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縣,幽州刺史府。
劉焉正在爲最近幾日州境內各郡呈報的官文感到憂慮,州境內各郡多是事端發生,尤其是右北平郡最讓人不能省心。當然,在這一系列事情的背後,真正引人擔憂的還是關於太平道日益勢大與胡馬犯境這兩個方面。
身爲幽州刺史,劉焉倒是曾認真思索過州境之內所面臨的種種困境,胡馬犯境一事年年都有,這已然是無可厚非的頭等大患;但無論如何,他卻不能提起對太平道的重視,正如其他大部分州刺史、郡太守一樣,儘管時有聽說太平道黨徒聚衆鬧事,可終歸沒鬧出什麼名堂來,無非是小打小鬧而已。
然則,正值他的注意聚焦在右北平郡諸事上,偏偏右北平郡接連多次呈遞上關於整治太平道的文書,徐無縣、平剛縣皆放佛是樂此不疲似的,隔三差五便有呈請書送上來,以至於最近自己總是會看到關於太平道的危機論,不得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右北平郡正值賊亂成患之際,卻還如此鄭重的呈報太平道一事,劉焉可不是迂腐之人,他自然能看出其中的重要性。再加上如今外面的傳言紛紛,太平道越來越瘋漲的聲勢,着實是不能掉以輕心。故而,他不得不認真尋思該如何下手整治太平道,最起碼不能再讓太平道於幽州境內鬧得更厲害。
不久前他徵詢過幾個幕僚屬下的意見,然而這些人要麼是根本不覺得太平道會是什麼大問題,要麼所提出的整治方案是無稽之談,根本是治標不治本的舉措,弄不好反而還會加劇民間對官府的怨恨。
左右不得其解,但又不能一事不做,劉焉決定先發一道命令,禁止各郡各縣百姓從事太平道活動,也嚴令限制所有太平道傳道事宜。剛剛謄寫完刺史命令,他還沒來得急擱下筆,忽得聽見大殿之外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名小吏神色慌張的跑到門口,躬身向內行禮。
“何事如此慌張?”劉焉手中提着筆毫,疑惑不解的向門外問道。
“大人,出事了。右北平郡快馬來報,徐無縣白身祖昭跨郡到令支,將遼西郡令支縣縣君斬殺了。”小吏顧不上喘氣,急急忙忙的說道。
“什麼?你是說,徐無縣也有人造反?”劉焉一驚,手中的筆毫重重的拍在案上,縱身躍起,奪口質問道。
“啊?”小吏一時沒反應過來,呆愣了半晌之後,方纔解釋道,“回大人,這,倒也不是徐無縣有人作亂。事情是這樣的,就在前日夜裡,令支縣突遭兩股賊寇搶城,徐無縣祖昭應令支縣之邀帶本縣義勇趕去救援。結果那祖昭在擊退搶城賊寇之後,忽又調查發現令支縣縣君曾不顧縣城安危,在城門失守之際竟棄城私逃,險些害得令支縣淪入賊寇之手。祖昭一怒之下便將令支縣縣君就地正X法了。”
聽完小吏的之後,劉焉大大的舒了一口氣,只要不是又有縣城作亂,其他事情都能慢慢來解決,更何況單單聽小吏的這般回報,也不算是什麼大事。他早就聽聞過徐無縣祖昭的名聲,年方十六,出類拔萃,多次擊潰犯境胡賊,又頗有風采,着實是少年英雄之輩。既然令支縣縣君畏懼賊寇棄城私逃,原本就犯下不赦之罪,被就地正X法也就正X法了,根本無須這般大驚小怪。
他不疾不徐重新落座,將拍在案上的筆毫拾起來,恢復波瀾不驚之態,說道:“令支縣縣君棄城私逃,此事可是確鑿?”
小吏回答道:“此事有令支縣縣府多爲官員聯名作證,理應是確鑿的。”
劉焉微微籲出一口氣,慢條斯理的說道:“既是確鑿之事,那也無需太過打緊,交給郡裡來處理即可。如此,就罷了。”
小吏無奈的搖了搖頭,神色再次變得焦慮起來,連忙說道:“大人有所不知,祖昭斬殺令支縣縣君一事可能不算是大事,但,但也不知道怎麼的,此事卻讓車騎大將軍知曉。張大將軍對此事甚爲重視,說祖昭白身擅殺縣官,其心不正,是爲以下犯上之逆行,不可縱容。聽說,聽說這會兒張大將軍已經派人去去往徐無縣了。”
劉焉怔了怔,奇怪的問道:“張將軍爲何對此事如此重視?”
不得不說,他對車騎將軍張溫還是有幾分隔閡,縱然自己知道張溫是一個有政治主見,在大的方面也是十分正直的人,可畢竟對方奉旨來到幽州,或多或少都會影響自己刺史的利益。正因爲這樣,他總有一種“臥榻之側”的危機感。
之前張溫因徵兵一事,前前後後已經摺騰出許多越職之事,如今竟然又公然直接干涉幽州內政,這豈能叫他安得下心來?
小吏答道:“這,小的也不知。這消息是先報到車騎將軍行轅,再由車騎將軍行轅傳到咱們這兒的。”
劉焉有幾分震驚,再次拍案,怒斥道:“胡鬧,我乃幽州刺史,州境之內官文爲何不是先發到本使君處,卻是轉到他車騎將軍行轅?這是哪裡呈轉出的紕漏?”
小吏嘆了一口氣,對此事同樣有許多不解,猶豫一番之後,他方纔嘗試着說道:“呈轉確實不應該有這般紕漏。不過好像是右北平郡挾信之人進城時碰巧遇到車騎將軍從事,此人與車騎將軍從事是故交,一番閒聊讓車騎將軍從事得知此事,故被其直接帶往將軍行轅了。”
劉焉冷冷“哼”了一聲,他的官位雖然不及車騎大將軍那麼顯赫和位高,但若論及在幽州的職權,自己畢竟還是一州使君,之前種種倒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今幽州境內出了這麼多禍事,正愁沒有能人爲之分擔,偏偏這張溫還要從中插上一腳。
捏緊拳頭,他語氣充滿怨恨的說道:“我好歹也是漢室宗親,豈容張溫這廝一而再再而三僭越冒犯?備車,我便親自去車騎將軍行轅走上一遭,倒要看看張溫究竟是什麼意思。”
晌午過後,劉焉帶着一衆親信屬官來到車騎將軍行轅,與張溫見上一面。
張溫早就料到劉焉必會爲此事來找自己,對此他並不着急,一副從容不迫之態先請劉焉落座,隨後才慢慢談起關於祖昭之事。儘快他一開始同樣很欣賞祖昭這個年輕後生,不僅武略出衆,更兼具有不凡的文采,實在難能可貴。然則在聽說祖家橫霸鄉里,他對祖昭的印象大打折扣。
“本來,我也不希望拿這個後生開刀,只希冀即便祖氏一家上樑不正下樑歪,多少能有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只可惜我看錯了這個後生,縱然令支縣縣君千不該萬不該,也輪不到他一介白身來定罪。此子實在太過膽大妄爲,我只能以此事來做一做文章,給幽州各郡所有豪紳大家一個教訓。”
張溫語氣一開始很緩和,說到最後則愈演愈烈,真正是顯出義憤填膺。
劉焉沉默許久,心中冒出許多反駁張溫的念頭,但無論如何也是過不了一條線。他對祖昭的瞭解僅僅只是道聽途說,雖說外界傳聞這個少年很有能耐,如今斬殺令支縣王縣君同樣情有可原,退一萬步說,哪怕祖家是一方豪強都無所謂,這年頭哪個地主家沒有一點勢力?
只是,他心中唯一過不了那條線,那就是祖家既然私鑄兵器。
身爲漢室宗親,他當然不能坐視任何妨害劉氏政權的行爲而不理,即便祖家造反的可能性微乎甚微,只不過結合右北平郡目前動盪之勢,哪怕稍微有一絲一毫的苗頭,自己一樣絕對不能放過。
猶豫許久,劉焉猶是復問道:“祖傢俬鑄兵甲一事,當真屬實?”
張溫篤定的說道:“此事我前不久曾專程派人往徐無縣查證,千真萬確,人證物證俱在。若非因爲此事,我倒是有惜才之心,願好好提拔這祖昭。只可惜,人心不古啊。”
再次經過一番冗長的沉思,劉焉方纔開口說道:“饒是如此,也不能輕易斷言。此處畢竟是幽州,在下身爲幽州之君,必然要親自處理此事。大將軍既然已經派人去往徐無,這樣吧,在下稍後同派人往徐無走上一遭,具體鉅細,容仔細盤查之後再做定論。”
他這麼說並非是想袒護祖昭,無非還是希望能強調自己幽州刺史的身份,無論如何是不希望只有張溫一人插手。
張溫性子耿烈,自然是不悅,但簡短思考之後,還是點頭答應下來:“既是劉使君要求,老夫只能遵從。那就這樣定下來。”
次日下午,薊縣先後來了兩波人抵達徐無。
張溫派去的屬官正是從事王維,他到徐無之後先是拜訪了故交趙家,要求趙家屆時出面指證祖家。而劉焉派來的則是幽州刺史府治中從事申元,他一到縣城便直奔縣府,將使君的公令如實轉達給陳縣君。
陳縣君聞得此言大驚失色,竟然無從拿定主意。他深知祖家鑄造兵甲早先是預報到縣府,不過自己卻沒把此事上報到郡府、州府,畢竟備盜一事屬於地方事務,沒必要鬧得那麼大。卻沒想到會捅出這麼大的簍子。
更重要的是,這次上面來治罪祖家其中一條罪名還涉及到恐嚇縣君。陳縣君心知肚明,無論縣中大小事務,自己總得禮讓祖家三分。故而此時此刻如果他還要爲祖家進行辯解,只怕還真會讓上面認定自己受祖家威嚇,不僅幫不了祖家,甚至還會徹底葬送仕途。
慌忙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申元,祖昭自前些日子趕往令支縣支援至今尚未回來,讓申元一行人暫時不要對祖家採取任何行動,以免打草驚蛇。要知道祖昭這會兒手下還帶着兩百餘子弟義勇,真要逼急了,祖家一衆兒郎殺將回來,指不準會出什麼大亂子。
申元認爲有道理,於是暫且在縣府住下,待到祖昭從令支縣返回之後,再做打算。
當晚,陳縣君於自己書房來回踱步,神色猶豫不定。此事都查到這個份上,他肯定是難以脫身,因此當務之急是如何把損失控制到最小。要說祖家往年對他的的確確有過許多衝撞冒失,可終歸在表面上的功夫還是做的足夠,至於利益方面更是無話可說。單單要是把面子之事置諸度外,他還是很喜歡跟祖家合作。
一念及此,他悄悄招來自己的親信僕從,讓其連夜去祖家走上一趟,將州府派人下來的消息如實通報,並且轉告祖舉不要亂說話。他相信祖舉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自己都做到這個份上了,對方無論如何也要爲自己考慮一番,不至於弄得魚死網破。
與此同時,祖昭在令支縣協助韓田等人處理善後,連遼西郡郡守陽終都派人前來慰勞。
前後呆了三、四天,該幫忙的事情都幫得差不多了。
翌日天明,祖昭與令支縣縣府衆人告辭,領着本族義勇啓程返回徐無。
臨行前,韓田與縣中三老、士紳同來相送,不過他卻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神色顯得十分尷尬和嚴肅。儘管最終未能阻止祖昭斬殺王縣君,儘管他同樣認爲王縣君可惡至極,儘管對於田憲的義節殉城頗爲惋惜,但總覺得此事有違法規。
到最後,遼西郡郡守亦沒有追究此事,只是如實呈報了一份官文到州府。
也因此,韓田對祖昭的態度,既不能說是仇視,也不能說是讚佩,唯有一種複雜不能言喻的心態縈繞不止。只能漠然相對。
出城門的大街兩旁,仍有些許民衆夾道相送,但大多人還在忙着修繕家園、整頓生計。如果令支縣真有那麼多熱心腸的人,東城門也不至於那麼快就讓流寇攻陷,縣城也不至於那麼快陷入混亂不堪。
從西城門出來沒多久,沿着官道大約走了三、兩裡的路途。
在隊伍最前方領隊的祖昭忽地方看到不遠處的官道正中央站着一個人影,起初他只當是過路之人,可隨着隊伍越來越近,卻見那人影紋絲不動,仿若是要螳臂當車一般佇立在那兒。他不禁生疑,但考慮到對方區區一人,料想也不至於是什麼壞事。
近前二十餘步,祖昭稍微勒了一下繮繩,讓馬速放慢下來。他仔細打量了二十步之外的那人,卻發現竟然是一個年不過十二、三的孩童,穿着整整齊齊,但衣衫略顯陳舊,神色十分黯然,眉宇間有一種赫然的愁楚。
“小兄弟,爲何擋在路中央?”
孩童擡起頭,儘管滿臉憂愁苦悶,但眼神中卻有着無比的堅毅,他一絲不苟的說道:“在下專程在此處等候祖家大公子祖昭。”
祖昭只覺得這小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甚是可逗,呵呵笑了笑之後,接着又問道:“是嗎?我便是祖昭,你等我有何事?”
那孩童鄭重其事的說道:“在下知道你便是祖昭,請受在下一拜。”他說罷,噗通一聲便跪了下來,向馬背上的祖昭行了一個大禮。
祖昭與身後祖成、祖季、古麗娜爾、韓當等人皆吃了一驚,莫名其妙遇到一個小孩,還讓小孩莫名其妙行了一個大禮,當真是莫名其妙的很。祖昭從馬背上跳下來,大步上前,一把將那小孩扶了起來,說道:“小兄弟,你我素未謀面,何須如此大禮?”
那孩童再次起身時,雙眼已是通紅,淚水在眼眶裡面打轉。他吸了吸鼻子,嗚咽的說道:“在下前日纔剛剛見過大公子,只不過當時大公子未曾見到在下罷了。”
祖昭眉宇緊縮,一臉惑然,問道:“前日剛見過?你是……”
那孩童極力收斂了一下情緒,正聲回答道:“在下田豫,田憲乃在下大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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