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故事的第一張,自詡一如既往的輕狂,惦念起成敗過往。
瑟風捲殘葉,滿目帶夕陽,荒蕪淒涼的庭院裡,除了葉子來回旋轉帶來的幾點生機,連那棵枯瘦的老樹都是死氣沉沉像鬼。
偌大的庭院,迂迴的長橋迴廊,有一把搖椅放在了院中老樹之下,彷彿上面還坐着故人,伴着風拂柳的溫柔,不急不緩一下接着一下搖動着。迴廊空曠的只剩下寂寞,幸好,還有不遠處愈離愈近的紅木拄杖聲……
這個老頭已經老得不像人了,滿臉覆轍交錯的皺紋,延伸出鬚鬚縷縷的花白鬍,一條慘白的盤口馬褂外披着一件絲薄淡金的大氅。若是身旁有清風拂過,隱隱約約還能在脖子見到割喉留下的傷疤。身上盤疊交加的沉痛烙印使全身上下他體無完膚。
每走一步,柺杖點地,鏗鏘有力,像在訴說着八十多年來的不平,出了廊亭仰望着那棵老樹,那棵老樹已經凋零了,剩下些枯枝敗葉苟延殘喘,延伸的枝丫似是細長的鬼手,勾勒着水墨一生。老頭一手撫摸着粗大的樹枝,手乾涸粗糙,彷彿要與那老樹合爲一體。
他沉重呼吸,輕閉雙眸,隨着風揚起花白的鬍子,露出一片龜裂乾涸的兩半脣,抽搐嘴角細語,“你……你也老了,要死了嗎?”
樹瑟瑟不做回聲,只剩寂寥回答着老者的問題。
“都走了……你也要走了……也要離開我……”老人低聲哼哼,回到搖椅上閉目養神,唏噓苦笑:“都走了……像羽毛一樣飛走了。”
“爺爺!你瞧我發現了什麼!”五歲的小孫子搖着手中泛黃的日記本跑到老者的身邊,仰望着老者偉岸的身軀,拉抽他如羽翼般輕薄的衣裳。
縫隙中跑出來一張褪色的老照片,孫子停住腳步拾起掉落在腳邊的老照片,細細端詳着,看了一會看不出什麼名堂,趴在爺爺身上,指給爺爺看。看什麼呢?老爺子睜開眼睛,渾濁迷亂的眼睛裡總算閃過一霎那清澈光明。
“這……這……”老爺子凝噎無語,顫顫巍巍從孫子手裡接過照片,一雙自帶血紅色的瞳孔溢出過往情思,潤溼了他久違乾涸的眼眶。
是一張在雪山斷崖之前的合照,一行隊員年齡都差不多,各個全副武裝穿着衝鋒衣登山鞋,頭燈雪鎬冰錐雪杖工具裝備齊全,身後插着六支迎風飄揚的大旗子,上面高掛着六門特殊的標誌,分別印上了戒定慧信願行六個大字。
這是一支浩浩蕩蕩的百人大隊,帶頭的是六個被稱爲掌教的年輕人。而正中間,卻有一人格外出境,是個像道士模樣,盤起柔長的細發的年輕人,他只是穿着一件單薄玄黑的中衣,外披起淡黃色金絲大氅。
孫子凝視着這人的金絲天蠶大氅,又瞅了瞅老者身上的衣服,越發覺得相似,好奇心溢滿了他幼小的心靈,滿小腦袋瓜子的問號,拉着爺爺問道:“爺爺,這件衣服和您的好像呀!這裡面也有您嗎?”小孫子抓住老頭一把鬍子,咯咯傻笑。
老者躊躇幾秒,大手包住小手,指向中間一排那個與衆不同道士模樣的人,又向左移了一格,“這個,就是。”
“爺爺好連輕,爺爺扎個小揪揪和現在一樣素愛!”孫子含糊說話,眼睛樂得眯成一條長虹。
這張照片裡,是老者三十二歲的模樣,長得雖不是很出衆,但是也奇特的很,敞開着衝鋒衣露出的依舊是白中泛黃的短馬褂,頭頂散亂隨意盤起一個幾縷頭髮,血紅色的瞳孔異常耀眼,便是從照片裡也難掩其中的溫柔。
“呵,小東西真會說話。嘴巴這麼甜,爺爺以後不怕你找不到女朋友了。”老頭颳了孫子的鼻子,欣慰一笑。
孫子依偎在老頭懷裡:“我不要女朋友,我只要爺爺!”
“那可不行,沒有老婆你這小子怎麼給我們梧塍一家傳宗接代?爺爺若是以後離開你了你又怎麼辦?”
“我不要!爺爺可是泰尚老爺!他們都說爺爺是靈根生,有三教圖,會法術,是不會死的!”
“小兔崽子盡聽外面人扯皮?泰尚老爺就不會死?會法術的靈者多得是,也沒見幾個長生不老日壽恆昌的,你這又是聽哪個混蛋說的?”
“外邊人都這麼說,爺爺是天下第一靈元,習得陰陽正邪之法,可操控日月洪荒,扭轉天地乾坤。爺爺!這是真的嗎?可是三教圖又是什麼呀?”
孫子有模有樣照着外面人的說法依葫蘆畫瓢,手舞足蹈,稚嫩的動作上手花拳繡腿。
老者招招手過去示意這個玩得正嗨的孩子過去,手指輕拭他嫩滑飽滿的額頭,“三教圖啊……曾經爺爺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不過有個人和爺爺說過,三教圖就是一張藏騰,誰人若得到,可得荒原正邪之法,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張紙,給賢羽你畫畫用的。倒是被外面的謠言傳的神乎其神,至於外面那些七嘴八舌的傳言呢,你就他們講故事,聽聽就好。咱們吶,要相信科學。”
說完,老者伸出修長的手指,閃出一道紅色火焰般的細絲,在空中輕鬆寫上“科學”兩個大字,又朝着空氣揚起手指,火焰圈成的大字瞬間不見了蹤影。
“哇……”孫子被驚得目瞪口呆,拉扯老者的衣衫撒嬌說道:“爺爺!賢羽也要學!賢羽也想學!”
老者被孫子樂呵大笑,“等你長大了,爺爺就把這些本事都傳給你,到時候啊……”說到這裡,老者莫名燃起滿心的惆悵,心中打着結,哀嘆着人生百態,“到時候啊……爺爺也該走了。”
“不行!”孫子驚聲大叫,將老者嚇得從打頓悽悵中喚醒,“爺爺要是敢走,我就去幽冥界,找那個幽冥神尊拼命!”
“你再給我說一遍!”
顯然,這個老者對幽冥神尊這個名字格外忌憚,引發起一系列過往的點點滴滴,幽冥神尊這四個字卻滿目瘡痍。
孫子被老者提高的嗓門唬住了 ,含着淚花抱着老頭,“賢羽不能沒有爺爺,賢羽已經沒有了爸爸媽媽和奶奶,賢羽不想要爺爺走!賢羽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老者猛然一陣心酸,抱起五歲大的賢羽,安慰道:“放心,爺爺沒那麼容易走的……爺爺啊,還在等一個老不死的回家呢!”
“等那個照片裡的大哥哥嗎?”
“是啊。他不來,我就不走了”
“那他什麼時候來呢?”賢羽小心翼翼問道。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聽到這樣的回答,賢羽心中居然掀起一陣喜悅,歡呼着,“那!爺爺再也不會離開賢羽了!”
老者一聲苦笑,想起曾經的生死過往,踏着屍體一路走上的雪山之巔,爭得一張破紙寥寥幾字,歷年來卻要屠戮多少無辜冤魂。一個人獨自徘徊,難忍的風刀霜劍,只爲兩人的正義之諾,何須言丹心熱血?徒有身後一句泰尚老爺,卻也難挽留多少深愛之人。
“爺爺講故事!爺爺講故事吧!”
“講什麼?”老者有些困惑。
“講這個。”孫子晃晃泛黃的日記本。
喔!是三教圖啊……
老者若有所思,閉上眼睛,腦海中開始像放映機一般展現出過去的種種。這個夢裡,有好多人,好多事……
墨羽、歸一、暘子、謝微塵、公子燭伊、墨失、墨忘,羅陰、張懷玉……
也曾一人血刃陵陽崗,犯下滔天罪孽;也曾赴宴秦陵迷宮局,初識人心兇險;也曾二人三箭屠戮贏勾,獲得芳名百世……
這些事情,就像剛經歷過一樣,一輩子也無法忘記。
“這是從爺爺小時候的一個夢說起……還記得……”
還沒開始,孫子已經滴着口水呼呼大睡。
“哼,好個臭小子,死豬樣。嘚!”
老頭也緩緩臥了下去,慢慢搖晃着躺椅。後來,也沒了知覺……
“徐泰!你是死豬吧,怎麼還在睡!大家都在等你回去呢,就差你了!快起來快起來!”
老頭睜開眼睛,已經是另一片場景,四海浩茫,歸一穿着曾經的青衫衣裳站在自己面前,憤憤埋怨着一腳踢醒了徐泰。
“歸一?你不是……”
“什麼是不是,快起來!墨羽他們就在前面,還有辰邪,謝微塵……這麼多人就等你一個人,你要不要臉。”歸一一把拉起坐在大漠之上的徐泰。
徐泰看向四周,又撫摸自己稚嫩的臉,身上的傷疤盡皆消失,難道說我又回來了?
還有大家……也都回來了?
夕陽中,幾個人站在落日之下,一起回過身子,瞧不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只能分辨着幾人的黑影,他們注視着徐泰,不難想象他們見到徐泰的歸來,臉上一定掛着笑。
此時無聲勝有聲,此刻忘記了什麼叫分別。
“墨……尚卿……”徐泰眼眸溼潤,蹭着鼻子試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每走一步都愈發沉重,他不敢靠近眼前的衆人,因爲怕這只是一場短暫的夢,走近了,夢醒了……心,也會碎了。
“宇定,歡迎回來。”
“小二爺,歡迎回來。”衆人朝着徐泰招手,他們的笑溫柔流轉,一塵不染。
小二……爺……
徐泰低頭用手掩着嘴巴失聲痛哭,緩解良久,擦乾淚水,收起悲傷,面露欣喜之色朝着衆人大步奔去。
“我來了!接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