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岸,綠草茵茵。
河道上白帆點點,無數商船往來,時常有水手高聲呼喝船歌,朗朗歌聲迴盪水上。
河風清新醉人,北岸好大一片豔紅色野杜鵑,綿延起碼十幾裡。花香隨風吹到南岸來,順着河岸疾走的陰雪歌頓時精神一振,兩條濃眉不自覺的高高挑起。
春水,春風,春花,春色如醉。
陰雪歌儘量的放慢了行走的速度,但是百鈞力量在身,百倍於常人的肉體力量,腳尖輕點就向前竄出五六丈距離,尋常奔馬也沒有這樣的速度。
如此‘緩行’,疾風呼嘯撲面而來,嚇得河灘上幾隻長腿水鳥高高飛起,驚怒交集的盤旋在空中,伸出長長的脖子向陰雪歌尖叫抱怨。
陰雪歌‘呵呵’大笑,當他摸清了腰間皮囊的用處後,他笑得越發開心愉悅。
這是一隻儲物皮囊,內有一丈見方的空間,如今塞滿了各色物事。其中最讓他歡喜的,是一小箱黃金,一大箱白銀,一麻袋銅錢。有了錢,想來青蓏的笑容也會多很多。
陰家任何一個族人,只要傳承陰風訣就能得到的福利。偌大的陰家,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這筆銀錢。
金銀銅錢之外,還有貼身軟甲一套,護心鏡一面,銘刻了疾風法符的護腿一對。另有鋒利法符長刀一柄,尺二尖刀一柄,投擲用匕首十二支,符文箭矢十壺一百二十支。
頒發這些東西給他的武閣長老說得好,善用此等軍械兵器,殺他渭北叛逆人頭滾滾、雞犬不留。
這些金銀錢財,甲冑兵器之外,最大的收穫就是這個儲物皮囊。
內部空間不大,但是在這個世界,儲物皮囊也不是人手一隻的尋常貨色。
《律》法森嚴,苛刻的法度甚至涉及到了每個家族能夠保有的儲物皮囊的數量上。陰家七品世家。國朝標配的大容量儲物手鐲只能有三十六個,歸屬家主和衆多長老所有。
每一個儲物手鐲之下,可以附帶九個儲物皮囊。
擁有數萬族人,練氣士近千的陰家,總共的儲物法器只有兩百餘。你有再多的金錢,再廣的人脈,家族品階提升不上去。你就只能保有這些儲物法器。
陰家若是在這些儲物手鐲、儲物皮囊之外,哪怕再多一個儲物法器,就會被扣上圖謀造反的重罪,輕則罰款罰得你元氣大傷,重則就是人頭滾滾,殺你一個血流成河。
好些陰家的長輩都不能擁有一個儲物法器。但是現在,陰雪歌腰間就戴上了一個。
武閣長老說得很明白,意思很清楚。
“參加春狩大祭的渭北青年,還有九十八人。殺光他們,此物,就歸你所有。”
回想幾位武閣長老幹癟陰沉,肅殺如鬼的面孔。陰雪歌就笑了起來。笑得開心了,他就開始唱歌,不是太守大人喜歡的《大雅樂》那等陽春白雪,而是河面上船工水手的《船調》。
百鈞之體,中氣充沛,一聲嘹亮的號子直衝雲霄,頓時傳遍渭河南北。
河面上數千船工水手同時扯嗓子叫了一聲‘好’,陰雪歌一人高唱。數千人打着號子遙相呼應,唱和之間,千船萬帆隨波逐流,陰雪歌前方已經望到了渭南古城的城門。
嘹亮的號角聲從頭頂傳來,初始還在後方十幾裡地,眨眼間就到了頭頂,帶着尖銳的嘯聲。瞬息間就衝到前方,很快就飛到了渭南古城上空。
一道惡風從高空壓了下來,陰雪歌身邊灰塵翻滾,柔軟的青草被壓得紛紛伏地。
從他身後數十里處。一條清晰的草印一直延伸了過來。
有巨物從高空急速掠過,帶起風勁在地面長草中留下了深深痕跡。空氣鼓盪,陰雪歌口鼻窒息,強勁的疾風想要從他口鼻中倒灌進去,將他的歌聲憋回了肚子裡。
又驚又惱的擡頭望去,好大一隻雙頭惡鷹。
這鷹翼展張開寬達十丈,通體羽毛呈青銅色,溫暖的春光下,惡鷹羽毛猶如刀劍熠熠發光。
“蠻荒異種。”
看着那鷹兩顆猙獰醜惡的頭顱,陰雪歌喃喃自語。
渭南郡屬齊州治下,齊州乃當今昆吾朝腹心地帶,人物風流,物寶天華,數萬年長治久安,怎可能有如此兇惡猛禽存在?如有,也已經被當地法衛、法尉領兵斬殺了。
雙頭惡鷹野性未消,他疾飛而過,叫聲猙獰野蠻,眸子裡兇光四射,分明是剛剛馴養,還沒完全馴服的野物。從離地百丈的高度飛過,居然地上長草都被壓得倒地不起,這惡鷹實力可見一斑。
鷹背上,十幾個黑衣人傲然站立,其中一人手持號角,迎着高空湍急罡風吹響,尖銳的號角聲逆風傳出數十里,周邊百里內都能清楚聽到這號角的聲響。
惡鷹飛近渭南古城,兩名黑衣人突然打出了旗幟,方圓兩丈的黑底大旗凌風招展。罡風湍急,旗幟被罡風抖得筆挺,旗幟正中血色‘赫伯’二字煞是醒目。
赫伯家!
太守林驚風、家主陰九幽正在圖謀的赫伯家,意圖滅其根基、奪其家產的赫伯家。
渭南郡最爲古老的世家,家族傳承比陰家更古老許多,只是最近數千年家中長老接連爆體而亡,頗有青黃不接之憂,被陰家後來居上的赫伯家。
萬五千年前,赫伯家主幹還是五品世家,渭南赫伯家也是堂堂六品豪門。
昆吾朝亂,赫伯家族長站錯隊伍,主枝五品世家滅門,渭南分支受其牽連,祖傳煉氣功法被褫奪,渭南赫伯家被貶爲九品世家。
率性萬年世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渭南赫伯家區區數千年時間,硬生生從九品世家重返七品行列。奈何真個家門不幸,赫伯家一路走高,眼看重返六品世家勢不可擋時,家族太上、長老不斷走火入魔爆體亡故,家族實力一落千丈。
三年前,赫伯家現任家主牟圖振興家族,抽調精兵強將。組織秘密隊伍潛入西疆,力圖開闢一方新天地。
奈何時運不濟,赫伯家開荒隊伍全軍覆沒,就連太上都陣亡一人。
太守林驚風、家主陰九幽垂涎赫伯家基業久矣,眼見赫伯家實力大損,就暗中圖謀,力求一擊而中。徹底誅滅渭南赫伯一族,奪其根基、侵其產業。
陰雪歌恩襲的副九品官職,就是這筆交易中的小小添頭。他從陰九幽口中,將這前因後果打聽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赫伯家如今正是風雨飄搖之際,他們怎敢如此高調行事?
駕馭未曾馴服之妖禽。逼近州郡城池,赫伯家嫌死得不夠快?
望着雙頭惡鷹,正不解赫伯家的張狂行徑,後方突然有如雷蹄聲傳來。
陰雪歌詫然回首望去,只見馬如龍、人如虎,浩浩蕩蕩近千人押送一支規模龐大的車隊,順着渭南城西側官道逶迤行來。隊伍前方。一面大旗迎風招展,其上也是‘赫伯’二字。
渭水河岸比官道所在高出一丈有餘,陰雪歌順河岸行走,他所在位置,比起官道也高出了一丈開外。站在一個小土包上,藉着傳承陰風訣,雙眸得到的好處,隔着十幾裡地。他也看清了旗幟上水缸大小的‘赫伯’字樣。
隊伍自西而來,隨行護送之人過千,所有人揹負強弓硬弩,手持長刀重矛,身上隱隱有血跡滲出。
“不對,身上有血?”
兩條濃眉一抖,陰雪歌沉思片刻。突然無聲冷笑。
赫伯家隊伍自西而來,他們家在西方哪裡有什麼產業?昆吾國臨近西疆蠻荒之地,赫伯家力圖在西疆蠻荒,開闢一片新土。這支隊伍。只能是從西疆而來。
‘西疆有惡鷹,雙頭,銅羽,生裂龍蛇,殘忍好殺,名爲車刞’。
車刞惡鷹,就是前方那些赫伯家人騎乘的坐騎麼?
弄這麼一頭西疆特產的雙頭惡鷹出來,就是爲了證明,這支隊伍來自於西疆?
但是齊州渭南郡位於昆吾朝腹心,距離西疆何止三五萬裡?開荒的隊伍如有收穫,從西疆運送資源返回本家,起碼也要耗費數月之久。
這些身上帶血的護衛人手,他們莫非進了昆吾境內,還被人打劫不成?
在路上行軍數月,就算是骨折重傷,也都痊癒,何況是區區皮肉傷勢?
蹲在小土包上,雙手撕扯青青嫩草,眯着眼打量着赫伯家的隊伍,陰雪歌心中冷笑不斷。
幾道陰風襲來,幾條人影踏着脆嫩的草尖,腳不沾地的從渭南城內狂奔出來。他們幾個起落,就到了陰雪歌身邊,落地時悄然無聲,將陰家陰風訣的特性展示無遺。
“好大的氣派,好豐富的,收穫。”
陰九幽親自出動,他帶着城內幾個家族執事,落在陰雪歌身邊,冷笑望着赫伯家隊伍。
陰雪歌指了指隊伍最前方的幾個彪形大漢,‘嗤嗤’一笑。
“身上,有血。齊州,或者渭南郡內,有山賊盜匪,敢動這樣千人護衛的商隊麼?”
“妙呵!”
陰九幽驚愕的向陰雪歌望了一眼,然後輕輕撫掌讚歎。
果然是妙,尋常十六歲的孩童,哪裡有這樣的眼力?就算看清了這些護衛身上的血,又怎會聯想到這麼深的地方?從西疆來此數萬裡,一路行來,什麼傷勢都痊癒了,身上怎會有血?
見到陰九幽如此得意的笑容,陰雪歌想起他前些月作出的事情,他心中不快,又補充了一句。
“也難說就是假的。或許,他們就是故意想要讓我們猜疑不定呢?”
“比如說,他們的精英隊伍在西疆並未全軍覆沒,他們是故意虛而實之、實而虛之?”
陰雪歌一番話說得糾結無比,陰九幽和幾個陰家執事的面孔就變得無比糾結。
幾個人相互望望,目光遊離不定,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赫伯家的隊伍從何而來?
他們來自西疆?他們不自西疆來?
他們開闢西疆成功?他們開闢西疆失敗?
他們的精英死傷殆盡?他們的精英藏在暗中?
他們是虛張聲勢苟延殘喘?他們是引蛇出洞奮力一擊?
林驚風是真想和陰家同謀赫伯家?林驚風勾結赫伯家意圖顛覆陰家?
陰雪歌不輕不重、不鹹不淡幾句話,讓陰九幽和一衆陰家執事心裡好不難受。赫伯家的這支隊伍來得古怪,但是陰雪歌的這番話更是古怪。好端端一件事情,硬是弄得雲山霧繞,再也看不清詳細端倪。
氣氛變得極古怪。
遠處草叢中幾隻黃鶯兒的叫聲,此刻也是如此刺耳。
低空幾隻小麻雀拍着翅膀飛過,翅膀拍打聲讓陰九幽煞是不滿。他手一揮,一抹寒光閃過,幾隻麻雀就炸成大片血霧灑得滿地都是。
幾片灰褐色羽毛慢慢飄落在陰雪歌面前。
他捻起一片羽毛輕輕的轉了轉,看到陰九幽心情不愉快,他就變得很愉快了。
“家主,這事情,有點古怪呵。”
陰雪歌看着陰九幽。面色無比的誠懇真摯。
“我總感覺,赫伯家的人,怎麼來得這麼巧呢?”
一個‘巧’字,可圈可點。
陰雪歌也不知道‘巧’在什麼地方,但是陰九幽覺得哪裡巧合,那就巧合在哪裡罷!
陰九幽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了。他皺眉沉吟片刻,然後身形一晃,帶着幾個執事離開。
清風中,傳來了陰九幽沉重的聲音。
“你且在此觀望着,看看他們到底來了多少人。”
赫伯家的隊伍來得快,十幾裡地,他們只用了不到半刻鐘就到了眼前。
真個氣勢如龍、恢弘雄偉至極。
赫伯家隊伍走在最前方的。是二十名身披重甲的私軍。他們個個手持符文重兵器,胯下是獨角奔雲獸,這同樣是西疆特產的妖獸,比起血龍馬也只是略遜一籌。
私軍之後,是三百名淬體有成,起碼都達到一鼎之力的雄壯漢子。
他們不敢披掛甲冑,但是所有人都手持長柄重兵器,警惕的向道路兩側張望着。
被他們護衛在中間的大車上堆得小山般高的。是大量的妖獸皮毛、骨骼,大量珍貴的木材、礦石,極多的珍稀藥草,甚至是一些能夠在昆吾國賣出高價的珍稀花卉,也都整整齊齊的碼放在車上。
無論是妖獸、木材、礦石、花卉,都帶着濃郁的西疆特徵。
陰雪歌就認出了一盆三色蝴蝶蘭,這種奇花香氣馥郁、色澤豔麗。有淨化空氣、安撫精神之神效,深受昆吾國達官貴人們喜愛。這麼一盆三色蝴蝶蘭,如果品相足夠,甚至能賣出萬兩黃金的天價。
陰家一年總利潤不過三五萬兩黃金。這等奇花,是陰家這樣的七品家族都無法消受的。
唯獨三品以上的上品豪門,他們纔有資格在自家宅邸中,裝飾這樣的奇珍異草。
一輛一輛大車不斷行過,更多的赫伯家族人騎着各色坐騎,趾高氣揚的在陰雪歌面前經過。
三百名淬體有成的戰士之後,是一些實力大概在七八十鈞以上的壯漢。在他們當中,混雜着一些氣息雄厚,呼吸之間鼻端隱隱有風色流轉的練氣士。
陰雪歌小心的低下頭,擺出了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道路兩旁,已經有渭南郡各家的耳目出現,形形色色的老少青年站在道路兩邊,面色複雜的看着赫伯家的大隊人馬。
一名跨着獨角奔雲獸的赫伯傢俬兵突然策騎上前了兩步,舉起了手上還染着斑斑血跡的重斧厲聲高呼。
“我赫伯家七少爺赫伯勃勃,於西疆斬殺千年蛟龍一條。”
“渭南渭北,青年俊彥中,我赫伯家七少爺,當屬第一。”
路邊人等同時驚呼出聲,陰雪歌心頭一跳,他擡起頭來,看向了赫伯家的隊伍。
隊伍走得很快,不多時就到了隊伍尾端。
一名身穿黑色長袍,氣息森嚴凌厲,看起來也就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坐在一頭獨角龍獸背上,左手握着一根丈八長矛,尖銳的長矛上,插着一個兇猛猙獰水缸大小的蛟龍頭顱。
看那頭顱的模樣,並非純血蛟龍,而是蛟龍和蟒蛇混血的後裔。
但是千年氣候的混血蛟龍,實力也足以和劈開五十處竅穴以上的練氣士相提並論。
這名爲赫伯勃勃,讓陰雪歌聽着想要發笑的少年,實力居然強橫到了這等地步。
赫連勃勃感受到了陰雪歌目光中的笑意,他突然扭過頭來,不屑的向陰雪歌橫了一眼。他的目光中蘊藏了極其複雜的情緒,但是陰雪歌把握住了,他看向自己的時候,心中是不屑一顧的。
不知怎的,陰雪歌就硬是覺得,他和赫連勃勃之間,一定會有一點交往。
不會是友好的交往,而是……
陰雪歌的目光,突然被赫連勃勃坐騎後掛着的一個碩大鳥籠所吸引。
鳥籠中沒有魚,而是漂浮着一條魚兒。
魚兒長有三寸左右,通體魚鱗瑩白如玉,唯獨兩條魚鬚子呈現出白銀般色澤。這條魚身邊沒有水,卻被幾線極細的水雲簇擁着,他懶洋洋的趴窩在水雲中,偶爾吐幾個透明的水泡出來。
蠻荒異種,龍鯉。
據說懷有純正天龍血脈,能飛天,能入水,成年後能駕馭風雨雷霆,能掌控天龍諸般神通的龍鯉。
三寸長的龍鯉,怕是剛剛從魚蛋中孵出……
十六年!
陰雪歌敢打賭,這條龍鯉的年齡和自己一樣,十六年零兩個月。
“做一隻鳥不好麼?”
“非要變成一條魚。”
“但是龍鯉,真是投了個好胎啊。”
陰雪歌站起身來,看着赫伯勃勃。
就算陰家沒有計算赫伯家,他也和赫伯勃勃不死不休了。
沒有人願意放棄一頭幼年的龍鯉充當寵物,陰雪歌也不會。尤其是這條龍鯉,他更不能放棄。
所以,陰雪歌抽出烈風弩,一弩向赫伯勃勃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