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雲來得快,去得更快。
天空兩隻白翅膀麻鷹還沒來得及返回巢穴,雨雲就已經散開。
清脆的鷹啼聲響徹雲霄,失去了雨雲的遮擋,兩隻稚嫩卻初現氣候的麻鷹直衝高空。
煦暖的春陽灑在身上,雖然後背上的衣衫被龍爪鬆的樹皮磨開了裂口,但是溫和的風順着縫隙吹進來,好似小手一樣摸遍全身,酥癢得很舒服,一點都不冷。
揹着書匣,邁着輕快的步伐,陰雪歌走出宗學大門,笑着向門房內的枯瘦老人打了個招呼。
同樣是陰家族人,卻不知道姓名,只知道他駐守陰家宗學起碼已經有千年之久的老門房呆呆的看着陰雪歌。他詫異的回頭向宗學的大門望了一眼,然後皺着眉頭,微微搖了搖頭。
“荒唐。”
老門房低聲咕噥了一句,從壁櫥中取出了一碟老花生,一小壺老酒,坐在門房前方的青石板上,翹着二郎腿,曬着太陽自飲自酌,目光卻絲毫不離陰雪歌的背影。
在大街上,找了一家錢莊,將一個小金錁子兌換成了白銀,又將幾錠銀子兌換成了銅錢。
小小的一個金錁子,就變成了大大的一袋子銀角子和銅錢,叮叮噹噹的足足有數十斤重,拎在手上有着滿滿的飽足感。
在錢莊對面的藥店中,掏出了金錁子,買了十五顆固元丹,這也就花費了三百兩銀子。
將丹藥小心藏進懷中,陰雪歌又走進了路邊的肉店、糧店和其他店鋪。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買了無數。每當他抓出大把的銅錢或者銀角子付賬的時候,他總是對苗天傑多產生一絲好感。
七個月來,他總共被劫走了五十兩白銀,損失了十八顆固元丹。但是今天一次,就全回來了。
“二十兩黃金,虧他能帶在身上。有個便宜姐夫,果然是人生一大樂事。”
帶着一絲惡意,陰雪歌開始揣測,如果他將青蓏嫁出去,是否能撈到點好處?
但是仔細斟酌了一番。想想青蓏枯瘦乾癟的身材。以及枯黃瘦削的臉頰,他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賠錢貨,倒貼錢都沒人要。買回去幹什麼?笨手笨腳做事都不會,只能下湯鍋熬湯。”
想到‘熬湯’一詞。他又想到了青蓏上個月說陽春三月。最好是燉一鍋老天麻母雞湯進補。一則是滋潤腸胃。舒緩一下冬天消磨得差不多的身軀,一個是驅散春寒,強壯肉身。
只不過那時正窘迫。宗學發下的銀子總是神乎其神的多次失蹤,進補一事自然就落空了。
“蘆柴棒子,都沒肉的。想要嫁出去賣個好價錢,也得養得肥一點?”
抱着這種不良的念頭,僱了一個挑夫,將買來的各種零碎東西讓他一擔子挑了,他又跑去市場,買了四隻老大老肥的老母雞,一共花掉了九錢銀子。
“是貴了不少。”
四隻老母雞,居然要九錢銀子?
去年的時候,四隻同樣的老母雞,只要最多七錢二分銀子。
千年的時候,同樣的老母雞,滿打滿算,加上幾個雞蛋的饒頭,也就是六錢而已。
和雞蛋一樣,市集上的東西似乎越來越貴了?
而這種變化,似乎都是從林驚風出任渭城太守後出現的。
拎着四隻老母雞,懷裡揣着一大包二十年火候的老天麻,陰雪歌若有所思的帶着挑夫回到家裡。打發挑夫走的時候,他又給了挑夫足足一百文銅錢,而這價錢,讓驚喜的青蓏驚怒的大叫起來。
“這是宰人嘛。以前僱個挑夫,渭南城內轉一圈,最多六十文。”
“現在居然要一百文,他當他腳板是鑲金的,走一步都撒金粉?”
看到四隻肥胖壯碩的老母雞‘咯咯’叫着滿地亂跑,本來很歡喜的青蓏臉色極其陰沉。
她站在自家門口,目光不善的盯着那挑夫的背影,突然回頭向陰雪歌低聲叮囑起來。
“少爺,想不到你今天真開竅了。”
“這錢的來歷,我也不問了,反正肯定不光彩。”
“既然你都做了初一,不如連十五也做了?那挑夫口袋裡‘嘩啦啦’作響,起碼有五百銅錢。”
青蓏的目光遊離不定,猶如冤魂一般迷離而陰森。很顯然,她在想象一些不怎麼善良的場景。以陰雪歌的實力,對付一個普通的健壯挑夫,那是一指頭就能解決的問題。
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陰雪歌將懷中天麻和裝錢的袋子狠狠的丟進了青蓏手中。
“少爺我,是那樣的人麼?”
“什麼叫做來歷不光彩?難不成我能去打劫?”
青蓏輕嘆了一聲,很是有點憐憫的看着自家少爺。
“打劫倒是不至於,您有那個心,可也沒那個膽。”
“但是您不打劫,可以賣身啊!隔壁幾家的老爺,他們幾年前可都想要做您岳父。”
陰雪歌羞惱,他舉起巴掌,輕輕的在青蓏的腦門上拍了一掌,然後一甩袖子,揹着手四平八穩的走進了院子後面的小小演武場。
當場服下了一顆固元丹,雙手猶如龍爪,往演武場邊一株數百年氣候的老楊樹一抓,他悶哼了一聲,固元丹猶如火炭一般在體內釋放出大量熱氣,催動他全身血氣都運轉起來。
肌肉蠕動膨脹猶如蛇行,老楊樹輕輕的搖擺着枝條,一絲極細的青氣不斷注入他的身體。
青氣所過之處,所有血肉、筋骨都愜意的吸收着青氣中蘊藏的,來自老楊樹的生命氣息。
自身的力量一絲一絲的提升,隨着固元丹的消耗。自身血氣翻滾如潮,老楊樹中的青氣自然是綿綿不絕。陰雪歌區區十六年的生命,哪怕淬鍊到了如今水準,和老楊樹數百年的氣候相比,他的生命力也不過老楊樹的百分之一二。
從老楊樹中抽取的這點青氣,對老樹本身不值一提。
更有甚者,隨着陰雪歌體內氣血莫名的翻滾,老楊樹體內的樹脈中,也有青色的氣流開始流轉。老楊樹開始了某種奇妙的變化,他的根莖向着更深的地下鑽去。每時每刻他都能吞吐更多的水分和養分。同時他的枝葉上也逐漸有新的芽苗滋生。
老楊樹向陰雪歌輸送一絲青氣,他自身就有數倍的青氣滋生。
而每一絲青氣注入陰雪歌身體,都會消耗大概三成數量的固元丹產生的藥力。
以這種莫名的方式,陰雪歌可以將每一顆固元丹的力量發揮出三倍以上的功效。他服用一顆固元丹。得到的好處就是尋常人三顆固元丹的效力。
且固元丹內雜質不在少數。服用一顆固元丹。都要耗費大量時間踢腿打拳,將雜質排除體外。
但是陰雪歌此刻身體吸收的是老楊樹傳來的精純青氣,其中不含絲毫雜質;固元丹只是作爲燃料。推動他的血氣運轉,讓他有足夠的力量運轉這個法門。
丹藥中的雜質全部被輸送進老楊樹的身體,順着樹脈送進地下,深埋在了土壤中,沒有對陰雪歌自身造成任何的窒礙。
天色逐漸昏暗下來。
青蓏在廚房中歡樂的唱着歌謠。
沒心沒肺的她,纔不會管自家公子從哪裡弄來的銀錢、米麪和這麼多的酒肉。在她眼裡,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自家公子能拿回這些東西,這是他的本領。
就好像當年,自家老爺還在的時候,他也經常拎着這麼多的銀錢和其他東西回家。
那時候,這個院子,可不是現在的這樣冷清凋零。青蓏記得,那時候她也總是很開心的去迎接老爺回來的,而且總是能從老爺手上,得到幾顆那時候的她最喜歡的糖果。
“少爺不如老爺的地方,就是不給青蓏帶糖果回來。”
皺了皺眉,正拿一柄小斧頭剁雞腿的青蓏呆了呆,一斧頭差點沒把自己的手指給砍了下來。
驚慌失措的看着幾乎是貼着自己手指剁下的斧頭,青蓏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臉色嚇得慘白。
天色大黑的時候,廚房裡傳出了濃郁的天麻老母雞湯的香味。同時青蓏還炒了三個葷菜,燉了一個肘子,配上老母雞湯和兩個素菜,這是陰雪歌和青蓏最近三年來從未有過的奢華大餐。
三年前,陰雪歌父親去世。
家中大變,僕役流散,所有收入斷絕,每個月只有宗學中十兩銀子開銷,就連陰雪歌日常身體所需都只能勉強滿足。那時候的青蓏,每天最大的美夢,就是一塊肘子皮,一條大雞腿。
“天天有肘子,有雞腿,就完美了。”
看着自己精心調製出的菜餚,青蓏雙手捧在胸前,長嘆了一口氣。
“不管少爺是打劫還是賣身,恩,青蓏能有肘子和雞腿就好,其他的,不要緊。”
後院演武場,花費一個下午的時間,整整一顆固元丹的藥力終於全部耗盡。
陰雪歌渾身大汗淋漓,汗水中有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傳來。這一天他得到的增益,比過去幾年一個月的提升還要巨大。
依仗老楊樹無私提供的青氣,他一個下午就提升了一鈞半的力量。
如此算來,七天之後,他就能達到一鼎之力。畢竟在七個月前,他已經擁有了八十九鈞的實力。
“看來,渭南陰家,也只是尋常小家族,畢竟渭南古城,在這天下,可不算什麼。”
通過自己一個下午的進益,再對比一下過去幾年按照陰家宗學的傳授,自己修煉後得到的力量,就知道渭南陰家掌握的修煉法門和自己相差很大。
這其中,固然有着各種其他的因素,但是渭南陰家在這個世界的地位,卻是清晰明白的了。
“林驚風,也僅僅是渭侯的第三個兒子,甚至是不是渭侯世子。”
渭城陰家不強。卻是渭城第一家族,可見這渭城的水準就是這麼回事。那麼林驚風被派來渭城做太守,他這個太守的含金量可想而知。
“一個沒有渭侯繼承權的兒子履職的地方,能是什麼好地方?”
演武場邊,有一口水井。
脫光衣衫褲襪,打了幾桶水,狠狠的沖洗了一下身體,換上了剛纔青蓏掛在演武場邊木架上的新衣裳,陰雪歌心滿意足的回到了餐廳中。
青蓏已經趴在了餐桌上,呆呆的看着瓦盆中油光水量、紅撲撲的豬肘子發呆。
豬肘中帶着濃濃的藥草香味。陰雪歌是修煉者。他的每一道菜餚中,都要加入某些特定的藥材,這樣才能滋養身體、舒筋活絡。
“開動。”
陰雪歌也不廢話,他向青蓏揮了揮手。大喝了一聲。
青蓏一把扯下了一條雞腿。萬分陶醉的嗅了嗅雞腿的味道。然後深情慢慢的一口咬了下去。
“少爺,以後你打劫,我給你遞刀。”
青蓏口齒不清的哼哼。
“如果你賣身。我給你討錢,絕對一個銅錢都不會少。”
陰雪歌手上筷子僵硬在了半空中。
如果他打劫,青蓏遞刀,這場景雖然古怪,但是能夠接受。
但是他賣身,青蓏跑去找人要錢,這算什麼?她是他的老鴇子不成?
“胡說八道,專心吃飯。”
陰雪歌是修煉者,一顆固元丹的藥力已經完全消散,化爲巨大的力量儲存在體內。所以他此刻已經飢腸轆轆,餓得眼睛發花。
青蓏看上去幹癟瘦弱,但是她也是肚子裡少油水燒得慌了,今天也是一通大吃大喝。
主僕二人只用了一刻鐘功夫,就將滿桌子酒菜吃得乾乾淨淨,然後摸着腫起來的肚皮,愜意的坐在桌邊哼哼個不停。
“豬肘不錯,可以再加點桂皮,就更香。”
抓着牙籤,慢慢的剔着牙,陰雪歌雙眼看着房樑懶洋洋的說着話。
“明天,去買個豬頭回來。老爹他,以前喜歡豬頭的。”
青蓏擡頭看了陰雪歌一眼,點點頭,應了下來。
“老爺喜歡清湯燉了,然後片下來的豬頭肉。要配如意居的老窖酒,他就愛這個。”
“那就再去買兩斤如意居的老窖酒。”
陰雪歌丟下牙籤,淺淺一笑。他還想要說點什麼,但是他臉色突然一變。
剛剛入夜,外面就下了雨,春雨淅淅瀝瀝的灑在地上,很是潤澤喜人。
修煉到他這樣的地步,淬體算是小有成就,五官都比尋常人敏銳許多。有其他這一天來,連續從三株老樹身上抽取青氣融入自身,他的五感更是增強了數倍不止。
方纔,屋外的雨聲突然消失了。
不僅如此,遠處的狗叫聲、人話聲,風吹過樹梢的‘呼呼’聲,也都不見了。
四周安靜得好似在荒山古墓中一般,安靜得讓人心悸,安靜得讓人心頭髮冷。
悄步站起身,一把拎起了青蓏的衣領,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的,將她塞進了餐廳角落裡的壁櫥中。
青蓏臉色微微一變,很古怪的,她剛纔用來剁雞腿的那把小斧頭,就被她不知道從哪裡拔了出來。
僅僅將斧頭握在手中,青蓏小心的,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將壁櫥的門悄然關上,只留下一條縫。
陰雪歌悄然躍起,身形輕盈的跳起來一丈多高,左手掛在屋樑上,右手在屋樑上一抓,一柄黒鞘長刀被他抓了下來,隨手背在了身後。
他的手又在屋樑上抓了一把,這一次,他悍然抓下來一張弓臂長有兩尺四寸的強弩。
黑色弩弓,血色弩弦,弩身上雕刻三條蒼勁有力的利箭符文。這是國朝制式,專由巡街法尉使用的‘烈風弩’,有着莫大的殺傷力,甚至對淬體完成,已經開始餐風飲露的練氣士都有極大威脅。
這等制式大殺傷力遠程武器,民間根本不能保留。
陰雪歌的父親三年前因公殉職,這烈風弩在那一戰中擊殺敵手十八人,血染弩身。這弩就連同他父親的隨身佩刀、公服等等,全部送回了陰雪歌家中供奉祭拜。
這等事體,國朝各種律法都有明文規定,功臣之家,是允許供奉烈士遺物的。
但是陰雪歌必須對這些大殺傷力,對正經練氣士都有威脅的武器作出承諾。一旦這種器械被人奪走犯下案子,他也要承擔連帶責任——只不過陰雪歌尚未成年,所以這連帶責任也就略小。
此刻外面的聲氣不對,陰雪歌本能的聯想到了宗學中傳授過的,幾種小範圍、短時間內能夠屏蔽一切聲音響動和元氣波動的靈符,以及其他的類似物件。
有人用這些東西,將整個院子包圍了起來。
現在就算陰雪歌在院子裡大吼大叫,外人也不能聽聞。
春雨夜,萬籟俱寂,正是殺人放火的好時節。
一掌拍滅了餐廳中的燭火,陰雪歌湊到了窗前,透過窗棱縫隙,向外望了過去。
“果然,老爹你還是嘴饞。把你的這兩件寶貝供在餐廳屋樑上,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你才保佑了我。”
陰雪歌冷厲的笑着,如果這長刀和強弩,今夜是供奉在正堂香案上,那就萬事俱去,麻煩大了。
影影倬倬,可以看到三條身影輕盈的越過了高有一丈二尺的圍牆。他們落地無聲,就好像幾條幽靈。
陰雪歌看着他們的動作,心裡頓時微微一沉。
這些傢伙的身手極佳,最少都是有了一鼎之力的淬體大成者。
三個人,以他現在的力氣,怕是隻能痛下殺手才行。
舉起烈風弩,透過窗戶紙,他一言不發的扣動了弩機。
‘嘎嘣’怪嘯聲中,一支暗紅色三棱透骨狼牙箭呼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