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十月初的一天,晌午剛過,如縞如素的濃霧正在漸漸散去。
徐無縣東北外的郊野平原,祖昭與三、四十衆祖家子弟,一起駐馬在一處些微隆起的土丘上。連同祖昭在內,所有子弟皆是白衣白馬,所有白馬也都是近七尺的高頭大馬,如此這般的陣勢頗有莊嚴儀仗的態勢。而事實上今天祖昭正是奉了祖父之命,專門在此迎接由玄菟郡前來造訪的一衆公孫家貴客。
公孫家的僕騎兩天前剛到徐無縣,先行遞交名刺並告知相關接待事宜,方便祖家上下能夠提前張羅打點。儘管身爲一家之主的公孫王或因爲職務繁忙未能同行,但畢竟貴爲一郡太守,祖家上下或多或少都要表現的更爲幾分殷勤。
祖昭身爲祖家嫡長子,此番公孫家到訪又專門是爲姻親之事,他理所當然要親自前來迎接。對於祖昭而言,眼下在個人感情上他並不很情願這樁婚事,可一方面有家族長輩之命,另一方面也要考慮玄菟郡太守府的往來利益,歸根結底都得做出一些樣子來。或許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說不定還能借助這位公孫太守的幫助。
這時,隨從之一的祖季一邊極目遠望,一邊有些沉不住氣的說道:“不是說都已經到令支縣了麼。令支來咱們徐無不過六十里,怎麼這會兒還不見人影。”
祖昭未及說話,陪同在側的三叔長子祖湛打笑着說道:“你把人家太守府當什麼了,出入少不得要有排場,大大小小十多車乘,男女老少怕是要過五、六十餘人,豈能像我等這樣任意策馬馳奔?再耐點性子吧。”
祖季百無聊賴的嘆了一口氣。
祖昭只是淡然的笑了笑,並沒有多作聲。他現在不得不多花點心思想想接下來該如何面對公孫家的這次造訪,很多先哲都說過諸如“個人情感是小、大局爲重”的大道理,可真正要讓一個人完全放下個人情感絕非易事,否則人既非人了。
沒過多久,祖季又打馬靠過來,略顯遲疑的又向祖昭問道:“大公子,那……今天下午還要去西河橋跟張文義他們一起練馬麼?”
祖昭扭頭看了祖季一眼,臉上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直截了當的說道:“練習貴在持之以恆,豈能有一日沒有一日。爲了在此等候公孫家的客人,我已荒廢早晨唸書的光景,總不能一天到晚一事不做。”
祖季連連點頭,很是興奮的說道:“那真是太好了。昨日我便與張預約好,今日下午再跟他好好較量一次,就擔心去不了會讓那小子說我怕他呢。”
祖昭笑道:“切磋比劃點到爲止即可,切莫爲爭一招半式而鬧得大打出手,記得麼?”
祖季應諾下來。
自上次在西河橋與張遠比試騎射之後,祖昭勇武的名頭便漸漸在市井遊俠當中傳開。張遠縱然被祖昭奪了風頭,但到底是一個通曉事理又重風度的人,並沒有在這次比試的輸贏上面蠻纏狡辯。非但如此,他第二天還專程設下酒席邀請祖昭、祖季以示結好,酒後又主動與祖昭會商關於今歲備盜之事。
雖說眼下備盜尚早,往年縣府發佈官文都是在十一月中旬,隨後方纔陸續組織各亭各鄉籌備相關訓練及防務。不過提前組織訓練總不是一件壞事,像祖昭家境優越的公子哥和張遠這樣閒散的遊俠兒,平日無須務農,聚在一起練馬習武總比遊手好閒要來得正經。
在過去七八天時間裡,祖昭固定每天午後帶領本莊空閒的子弟前往西河橋,與張遠、張預兩兄弟集結的一衆青年共同練馬。祖家子弟未有定額人數,時而人多、時而人少,能堅持參與的基本上是與祖昭一樣的富家子弟。張遠、張預帶來的人有不少安陽亭張氏的族人,但更多的還是附近鄉鎮的遊俠兒。好在這些遊俠兒都有各自座騎,不似那些純粹的無賴地痞,因而兩撥人之間還是能保證一定融洽。
名義上是“練馬”,實際上這幾日基本上是在嬉耍玩鬧,或比賽騎射,或者摔角爭強,全然更像是在郊遊。祖昭幾乎沒有把“備盜”、“操練”這些詞彙掛在嘴邊,反而還鼓勵本家子弟積極參與遊戲,以至於連張遠都猜不透其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當然,這一切都在祖昭的盤算之內。
“大公子,看!”
遠處,一名祖家子弟指着東邊方向大喊了一聲。
祖昭提了提繮繩,拽着坐騎向前邁了兩步,舉目眺望。只見東邊的地平線上逐漸浮現一行旅隊的身影,爲首的是六、七名乘着高頭大馬的騎士。無論是騎士的着裝,還是坐下馬駒的配飾,無一不是透顯着華貴。隨着旅隊越來越近,可以進一步看到所有馬車盡皆是雙乘華蓋,就連趕車的車伕也都是神氣十足。在車隊後方,還跟着多達三十餘人的雜役,大多是徒步跟行,有少數人負責看護着裝載雜物的馬車。
衆祖家子弟紛紛打起精神,自覺的在土丘上列出陣型。他們雖不常見這般顯赫的排場,但好歹是將門世家,該有的底氣自然是少不了的。
片刻後,旅隊總算慢慢悠悠來到土丘前。爲首的幾名騎士先行趕了上來,一個個昂首挺胸,似乎有意在與祖家子弟爭一個高低。
“諸位可是徐無縣祖老將軍門下?”領頭騎士三十出頭,着裝與其他人略有不同,多了一件黑色緞子披肩,迎風招展,頗顯出三分威儀。從他剛強而又幹練的嗓音倒是可以猜出,對方理應是行伍出身。
“在下祖昭,奉家祖之命在此迎接玄菟郡客人。還未請教閣下大名?”祖昭在馬背上抱拳施禮,無論言語還是舉止一應瀟灑自若。
“哦?原來是祖大公子親自來迎,實在客氣。某乃玄菟郡太守別駕從事淳于沛,奉公孫太守大人之令護送家人到訪徐無。”領頭騎士仍然保持着高傲的態度,不過也露出幾分對祖昭的禮貌之意。
“真是一路辛苦淳于大人了。”祖昭禮節性的笑道。
不一會兒,後方排在第一位的馬車上傳來動靜,一名穿戴華衣的年長者在兩名僕從攙扶下走出馬車,步履緩慢的來到土丘上方。年長者年過五十,面色清黃,儘管尚有幾分精氣神,卻仍擋不住歲月衰老的痕跡。
頭領騎士淳于沛縱身跳下馬,往回趕了兩步去接應這位年長者。祖昭見狀,已知這年長者必是公孫家有地位的人,十之八九也是此行的代表人,他隨即也翻身下馬。
“祖公子,這位是公孫太守的叔父。公孫太守由於公務纏身不得親往,此行只得由叔長全權代表。”淳于沛向祖昭介紹道。
“祖公子有禮了,老朽公孫治。”老人用年邁的語氣先行虛禮。
“晚輩見過公孫老先生。如此長途跋涉,讓老先生顛簸勞頓了。”祖昭一邊說着,一邊以晚輩身份向公孫老人行了躬身禮。
“哪裡哪裡。昨日在令支縣便聽聞祖公子不久前擊退胡賊的壯舉,一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好不氣魄,真真正正壯我大漢聲威。巴不得儘早一睹少年英雄的儀容,今日祖公子親自來迎,老朽豈能倍感榮幸。”公孫老人神采熱情的說道。
“老先生言重了。如今晌午剛過,寒舍已備下宴席,還請老先生與諸位再辛苦幾步。”祖昭謙虛的說道。他對這位公孫治老先生的熱情感到很親切,不過也沒有太過於失本分,始終保持着一份禮節與距離。
“有勞祖公子引路了。”公孫老人連連點頭。
祖昭跟着淳于沛一起送公孫老人返回馬車,隨即各自上馬,引着公孫家旅隊往縣城去。
在返回縣城的途中,衆祖家子弟在前方帶路,祖昭以東道主身份跟在公孫老人馬車一側。公孫老人索性挑起車簾子,隔着車窗時不時與祖昭說一些閒話,一會兒談論弓馬,一會兒又聊及經文,雖然話題跳換頻繁,但祖昭仍能覺察到對方正是在爲姻親之事打探自己的底細。對於這些旁敲側擊的盤問,他沒有做過的修飾,簡略屬實的做了回答。
除此之外,緊隨在公孫老人馬車後面的另外一輛馬車也引起了祖昭的注意。他用眼角餘光看到第二輛馬車的車簾子經常挑起,有一個身影似乎在透過車窗偷窺。儘管這並非是什麼大事,只不過公孫家是官宦名門,家屬理應都是規規矩矩、遵守禮法纔是,多少有些奇怪。
於是在到縣城腳下時,他趁着隊伍轉向官道之際,特意看了一眼第二輛馬車。透過剛剛掀起的車簾子,他看到車內坐着一個扎着頭巾的少年,對方似乎有所發現,連忙又放下車簾子,因而沒能看得太仔細。在接下來的路上,車簾子再也沒有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