!雖說王爺先是拔高商人地位,安撫了一批人,之前更是利用開山授徒的機會,拉攏了一大批人,後邊又拋出了大學士之銜,可恕屬下說句不好聽的話,各地的豪強纔是大漢最基礎的根基,如今王爺從這些人身上割肉,卻沒有給他們足夠的好處,有些事情恐怕難以善終!
雖說在南陽政令暢通無阻,可這是建立在南陽飽經戰火戕害,百姓流離失所,王爺安置了數十萬人的份上,沒有幾個有實力之人反對,這纔有南陽如今的盛景,可說句實話,南陽內外,端的是兩重天!
王爺模糊了士族和庶族的界限,還了天下百姓一個太平盛世,可以說是達到了聖人所言的大同之治!可王爺卻忘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如此一來,反對者衆多,王爺的手段想要進行下去,可以說是萬分艱難!
其次,如今朝廷的政令雖好,可想要保證這些政令的通暢,首先要確保下邊的官吏有作爲、有操守,雖說如今王爺威名在外,這些人壓下了壞心思,可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蠢蠢欲動!如今一個南陽,大一點可以說是一個荊州,王爺目光所及,能盯得住,可益州、涼州、雍州、中原遠離中樞,王爺可能盯得住?能確保這些人謹遵朝廷政令,不違法亂紀?不魚肉百姓?
王爺精挑細選的人才,如今放在荊州一州之地足夠了,可王爺要是想要盯緊這大半個天下,手中可用之才恐怕要少上許多!就是這些人都是屬於王爺的人才,王爺又如何保證這些人心中沒有私心?王爺需要清楚,人心易變,最爲難測!今日忠臣,明日是否能如一?老夫曾聞,京都市井之中有人流傳王爺的詩句: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簒時。老非雖不清楚此言是否出自王爺之口,但此言未必有錯,直指人心,還請王爺三思!”
等到劉泌一番話說完,劉奇輕輕頷首道,“只可惜子泉公無心仕途,若不然,這三公九卿之位,遲早有子泉公一席之地!”
劉泌擺了擺手說道,“王爺太擡高下官了!下官本是山野之人,無意出仕,若非是王爺心繫百姓,下官早就隱居山野過閒雲野鶴的日子去了!縱然這一縣政務,也足夠下官奔波,若是再向上走一走,下官可受不了那案牘之累!”
劉奇平靜的開口說道,“子泉公所言中的也!如今朝廷最大的困境,就是缺少人才,不是說缺少識文斷字之人,也不是缺少學宮學子,而是缺少能夠處理政務的良才!朝廷政令雖有法,可一些才走上位置的人,卻缺少一個度!空有滿腹韜略,卻無行使之法!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者衆多,可能埋頭苦幹,心繫百姓的官吏,卻不夠多,這纔是本王擔憂之處!
軍中、學宮兩處,都甄選出不少良才送到各地安置,雖不能主政一方,可也都放到佐吏的位置上,這些人執行起朝廷政令來沒一點問題,可本王怕就怕,這些人不知變通,到時候壞了朝廷大計!”
“至於士族……”
劉奇端起面前的茶碗,將碗中茶水潑在桌上,淡然說道,“此乃君恩也!”
劉奇頓了頓,繼續開口說道,“子泉公,《象》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本王竊以爲,乾者,天也!坤者,地也!乾者,君也,從天!坤者,民也,載萬物!《易》有云:雲行雨施,天下平也!若君有爲,則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此謂之天下平也!《文言》曰:坤含萬物而化光!百姓春種秋藏,而衣食足,倉廩實,工匠擇良材爲器,而以爲用,商賈行走四方,而貨物通,此謂之萬物化光也!
故《易》雲: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天玄地黃,謂之長幼尊卑有序,綱常有道,而道德定!天地之雜也,有天有地,有尊有卑,謂之天下,故云天下平者,國泰民安也!玄者,水也!黃者,地也!故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此爲天也!故《易》雲君子以厚德載物,老子言,九層之臺,起於累土!乾之君子,天也!地之君子,賢者也!
天地交,泰也!故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太平之治也!故國泰平安!雨露乃是君恩,百姓若累土,則我大漢蒸蒸日上!”
劉奇又敲了敲桌子說道,“此乃世家豪族也!子泉公可見這雨露,滋潤到了大地與否?如今我大漢便是如此!黎民暗無天日,朝廷政令難以下達,百姓心無所繫,所以這天下,戰亂不休!孝武皇帝晚年,國力衰竭,天下也是盜賊四起,爲何孝武皇帝一紙輪臺罪己詔,百姓瞬間安分?皆因當年無有世家豪族縱橫,政通人和,百姓之心,能上達天聽!縱然百廢俱興,百姓也有心恢復安居樂業之態!
可如今,暗無天日,有世家豪族阻擋,百姓可否能看得到希望?這也怪不得天下盜賊紛擁,幾位先帝也是用心了,可政令能否出得了宮城?又能否被下邊官吏執行,本王不說,子泉公也是心知肚明,此爲其一!
其二,世家豪族欺上瞞下,壓榨百姓,向下魚肉百姓,恨不能掘地三尺,向上瞞天過海,侵吞國家山澤賦稅資產,中飽私囊,滿足一己私慾,有甚者報憂不報喜,藉機擢取更多的國家錢糧物資,其心可誅!”
劉泌點了點頭說道,“王爺所言不錯,可王爺莫要忘了,如今天下還有若干賊子窺視,想要天下安定,就得要安撫這些人,網頁如今所作所爲,這些人心中恐怕很沒底氣,若是有人稍稍煽動,到時候後果恐怕難以設想!
王爺莫要忘了,這些世家豪族是如何誕生的?天下紛擾如此,王爺就是除了這些世家豪族,若干年後又會誕生出新的世家豪族,屬下敢問一句,王爺就是將這些人殺乾淨,又有何用?王爺手底下這些文武,等到天下一統之後,難道就不會變成新的世家豪族?
別的不說,就是南陽鄧氏、扶風耿氏、安定梁氏、扶風竇氏、扶風馬氏、南陽陰氏這名震天下的六大家族,雖然四分五裂,可子孫之中總有成才之士,再加上名望斐然,一個個在朝野上下的勢力都盤根錯節,更別說南陽還有無數消弭的世家豪族,這都是當年跟隨光武皇帝中興大漢的功臣!別的不說,當年光武皇帝推行度田令,那句弘農、潁川可問,南陽、河南不可問,不知王爺可曾知曉否?”
劉奇點了點頭,旋即搖了搖頭說道,“正是爲了杜絕弘農、潁川可問,南陽、河南不可問的問題,本王才着手解決這一大問題,將世家豪族的實力進一步壓縮!本王且問你,若是有百姓想要爲陛下奉上貢品,不知千升粟米到了陛下面前,能否剩下一斗都會是個問題!可若是本王在涼州爲陛下奉上一頭肥羊,恐怕到了陛下面前,這肥羊比以往更肥了!不知子泉公以爲可有道理?”
劉泌點了點頭說道,“王爺所言無錯!百姓貢品,層層剝削,到時候陛下恐怕都不會知曉有此事!可若是王爺所獻,怕是沒人膽敢貪墨!”
劉奇嘆了口氣說道,“是啊!若是這些人還有幾分羞恥心,知曉收斂,本王對他們還有幾分好感,可這些人只知道擢取我大漢血肉,毀我大漢根基,本王如何能忍?而想要天下大治,就要做到天地玄黃的地步,如此,要做的就是,除掉世家豪族,讓百姓直面朝廷!
而百姓直面朝廷,第一,就是要給他們向上的動力;第二,就是要廣開民智,最少要讓百姓懂得朝廷政令!這樣,世家豪族就無法做到欺上瞞下,矇騙百姓,官員想要魚肉百姓,也就少了許多艱難之處!當年商鞅立木爲信,爲的就是樹立朝廷的公信力!換句話說,就是爲了取信於民!而朝廷想要取信於民,就要開民智,百姓懂得越多,世家豪族就越難欺壓百姓,朝廷就能在我大漢百姓之中選出更多的良才爲我大漢所用!”
劉泌帶着幾分複雜的目光看着劉奇,“王爺所謀,何其難也!如此一來,王爺不單單要對付這天下的世家豪族,還要直面手底下的文武勳貴,若是沒了這些人支持,王爺的謀劃會更艱難啊!”
劉奇嘆了口氣說道,“確實如此!可這些人跟隨本王,所求者,不過富貴耳!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可若是他們退一步,本王給予他們子孫後世綿延不絕的富貴呢?只要不出格,我大漢國祚綿延一日,本王就能給他們子孫一日富貴!若是有才能,自然可以進一步爲國效勞,就算是庸碌之才,也能居於家中,安享富貴呢?”
“嘶……”
劉泌倒吸一口涼氣,滿是詫異的看着劉奇,“還請王爺賜教!”
劉奇笑眯眯的說道,“管仲曾言,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本王竊以爲,管仲此言大善,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四民如同四維,維繫天地,如今單單士族隻手遮天,這天下如何能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