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勰溳已經很久沒有碰過牀頭櫃裡那瓶安眠藥了,從李清洋的別墅回來,她喝了碗粥,洗了個澡,從抽屜裡翻出那瓶藥隨便吞下四粒後躺到她的牀上,關上燈,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眠的,只記得大約是大一,又或是大二,在某一次體檢中,校醫拿着份報告對她說:“如果再不調整你的作息時間,你的整個生物鐘就全部癱瘓了。”
她何嘗喜歡這樣,每天都迷迷糊糊地睡去,頭痛欲裂地醒來,可是,她沒有辦法,她就是沒有辦法。
然後,便開始吃大量大量的安眠藥,從一粒、兩粒、變成五粒、六粒,直至有同學以爲她要鬧自殺,將事情報告到輔導員那裡,她才放棄了那些藥。其實吃與不吃,吃幾粒,對她而言,已是一樣,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開始的時候,她只是急,怕自己再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會莫名其妙地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所以,沒事的時候,她會逼自己睡覺,幾分鐘都好。後來,當失眠也變成一種習慣,她反而變得坦然,聽着宿舍裡或均勻的呼吸聲,或酣重的打呼聲,而她睜着眼睛安靜地等待窗外的月光一點點亮起來,再跟着她們起牀,上課,如是循環。
無所謂,她知道,等到她的大腦再無力支撐,自然會睡得着。
工作之後,越來越忙碌的工作反倒讓她失眠的毛病逐漸好了起來,每天都讓自己累得半死,幾乎一上牀倒頭就能睡着,偶爾失眠的時候,也不再強迫自己睡覺,看書看碟聽音樂,儘量找方法讓自己放鬆下來,有時候,倒真忘了,失眠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那一天,她其實真的很累,搬東西來回跑,收拾樑易晟的家,趕去醫院,又顛簸了一路跟着去了李清洋的別墅,連日來發生了太多事情讓她無法消化。她幾乎就要無力思考。
晚上,接到樑易晟的電話,即使是在電話裡,也能感受到他溫柔的語調,溫暖的笑容,他說:“既然東西都搬過來了,人早一天晚一天也沒關係吧,老婆!”
她要緊握着話筒,纔不至於泄露了自己的情緒,她放低了聲音,彷彿撒嬌道:“你也會說早一天晚一天都沒關係,那今天我就不過來了。”
他的語氣變得很無奈,可是又那樣縱容地說:“你呀!”
彷彿急於要補償些什麼,那一句“老公,晚安”纔會出口得那麼自然,自然到她自己都覺得那麼真實。
原來,還是會捨不得,捨不得推開他,捨不得那一點點的暖,那一份她就快企及的幸福。
臨睡前,她對自己說:蕭勰溳,你沒有做錯,不是你也會是別人,所以,不能放棄,如果可以有一個家,就算自私一點又怎樣?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老公”,可是是否是最後一次,她真的不知。
天空漸漸泛白,蕭勰溳的眼皮沉重,她睜不開,索性再次閉上。這幾個小時,她是怎麼過來的,想了些什麼,她都不記得了,可是,卻還清楚地記得,昨天,李清洋說他們是今天下午三點的飛機。
她看了下牀邊的鬧鐘,八點,她的思維開始有些混沌,閉上眼睛的時候,她想:你讓我替大家做選擇,可是我怕自己怎麼選都是錯,我擔不起這個責任。既然這樣,不如我們打個賭,如果我能在這之前醒來,我就認輸。
這一次,蕭勰溳很快就睡着,沒有做夢,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麼好的覺了,她覺得滿足,甚至寧願永遠都不用醒。
可是,她醒來了,在一點零五分的時候,偏偏那麼巧。她的腦子就在那一剎那徹底清醒,其實也許在她心裡,早就已經做了選擇,不是老天爺替她決定,也不是因爲任何人,只因爲她是蕭勰溳。
她冷笑了一下,拿起手機撥了樑易晟的號碼,用很冷靜的聲音說:“你馬上到我家樓下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既然是一個賭,就應該願賭服輸。
從她家到機場,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如果塞車的話,要再加半小時,那一天,湊巧高速上的車還堵得厲害,蕭勰溳和樑易晟到達機場的時候,已經是三點二十,她站在機場大廳,心裡一陣莫名的空虛。
原來就算她想糾正這個錯誤,也還是會來不及。
樑易晟皺着眉,這一路,她什麼都不肯說,只不停地催促他開快一點,現在又這個樣子,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她,無措地像個孩子。
突然間就覺得不安,走上前抱住了她,問道:“怎麼了,帶我來機場做什麼?”
她的身體抖了一下,好一會,才搖了搖頭,輕輕地說:“我們回去吧!”
那一瞬間,他竟然覺得鬆了口氣,急切地握住了她的手,答道:“好。”
廣播裡,有溫柔的女聲清晰地傳過來:“飛往倫敦的BD206航班由於天氣原因,延誤起飛,請各位乘客耐心等待。”
蕭勰溳的腳步一滯,然後她擡頭對扶着她的樑易晟笑了起來,那笑容意味深長,彷彿是釋然,又彷彿是遺憾,她說:“我們都躲不過。”
他們是在候機廳裡看到了李清洋和夏晨曦,其實要在人羣裡認出他們並不難,夏晨曦依偎在李清洋肩頭,像是睡着了。
蕭勰溳慢慢地走過去,樑易晟跟在後面,走了幾步。兩個人又同時停住了腳步。
李清洋擡頭,看見他們,也並不驚訝,只說了一句:“你們來啦?”
並沒有人迴應他,樑易晟有些疑惑地望着蕭勰溳,他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
蕭勰溳轉過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手機,遞給樑易晟,說道:“我做不到像她這樣愛你,這個女人爲你付出太多,她比我更值得擁有你,你也應該給她一個交代。”
“我不懂……”樑易晟一把抓過蕭勰溳的手,有些激動,又有些慌張地說:“我們就快要結婚了。”
“可是還沒有。”蕭勰溳笑,“易晟,我們算了吧!”
夏晨曦適時地醒來,對這一幕似乎極爲疑惑,問:“你們怎麼了?”
三個人同時看向她,李清洋驚喜地問:“晨曦,你認得出他們?”
她對他點了點頭,示意他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然後對蕭勰溳和樑易晟說:“謝謝你們來送我。”
樑易晟看着夏晨曦,這才注意到她的眼神其實有些恍惚,不過一段日子沒見,她的整個人都有些微胖,又更像接近於浮腫。他覺得有些不對勁,整顆心都被吊了起來。
廣播裡剛纔那個聲音再次傳了過來,不過這一次是通知他們班機已經能夠起飛,請乘客們抓緊時間登機。
夏晨曦虛弱地對他們笑了笑,說:“再見!”然後,挽着李清洋的手,轉過了身。
“夏晨曦!”蕭勰溳突然叫住了她,快步追到她面前,說:“你現在這樣離開,有一天,他知道真相,會恨你,也會怪我。如果你真的愛他,就該讓他自己做選擇。我不是同情你,不是因爲你比我可憐,我不會裝高尚把他讓給你,但是我不希望將來有一天他會後悔,說到底,我還是爲了自己。誰都沒有權利替別人做選擇,只有自己才能主宰自己,我已經選了,剩下的就由你們來選,這就是公平。”
說完,她走回到樑易晟身邊,問:“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樑易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夏晨曦的背影,然後牽起她的手,終於轉過了身。
就在他要邁開第一個腳步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撕心裂肺的叫喚,彷彿用盡了全力,那樣淒厲和無望:“易晟……樑易晟……樑易晟……”
那一聲聲的叫喚直叫到他的心裡去,他的右手還拉着蕭勰溳的左手,可是,他走不前,像是有什麼東西拉住了他一樣,怎麼也邁不開腳步。
無法前進,不能後退。
一秒,十秒,二十秒……
他們就這樣僵持着,一分鐘後,蕭勰溳掙開了樑易晟的手,其實他抓得並不牢,她只輕輕一轉手就滑下了。她從自己的右手上摘下那枚他曾經用來向她求婚的戒指,放還到他的手裡,眼裡明明有淚光,卻還是笑得無懈可擊,她說:“你已經做了選擇。謝謝你,給了我一個美夢,我曾經想過,不要醒。可是,對不起,我還是先醒了。”
她優雅地轉過身,有兩滴眼淚落在她的手背上,但是,她仍然堅定不移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得極爲小心,極爲勇敢。
他們都已經做了選擇,就都不能再回頭。最終,也還是沒有人能讓她停下她的腳步。她摸着左手空着的無名指,在心裡默默地說:
謝謝你,給我這一分鐘,讓我相信,你是真的愛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