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天色肅殺,烏雲密佈。一大早就有雨水隱忍未下的氣象。
這天清晨,祖昭遵從祖父之命,送公孫家一行客人離去。剛過縣城,天空突然下起毛毛細雨。公孫治在馬車上客氣的讓祖昭等人就送到這裡便好,無須再繼續冒雨前行。祖昭虛禮一番後,繼而與公孫家衆客人一一道別,帶着祖家子弟返回祖家莊。
衆人回到家中未曾多久,縣府主簿又專程趕來通知祖昭,晌午時要出發前往郡府參加今年的察舉,陳縣君已經安排幾名縣府小吏陪同同去。祖昭稍作準備,又向祖父和族中三老一一告別,之後細細收拾了行李,趕往縣府面見陳縣君。
剛跟着縣主簿出門沒多久,祖季、祖陵等五六名子弟各自備好馬跟了出來,聲稱是族長交代跟隨同去,一路上多少有一個照應。祖昭沒有拒絕,反正人多又不礙事,相反若是需要辦事時還能多幾個人手。
祖季自上次鄰縣討賊負傷後,在家中休養了許多天。他傷勢並不算太嚴重,再加上每天能吃能喝,如今儘管氣色上稍有不適,但身體上下反而要比以前更加充實了幾分。
進城後直赴縣府,縣中三老賢明早已等候多時。祖昭先行在後廳見過陳縣君,彼此客套閒聊了一陣,這才又轉出來面見本縣幾位頗有賢名的長者,一一對其盤問幾句循例的話。他在面對這些近乎“評審者”的老人時,並未曾有任何緊張慌忙,從始至終氣定神閒、對答自如。以祖家的家勢和最近一段時間自己個人的名聲,這些本縣賢達幾乎未曾有過任何不滿。
賢達之名原本就是“你往我來”,這些長者推薦的人越是有名氣、有才能、有品性,他們本人也越會讓世人認爲是有眼力,能慧眼之人。祖昭自幼雖只有薄名,但族中鄉間還是有一定禮孝的形象,過去一個月又兩次大顯勇武,擊殺犯境胡賊十多人,前幾日連車騎將軍、涿郡郡守都派人登門拜訪,已然名聲在外。
故而,今日只消對這幾位賢達長者客客氣氣,必會獲得衆人支持。
在縣府只逗留了兩科的光景,一切順理成章。陳縣君將薦書和官引一應簽好,交由同文吏收好,又親送祖昭等人到縣府前的街末,臨行前還孜孜不倦的叮囑“勿損本縣之顏”。
右北平郡郡治平剛,距徐無向南約有一百二十餘里路程。
祖昭一行人騎行數個時辰,期間在歇息多次,於入夜時分方纔抵達平剛縣郊。
此時縣城城門已經關閉,大家只能暫且棲身於城外鎮子上的驛站。
察舉沒有嚴格的時限,從初十這天開始,往後七八天時間裡受推薦者皆可到郡府參與評審。而具體評審也沒有特別的範式,各項察舉各有不同,通常府君會邀集本地名紳、賢長等共同設宴,宴席上對參評者進行不同方面的考察。除了舉賢良方正和舉孝廉這兩類注重品性科目之外,其餘科目多少要做一些技能上的展示。
祖昭此次是由陳縣君推舉爲明算方正,他對於算術自然頗有自信,基本上沒有什麼好擔憂和緊張的地方。更何況大漢之初對察舉制執行的十分認真,如今已是漢末,連朝廷都貪腐昏庸,更何況邊疆地方的小郡小縣?縱然有一些清廉正直的地方官會恪守規範,但那也只是極其少數,要麼迂腐,要麼中庸,要麼無能。
因此,以祖家目前在郡裡的影響,本郡郡守顯然會加以籠絡,所以此次入郡考察十之八九理應不會有太大的差池。
次日一早,祖昭一行人洗漱完畢,簡單吃了一些東西,便準備進城。
祖季和兩個同行的小吏忙出去備馬,祖昭、祖陵和攜帶文書文吏隨後出了驛站大門。
今日天氣仍是不太好,陰陰沉沉,雨水懸於烏雲之後卻隱忍不墜。乾旱了好些年,就盼着開年能有一個大好的雨水潤地。
就在等待祖季等人把馬從驛站後院馬廄牽出來時,祖昭忽然聽得到不遠處的一家茶肆後面傳來爭鬧聲響。
“潑賊,敢偷東西!”
“打死他!”
“啊……偷東西還敢打人,快,快去報官……哎喲,哎喲別打我……”
“救命啊,打人了!”
祖昭並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此處又非徐無,有些事也不好多管。恰恰就在這時,祖季等人牽來坐騎,他立刻跳上馬背。不過就在馬背上,他居高臨下,透過茶肆棚上的一處破損漏洞,正好看到那邊鬥毆的情況,有三五個人茶肆夥計或閒雜路人正圍着一個衣衫破爛卻臂圓膀粗的人。
後者一隻手裡拿着三個包子,正不停往嘴裡塞,另一隻手則向四周揮舞,試圖阻止那圍在一旁的人近身來。起初那些人還真不敢貿然上前,然而很快又從街上奔來數人,衆人合計之下一起撲上去。那衣衫破爛的粗壯漢子招架了一陣,單憑一隻手掀翻好幾人,卻無奈一拳難敵四手,最終被打倒在地上。可即便如此,他僂着身子,極力護着那幾個還沒吃完的包子,任憑衆人拳腳如同雨點般襲來。
就在那粗壯漢子到底的一瞬間,祖昭看到了那人的容貌,頓時皺起了眉頭。
“大公子,可以上路了。”一名同行小吏提示道。
“不急。”祖昭說完,踢了一下馬肚子,催馬向茶肆方向走去。
祖季、祖陵和其他幾名子弟無不詫異,但都沒說什麼,不約而同打馬跟了過去。
來到茶肆前,幾個圍觀的人誤以爲那幾個小吏是官差,忙跑來告狀。
“官爺,官爺,那人偷東西還打人,快捕了他去。”
“是啊,那賊漢力氣可大,一拳把張家老三打得不省人事。”
同行小吏頗是無奈,尷尬的解釋了一通,心中也想不通祖大公子怎麼突然喜歡湊熱鬧了,莫不是急公好義要幫忙抓賊?
“都住手,別打了!”祖昭在馬背上大喝一聲,聲音威嚴十足。
那些正在毆打粗野漢子的人以爲是官府來人,紛紛住手下來。
只見倒在地上的粗野漢子還能動彈,背上、胳膊上多處流血不止,粗喘着氣,一時半會也掙扎起不來身。
一個看似店夥計的人疑惑不解,問道:“這位公子,你們這是要作甚?這潑賊無賴一個,今日已不是頭一回偷東西了,前幾日還偷了隔壁賣水果的王老頭。今日讓我們抓了正着,一定是要拿去送官的。”
就在這時,那粗野漢子終於爬起身來。周圍衆人嚇得連忙後退幾步,生怕對方趁機偷襲出手,任誰都知道此人拳腳厲害。
粗野漢子深深喘了一口氣,摸了一把鼻子上的血,怒視四周,叫嚷道:“爺爺我餓了,吃你幾個包子如何?大不了他日有了銀兩再還你就是。”
他話音還沒落定,目光突然看到馬背上的祖昭,臉色頓時驚訝不已。
愣了半晌之後,他趕緊扭身向後退去,卻被茶肆的夥計堵住去路。
祖昭冷笑道:“顏莽,沒想到會再遇本公子罷。”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初於令支縣討賊時,與祖昭單挑是數十回合的賊人顏莽。本以爲饒了此賊之後,對方會趕會去其他賊衆回合,着實不曾料到竟會落魄到如斯地步。與那日猙獰豪邁之態大相徑庭。
顏莽看了看祖昭身後穿皁衣的小吏,又看了看周圍虎視眈眈的百姓,憤恨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惱道:“事已至此,俺無話可說,要殺要剮,你說的算。”
祖陵、祖季等人並不太認得顏莽,也不知道此人跟大公子有什麼過節,一個個皆是莫名其妙之態,一個小賊怎麼突然就要殺要剮了?
祖昭盯着顏莽看了一會兒,只見對方別過臉、昂着頭,儼然一副視死如歸之態,心中暗歎:果然是一條好漢,只可惜誤入歧途。他忽然探手從腰間摸出錢袋,毫無猶豫的直接拋了出去,錢袋準確無誤的落在了顏莽跟前。
“店家,我已贈予他銀兩,讓他賠付你家的包子錢,此事就此罷了。”
祖昭看向之前那個店夥計模樣的人,不疾不徐的說道。
店夥計猶豫了一下,又道:“那,打傷人怎麼算?”
祖昭道:“我錢袋中的銀兩能夠一月吃住,足夠一併賠付。”
只要有得賠,自然相安無事,再者見祖昭等人非同尋常,也不能不賣這個人情。當即店夥計連連點頭應道:“那好,小人就承了這位公子的面。”
顏莽聽完二人對話,臉色驚愕不已,他伸手拿起沉甸甸的錢袋,茫然的看着祖昭。
祖昭沒有多說什麼,牽過馬頭,往城門方向而去。
顏莽忙道:“你,你殺我?”
祖昭沒有答話,背影漸漸遠去。
顏莽垂首沉思一陣,最終長長嘆了一口氣。
平剛縣不僅是右北平郡郡府,同時也是右北平郡最遠離邊境地區的地方,故而整個城鎮要遠比徐無、令支大型和繁榮。又是年關將至之時,一大清早便有許多人蜂擁進城,祖昭一行人跟着人流穿過東城門,沿着筆直而又開闊的大道一路前行。郡守府就在這條大道的中端,剛進城時已然能夠看到遠處郡守府的輪廓。
在前往郡守府路上,祖季忍不住向祖昭問道:“大公子,剛纔那毛賊是誰?”
祖昭淡然笑道:“你卻一點都不認得了?”
祖季茫然搖頭道:“不認得?難道……我應該認得?”
祖昭繼續笑道:“罷了,你無須多猜,此事也不必多傳。”
祖季慢慢點了點頭,果然不再多問。
郡守府威嚴雄偉,哪怕右北平郡不是一個富裕之郡,但歷經多任太守反覆修葺,自然還是有它高貴輝煌的一面。來到大門口,遞交了官引和薦書,門房先將衆人引到太守府公堂前一處小庭等候。郡府不比縣府,公事程序繁複,一直等了小半個時辰,方纔來了一名郡丞接迎衆人到公堂大殿上。
郡丞介紹了今年察舉的情況,各縣皆有選送名額,所舉科目也各有不同。他倒是聽說過祖昭的名聲,也深知對方家族在本郡的勢力影響,於是笑臉說道:“祖公子勇武之名,已是家喻戶曉,徐無陳大人卻舉祖公子入明算科,這其中是不是哪裡差錯了?”
以祖昭的情況,明顯更應該舉勇猛方正一科纔是正道,就算怎麼想也想不通是入的冷門的明算方正這一科。
祖昭謙遜答道:“在下才疏學淺,勇武拼得是一時之力,倒不如明算十拿九穩。”
郡丞感嘆的點了點頭,說道:“說來,本郡郡風如此,年年入勇猛方正一科者十有八九。可惜祖公子一身好本領。不過,劉太守定於明晚接見第一批入察舉的賢良,若祖公子臨時改變主意,大可及時通知一聲,在下一定代爲安排妥當。”
祖昭微笑道:“有勞大人關切,小人記在心上了。”
到大殿上,郡丞讓陪從人員先移步到偏廳等候,稍後太守大人會先接見祖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