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荏是在一週後去的北京,蕭勰溳去機場送她的時候,她說:“勰溳,有些話我不說是因爲我知道,其實你心裡都明白,但是,你要記住,沒有什麼比你自己更重要,任何時候。”
她含笑點頭,這些年來,她所剩不多的東西也都在時間的長流中一點一滴地失去,她能留下的東西太少太少;幸而每一次,在她心生放棄之時,總有一個人,無論多遠,都會陪她走過最艱難的路程,然後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她並不是一無所有。
她並沒有告訴季荏她和李清洋分房睡,也沒有告訴她夏晨曦與他們住在一起,她不能參加她的婚禮,至少不要再給她帶來麻煩。
其實現在的夏晨曦一點都不麻煩,李清洋請了一個保姆、一個看護輪流看着她。即使沒有人看着她,蕭勰溳也不覺得她會惹什麼麻煩,因爲現在的夏晨曦只會長時間地呆在自己的房間內,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上去,一天都不用說上一句話。
好幾次,保姆端下來的餐盤上的食物,幾乎動都沒動,然後李清洋會親自再拿上去一次,蕭勰溳不知道他是用的什麼方法騙她吃下那些東西,好象只要他一上去,就算幾口她也會嚥下去。
她知道,夏晨曦所有的藥都是混在這些飯菜裡的,一樓那個鎖着的儲物櫃裡,她看過一次看護從裡面拿藥,滿滿的幾十瓶藥整齊地擺放在那裡,她差點就吐了出來。
可是,蕭勰溳從來也沒想過要去打聽夏晨曦的病情,不用問,她也知道她吃的無非是那些,有時讓人嗜睡,有時讓人興奮,可是會有什麼作用呢?所有的藥就算能醫得了人,也醫不了一顆心。
她也從沒進過夏晨曦的房間,從她搬進來,似乎一次也沒遇見過。這也是她能所接受的底線,她沒有忘了,樑易晟是爲了救她才離開的。
她可以爲她找醫生,那是因爲她知道易晟希望夏晨曦能好起來,所以,她甚至可以接受與她同住一個屋檐下。但這並不表示她原諒了她,或者說,原諒她自己。
這一個星期,她和李清洋天天見面,每天說得最多的話是“早”、“再見”、“晚安”,生疏得如同陌生人,一個人的時候,她想想自己都覺得可笑。
做夫妻做成他們這個樣子,也可算是絕無僅有了。
可是,每天這樣的見面還是無法避免,他好象算準了她每天起牀的時間,跟她一起吃早飯,然後再去上班。有時候,她也很奇怪,爲什麼這麼大的一家公司,老闆竟然還有時間每天中午、晚上都準時回家吃飯。
因爲懷孕,她幾乎什麼都不能做,別說上網、看電視,連看書,都不能長時間的翻閱,蕭勰溳最大的消遣變成澆灌花園裡那些花。
此時已是初春,李清洋花園裡的花開得正豔,其實,她對花並沒什麼研究,只知道無聊的時候就給它們澆水,沒想到,半個月不到,那些花就有大半全都死了。
那天,李清洋回到家時,她就正對着花園裡的花發呆,低着頭,雙目無神,甚是沮喪,別人看過來竟有些泫然欲泣的模樣。
他輕輕地走到她身邊,不敢胡亂猜測,只能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了?”
蕭勰溳恍若未聞,過了一會,才自言自語道:“這些花太嬌貴了,不過多澆了點水,就受不了了。”
李清洋鬆了口氣,又覺得好笑,竟第一次那麼輕鬆地跟她說話:“那我們種些好養的。”
她突然轉過頭,皺着眉一本正經地問:“這些花很貴嗎?”
李清洋竭力忍住笑,也一本正經地回答:“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把這些花移過來的時候我簽了二十萬。”
“二十萬?”她瞪大了眼睛,“你怎麼不早說啊,早知道我連這個花園都不會進來了!”
她的雙眼望着他,這一次,沒有躲閃,沒有逃避,他一下就呆在了那裡,她有多久不曾正眼看過他了?
蕭勰溳很快發覺他的失態,再次把頭低下來,輕聲說:“我暫時沒有那麼多錢賠給你……”
李清洋回過神來,笑着說:“我騙你的,不過幾朵花,哪來這麼貴?正好我也想換掉這些花,你喜歡什麼花?”
蕭勰溳看了他一眼,那滿臉的笑意,果然是在騙她。不知怎的,火就突然冒了出來:“我喜歡梅花,可是現在是春天,哪來的梅花?”
說完,直接轉過身,往屋裡走,留下李清洋獨自面對一堆已經全部枯敗的花苦思冥想,他要去哪裡弄能在春天盛開的梅花?
蕭勰溳進屋的時候,才覺得自己這火發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想到李清洋愁眉不展的樣子,臉上不自覺地就露出了笑容,快要撞上人都不知道。
“嚇我一跳!”看清對面人的臉後,她皺眉低聲抱怨。
“你做了什麼虧心事嗎?爲什麼要害怕?”夏晨曦盯着她的眼睛,笑着問道。
明明眼裡是含着笑,卻讓蕭勰溳一陣發冷,她剋制着自己壓下那種不舒適的感覺,問:“你今天吃藥了嗎?”
夏晨曦還是笑着:“你呢,你吃藥了嗎?”
蕭勰溳手一揮,不想再理她,繼續往裡走,手臂卻猛得被人一把抓住:“不準走!”
“你放開!”她用另一隻手去掰夏晨曦緊攥的手,可是她的力量出奇得大,她掙了好幾下,也沒有掙開。
“你告訴我,易晟在哪裡?是你把他藏起來,你說,他在哪裡?”夏晨曦好象瘋了一般,不是,她就是瘋了,拼命捏着蕭勰溳的手腕搖晃,叫喊。
聽到聲音的李清洋迅速跑過來,想要拉開她們,可是夏晨曦一直亂動,他怕傷到她,根本使不上力,他轉頭看到蕭勰溳痛苦的表情,心裡一急,突然一伸手,從後面環抱住夏晨曦,用力將她往後拉。
夏晨曦意識到後面力量的強大,又不肯鬆開手,只好用牙去咬環住她的那雙手,她把全身的力量都積聚到她的牙齒上,像是要吞噬一般,兩邊的太陽穴整個鼓了起來。
蕭勰溳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李清洋因疼痛而扭曲的臉,可是他卻沒有抽出手來,任由她咬住自己,一步一步往後退。
終於,那隻手漸漸離開了她的手腕,可是,她的整顆心卻像突然空了一樣,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做什麼,怎麼做。
夏晨曦依舊咬住李清洋的手臂不放,放開了手,她更加肆無忌憚,抓着他的手臂就用力往下咬,什麼都顧不得了,而剛剛被她咬過的地方,赫然一個印着血跡的牙印。
李清洋示意她不要過來,蕭勰溳不知道他們這個姿勢維持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呆站在那裡,除了震驚,還有不斷涌上來的越來越多的疼痛。
她用手撫着自己的胸口,直到夏晨曦終於累了,頹然得鬆開牙,她才覺得一口氣又喘了過來。
那晚,蕭勰溳躺在牀上,閉上眼睛,眼前全是那些沾着血跡牙印,翻來覆去,最後還是起牀拿了藥箱,去敲他房間的門。
“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她走到牀邊,語氣輕柔地像一陣微風。
李清洋本來不準備伸出手,整個手臂到現在都在隱隱作疼,他自己看得都是觸目驚心,別說是她了。
“讓我瞧瞧你的手,至少上點藥。”她坐到牀邊,再次開口。
她的聲音本來就好聽,此刻更是溫柔地讓人不忍拒絕,李清洋無意識地就從被子裡伸出了手。
整條胳膊深深淺淺好幾個牙印,雖然已經清洗過,但有些深的地方還是有血跡。不只這些新添的傷痕,還有一些似乎是很久以前就形成的傷疤。
蕭勰溳看着看着,眼淚就撲簌撲簌往下掉:“她瘋了,你也瘋了嗎?爲什麼任由她咬?”
下午的時候,她看着他被咬,只覺得疼,卻沒有哭,可是現在,眼淚那樣自然地掉下來,一點預告都沒有。
“我只是不想讓她傷着你。”李清洋擄下袖子,低聲安慰:“其實不是很疼,你怎麼樣,她有沒有弄傷你?”說着就要去抓她的手腕來看。
蕭勰溳反手抓過他的手,把他的袖子往上拉,放在她的腿上,說:“會有點疼,你不要動,忍一忍就好。”
李清洋竟然有些臉紅,果真乖乖地不敢再動。
她用棉籤蘸上藥水,很輕很輕地往他的手上塗,她不敢去看他的臉,她知道很疼,可是隻有這樣,傷口才不會發炎。她只有輕一點,再輕一點,邊塗邊在上面輕輕地吹氣,她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可是至少會好一些吧!
而李清洋就這樣看着她專注的表情,手臂上傳來一陣一陣的刺痛,可是又有一陣一陣的涼風,那種感覺似乎再也不是什麼疼痛。
他說:“我知道,你一直想問我,爲什麼不把晨曦送到那些精神療養院。其實,我不是不願意,在英國的時候,我忙着上課,後來忙着工作,根本沒時間來照顧她。我和她媽媽找了最好的醫院,可是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逃出來,要麼傷害別人,要麼傷害自己。她說,她不喜歡那些地方,她就算要瘋,也要做全世界最自由的瘋子。晨曦她其實是最無辜,也最可憐的一個人,我們不要勉強她,好不好?”
蕭勰溳沒有回答,繼續專心地給他上藥,上完藥後,她把東西收拾好,將她的手放回去,說:“一個人的同情心氾濫並不是件好事,你所瞭解的,所知道的事情太少,這世界上,誰不比誰無辜,誰又不比誰可憐呢?”
她那樣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番話,讓李清洋無從辯駁。他只能漲着張臉說:“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架。”
如果他們還能吵起來的話。
蕭勰溳輕笑,站起來說:“你早點睡,我回去了。”
李清洋突然坐起,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她轉過頭,疑惑着看着他。
“能不能,今晚留下來?”他看着她的眼睛,又迅速地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什麼都不會做。”
蕭勰溳站在那裡,他沒有鬆開她的手,袖子順着手臂往下滑落,那些傷口再一次呈現在她眼前。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走到另一邊,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李清洋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不知所措,愣了好一會,才知道要躺下來。可能他覺得今天已經要求得太多,真的就躺在裡面,動也不敢動。
房間裡靜極了,只有他們的呼吸聲,也越來越輕。不知道過了多久,被子下面,他的右手被另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握住,只聽到一個溫柔地快要將他融化的聲音輕聲說道:“我就在這裡,不會走。”
他的手心一點一地暖和起來,他低低的呢喃:“如果是夢,我可不可以選擇不要醒?”
蕭勰溳眼角有眼淚滑過,然後感覺耳朵裡有涼涼的感覺。
對他,她一次次的超越自己的理智和界限,那些莫名的她以爲早就失去了的種種感覺,即使她再努力,也無法壓制,就像疼痛。
她不該接受他的幫助,她不該懷他的孩子,更不該嫁給他,可是所有不應該做的事,她卻全都做了。以後,他們該怎麼辦?他們又會怎麼樣?
她偏過頭,不讓他看見此刻她的眼淚,低聲說:“晚安。”
“晚安。”
李清洋以爲他會睡不着,可是很快意識就模糊起來。
她這樣真實地躺在他的身邊,跟他道晚安,原來,只要她在他的身邊,他就能很安心的睡着。
這些日子以來,他寧願每晚在這個房間裡工作到深夜,也要每天奔波來回兩個多小時,只爲能陪她吃一頓飯,或者,只要見她一面就好。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夠這樣牽着她的手,一輩子都不用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