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磐石(二) 萬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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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蒲葦磐石(二)【萬字更】
無論對人對事,先入爲主的第一印象往往有失偏頗。菠蘿網很多時候,若想避免不知不覺中戴上有色眼鏡,惟有錯開時間、拉開距離或是交換位置,才能看得清晰明瞭。
顧以涵暗暗感嘆一番,迅速結清房費並向旅舍老闆致謝,和大家一起坐上車,奔向孫家寨丫。
一路上,健談的黑車司機滔滔不絕,和王峰在前排聊得不亦樂乎。
男人的話題,無外乎是如何生財有道、政治格局變幻對老百姓生活有何影響,以及各種體育賽事的討論。他們的聲調不高,卻聽得出隻言片語裡的興奮之情,尤其是兩人都感興趣的部分,必然會你來我往地說個不停。
因照顧孩子睡眠質量極差的嶽立秋此時眼皮直打架,顧以涵慷慨地借出肩膀讓她倚靠媲。
車內最乖最安靜的乘客,當數嬰兒虎子,他於包裹嚴實的襁褓露出粉嫩光滑的臉龐和一隻小手,酣夢正香時還不忘時時咂咂小嘴,脣角微微上揚,想來是做了個美妙無比的好夢吧!
未知的旅程,會不會有未知的精彩?
顧以涵正襟危坐,默默出神。
沈傲珊既然重返嶽立秋父母的家裡小住,此次前去肯定可以見到她本人。若是再能問清楚當年她和媽媽與孟錫堯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謎底也就昭然若揭了。
對了——王峰是不是說過母女二人?沈傲珊有個女兒?
難道……難道是孟錫堯的骨肉?
那麼,江淑儀口口聲聲宣稱孟錫堯曾和沈傲珊有過肌膚之親的事,真的發生過嗎?可是,爲什麼孟錫堯卻說和自己戀愛的女孩子和顧以涵長得很像?
箇中蹊蹺,單憑推想是無法解釋的。
腦海裡電光火石一閃而過,顧以涵隨之打了個冷顫。
事實不是靠胡思亂想就能站住腳跟的,她脊背冒出絲絲冷汗。爲了轉移一側肩膀被嶽立秋壓得痠麻難耐,她只得望向了車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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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駛出午源鎮中心,便拐上了一條高低不平的土路。崎嶇兩個字的含義,用在眼前這條路上十分貼切。司機駕車技術嫺熟,但仍被路面上出其不意冒出的各種天然障礙整得焦頭爛額。
雖然道路難行、車身顛簸不斷,顧以涵卻並不覺得難捱。
她的視線掠過車窗外不遠處的一道山谷時,即刻明白了此地風景受驢友熱捧的原因。
遠望去是依山而建的層層梯田,在薄霧中顯得朦朧而富有詩意;然而寧靜的田地之側,突兀地彰顯着山崩地裂留下的猙獰痕跡——閃電狀的地質裂痕是固定在山谷邊沿的峭壁上的,有如鬼斧神工的雕刻,目測一下,似乎有近百米的深度了。
而那透着淡淡紅色的岩石橫亙在半空,一面山崖被裂痕隔成了上下兩段,讓人擔心上面那塊巨型山石會於某天突然失去支撐,轟然墜落谷底。
如此驚險刺激的景緻,僅僅用視覺來觀賞就已膽顫心驚,別說是親身涉足挑戰極限了。但對於攀巖愛好者來講,這方山谷峭壁一定是實現自我最高價值的絕妙首選。
順着山勢起伏,先前汽車還在爬坡上行,漸漸的,便換成了沿坡而下,最低處已接近山谷。
谷底更是別有一番洞天。
相比地表嗆鼻的淡淡霧靄,谷底的霧氣並不是由於空氣溼度大水珠凝結在漂浮塵埃上形成的,而是繚繞於溫泉之上的水霧。軍寵——首長好生猛
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溫度和溼度的有效結合,孕育出四季如春的景象。雖是嚴冬,蒼翠藤蘿與常青喬木的枝葉仍是密密疊疊,綠得恍如盛夏之時的繁盛,即使用最寫實的水粉顏料來調色,也調不出這樣奪目耀眼豔而不俗的綠。
車外美景如斯,車內也是一番舒心景象。
黑車司機與王峰相談甚歡的低沉嗓音,立即睡着的嶽立秋偶爾迸出一兩句不辨內容的夢話,虎子均勻細微的呼吸聲,還有顧以涵時不時打個噴嚏錦上添花,各種聲音揉雜在一處,彷彿是交響樂中靈動歡躍的音符,如精靈般盤旋飛舞,而後直達雲端,再化作雪花柔柔蕭蕭地落下。
汽車又開始爬坡的時候,顧以涵將注意力集中在前排兩人的談話上。
“電視臺播過冰島的紀錄片,說那裡地熱資源豐富,人們用熱水相當方便,無需自己燒。”王峰天南海北地聊着,“要我看,孫家寨的溫泉也挺不錯。”
司機笑了笑,“你到鎮上桑拿房泡過?怎麼就知道不錯?”
“嗬,那種地方我可不去!”王峰連忙表明自己的清白,“鎮上度假村所謂的溫泉,還不是從這塊引過去的嘛?”
“說句實在話,這口溫泉給鎮上那些南方大商戶帶來不少收益。”司機幽幽嘆道,“原本是屬於你們孫家寨的資源,卻造福了其它地方的人……”
王峰也惋惜不已地搖頭嘆息:“誰說不是吶?孫家寨的後山還被外地人開出了優質的稀土礦,按理,應該是條發家致富的康莊大道了吧?可偏偏開採權被人買斷,好東西白白地拱手相讓,賺了錢也都進了別人的腰包,村民的日子沒有一丁點改善。”
“爲什麼要把資源讓給別人?”顧以涵問。
“咳,說來話長——”王峰重重地拍拍座椅靠背,大聲說,“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村子裡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誰又能代表全村人跟那些財大氣粗的老闆交涉吶?以前那個大學生村官倒是懂點法律,可不照樣跳了別人挖的陷阱麼?”
司機插話道:“那事兒我聽說過。新聞上不是報道了說孫家寨要起訴那些違規開採的礦主嗎?後來咋就不了了之了??”
王峰說:“大學生村官任期一滿,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個誰都收拾不起來的爛攤子。就算不懂法也能知道,原告方要是半道撤退,那法院還能主動去判決被告有罪?所以啊,這事,雖然社會影響大,卻到現在都沒能討個說法回來。”
顧以涵的記者本色跳脫出來,“野蠻粗暴的開採,必定會破壞生態環境,污染水源,帶來嚴重的後果。恐怕等礦主們賺得盆滿鉢滿,孫家寨卻再也不適合居住了。”
“啥??不能住了??那我爸媽咋辦?”
嶽立秋驟然醒轉,只聽了半句話就斷章取義。
其他人啞然失笑。王峰趕快安撫加解釋:“秋,不是說丈人他們沒地方住。我們在談論溫泉資源和稀土資源沒有造福孫家寨的事兒。”
“哦……”嶽立秋坐直身體,從顧以涵懷裡接過睡得很沉的虎子,“到底是做夢,把我都嚇醒了,還以爲確有其事……”
“瞧你這膽量!”王峰憨笑。
“笑啥?”嶽立秋狠狠地瞪過去,“你不懂,女人沒當媽的時候都是愣大膽,等到當上媽才明白過味兒來,成天牽掛着孩子,不由自主就想起自己爸媽的不容易。皇上,微臣有喜了男的個個都不愛操心,說了你們也不懂!”
司機見車駛到了平緩的路上,便換了檔,同時笑着接話:“大妹子,你這話可不中聽,一棒子打死一羣人咋行?就算你不看看我的面子上,也要顧及你自己男人。”
“他呀,家裡獨苗,從小被寵壞了。”嶽立秋瞅瞅王峰,“哎,我實話實說嘛,你裝聽不見好了。”
王峰老實地點頭,司機瞬間被逗樂了,“你們小兩口啊,明顯是女人當家。”
“可不是?”嶽立秋說,“單身那會兒,他把操心的事全留給我婆婆和大姑姐,現在倒好,一股腦兒都推給我了。而我偏偏生個男孩兒,假如虎子長大像他爸娶個老婆成了妻管嚴,咋辦吶?”
司機沒有講話,卻難掩眼中的笑意。
“立秋姐,你考慮得太長遠了。”顧以涵不禁莞爾,“虎子不過兩個月大,你就擔心?那以後他真的娶了媳婦忘了娘,你得多傷心啊……”
哈哈哈——
頓時,車內的笑聲連成一片。
王峰先前還一直強忍着,這會兒已經忍到面部僵硬,終於可以笑了卻是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
司機更不必說,如果在城市擁堵的街道上行車,恐怕握不住方向盤的他該出交通事故了。
顧以涵雖然沒有仰天長笑,卻也是笑得沒心沒肺的模樣,一雙明眸像極了兩枚彎彎新月,腮邊的梨渦若隱若現。
嶽立秋破天荒地沒有氣急敗壞。若在從前,她說話引起別人發笑,她最直接的應對方法就是再把對方惹哭。今天,她心情非常好,尤其是補了一覺神清氣爽,懷裡又有親愛的虎子寶寶依偎,所以,由他們笑吧,無所謂!
“哎哎,好笑歸好笑,你們不要讓車開到溝裡去了——”蛇形蜿蜒路線持續了幾分鐘之後,嶽立秋開口提醒道。
“啊啊,好的,我注意。”司機穩住了車的方向。
“我也想了,即使真的開到溝裡去,你們也止不住笑。”嶽立秋捏細了嗓子說,“交警問起事故原因,咱們咋說?‘我們當時光顧着傻笑了,沒看見路邊的危險……’。到時候就該輪到交警笑了吧?最後笑得都忘了幫咱們叫急救車,一個個傷勢過重,不治身亡可就慘了。”
司機笑得眼淚涌出了眼眶,“大妹子,你真幽默!要是你開個茶室給大夥講講評書和笑話,保準生意興隆。”
“那是!”嶽立秋有些得意。
“呸呸呸——”王峰卻倏的止住了笑,“秋,你在臘月裡不要亂講話,啥死啊亡啊,小心爛舌根。”
嶽立秋橫道:“迷信!你不是學了四年的唯物主義嘛,咋突然改信王重陽那一套了?”
未等王峰出言辯解,顧以涵卻懵了,“立秋姐,出家人還能娶妻生子?道士和尚難道不一樣嗎?”
“你們……唉,逗死我了……”司機再次樂不可支,將汽車開出了扭秧歌一般的前行路線,“王重陽和王陽明不是同一個人啊……”
嶽立秋還沒反應過來,王峰已然面紅耳赤,“你說說你這個倒黴婆娘,連司機大哥都比你刻苦好學。王陽明是心學創始人,王重陽是道教鼻祖,名字雖然只差一個字,卻丁是丁卯是卯,不能混爲一談。”
“那個,我是五十步笑百步。”顧以涵也赧然地轉過頭去,“班門弄斧,大家別見笑。濱州書院”
“不關你的事。”王峰搖搖頭,“換誰誰都誤會。”
嶽立秋觀察一下衆人的表情,不以爲意地說:“我啥時候說王重陽了?一直說的都是王陽明啊!你們吶,不懂還要裝懂,多幼稚。”
車廂內再度爆發一陣笑聲。
聲浪到達最頂點之時,孫家寨村口那塊醒目的淡紅色巨石標誌赫然闖入了所有人的視線。
“終於到家了!”嶽立秋輕鬆地舒出一口氣,抱緊了酣睡不醒的虎子,“寶貝兒,姥姥姥爺見到你,得有多高興啊——”
“這一路上,夠折騰的。”王峰總算收住了笑,迅速調整好表情,“你別說,我天天能夢見丈人親手醃製的火腿的味道……”
嶽立秋怒目而視,“吃!你就知道吃!!”
王峰噤了聲。司機和顧以涵也不再傻笑了。汽車駛入村子,迎面就是那棟極具特色的環形土樓。
“好了,就是這裡。”
嶽立秋麻利地給虎子的襁褓外又加了一層小薄棉被,率先推開車門下來。
顧以涵也隨她一起下車。眼前的土樓明顯比記憶中的更加滄桑陳舊,外牆的材料經過長年風化乾燥,斑駁不堪;牆角低矮處還被貪玩調皮的小孩子畫上了不少塗鴉作品,色彩倒是鮮豔,卻憑添土樓的破敗之感。
“小涵妹子,你還記得這裡嗎?”嶽立秋問。
“當然!”顧以涵重重地頷首,指着土樓五米開外一株乾枯的歪脖柳樹,“立秋姐,咱們還爬到那棵樹上逮過知了呢,我記得一清二楚。”
嶽立秋笑顏舒展,“是呀,咱倆挺笨的,拿竹竿挑着瀝青粘都粘不着,最後只能直接用手抓。結果你把瀝青粘到了臉上,洗不掉,摳的時候疼得哇哇哭。陽阿姨當面罵了你一通,揹着人卻悄悄流眼淚,她多心疼你啊,你還不自知,一個勁跟我埋怨說不想要媽媽了呢,傻丫頭!”
“唔?”顧以涵對六歲時的所作所爲金記住了一部分,難免恍惚,“我真的說過傻話?”
“我還能騙你?”嶽立秋將虎子交到王峰臂彎裡,領着顧以涵往土樓入口走去,“有陽阿姨那樣的好媽媽,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唉唉,不提這個了,別讓你勾起傷心事了……”
顧以涵說:“沒事。小時候好多事忘掉了很可惜,聽你講講我才能高興啊!”
司機搖下車窗,從駕駛位探出頭來。
“嘿,大兄弟大妹子,你們和家人團圓了就好好過個年,我先回鎮上了,以後有緣再見——”
“老公,他就這麼走了?”
“車費我付清了,沒坐地起價,按之前約定好的八十塊錢,一分每多要。”王峰如實相告。
“又不是讓你報賬……”嶽立秋瞪圓了眼睛。
“那是啥意思?”王峰不明就裡,“咱的行李都在這兒,沒落在車後備箱。”
嶽立秋愣愣神,回身疾步走到汽車跟前,“師傅,孫家寨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凡來了客,一定要留下吃夠一日三餐纔可以離開。這天灰撲撲的,眼看快要下雪了,乾脆你將就住一晚,明天再回午源鎮也不遲。”
王峰明白了老婆大人的意思,連忙也張羅着留客。天師在上:妖尊夫君別亂來
“師傅,從昨晚到今天,你爲我們跑前跑後的,受累了。我丈人最擅長製作臘味,留下嚐嚐,保準吃了一頓還想吃下一頓,讓你讚不絕口。”
司機笑笑,“謝謝你們的好意。我女兒今天從北京回來,大一的第一個寒假,我得趕回去接她的火車。”
“師傅,您不是說如果下雪的話,通往鎮中心的路沒法走嗎?”顧以涵問道。
“小姑娘,咋會那麼巧?”司機擡頭望天,“我看這雪一時半會兒下不起來,我要是開得順利,滿打滿算兩個小時就可以到家了。”
“依我的經驗推測,很快就下雪了。”顧以涵繼續努力。
“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司機說,“跟我談經驗,又想班門弄斧是不?”
顧以涵淡淡答道:“我和您的女兒一般大,我在想,假如我爸爸爲了接我而必須要面臨可能出現的危險,那我寧願不讓他冒險!”
“是啊……”嶽立秋熱心地幫腔,“師傅你就賞光吃頓特色家常菜再回吧。”
說來也巧,話音剛落,一瓣雪花恰好飄落在顧以涵的睫毛上,她眨眨眼睛,雪花便無影無蹤了。
隨即,越來越密集的雪花飛舞而至,風勢減輕,霧靄並未完全散開,雪與霧在天與地之間織就一張闊大的白網,空氣中溼漉漉的感覺更加濃重,人的呼吸也變得不太順暢。
司機一怔,遂咒罵老天爺:“鬼天氣,你故意和我作對是不是?!”
“下雪天,人也留客,天也留客。”王峰打着圓場,“看在我們一家三口和貴客小涵的面子上,師傅你一定得留下。先往裡走了啊,我怕孩子會感冒,你們也利落點!”
“好吧……”
司機問清嶽立秋孃家在幾層幾門,便讓他們先進去,說自己找個相對背風的地方停好車就去。王峰過意不去,折返回來又把虎子交由嶽立秋抱着,他陪司機去停車。
顧以涵找出一把常年攜帶的雨傘,遮到了嶽立秋頭上,“別讓虎子淋溼了。”
“大人孩子都不能凍出病來,咱們加緊走幾步。”嶽立秋一邊說着,一邊穿過破損嚴重的木門,來到了土樓轉彎處的樓梯,“板子會吱嘎吱嘎響,小涵妹子,你可能不習慣,不過我保證這臺階的木板絕對結實,你放心大膽地走上去,沒問題的。”
“嗯,我知道。”
顧以涵雖然應承得很輕鬆,然而當她真正邁步走上樓梯,螺絲釘與木板楔子的咬合處發出的噪音遠遠超過了預想。
她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害怕的,每次擡腳心就一跳,每次落下心又是一跳,六十六級臺階,她走得直淌冷汗,完全可以用步步驚心來形容。
好不容易爬上了三層樓,顧以涵以爲不再有同樣心驚肉跳的情形發生,但事實證明,她放鬆得爲時過早。樓板也是木製結構,年久失修又因爲熱脹冷縮,走在上面仍是一步響一聲,只是吱嘎吱嘎換成了吱扭吱扭,堪比小夜曲裡最晦澀的那部分樂章。
如履薄冰地堅持走了近百步,顧以涵成功地撞上了嶽立秋的後背。
“你咋了?”嶽立秋一個趔趄,卻更擔心顧以涵的安全,“頭暈嗎?還是哪裡不舒服?”
顧以涵不打算在朋友面前扯謊,實話實說:“我害怕,立秋姐,這明明是一棟危樓,你爲什麼說我小時候最喜歡在樓裡面捉迷藏?”
嶽立秋來不及回答,她們佇立位置最近的那道門已然開了。蛇王的小小賴皮妃
一位戴着奇特圓形眼鏡的老漢站在門口,面色紅潤,衣着整潔,濃密的頭髮雖然白多黑少,卻仍顯精神矍鑠。他見到嶽立秋和懷中的嬰兒,回頭衝屋內高喊起來,“娃她娘,快!快——三女帶着咱們孫兒回家來看咱們嘍!”
顧以涵恍然大悟,這位老漢即是嶽立秋的父親。
時光拋人容易去。
十幾年前長身玉立的鄉村醫生,如今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正想着,從屋裡走出一位衣着同樣整潔且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老婦人,顧以涵愣住了,這與她記憶中嶽立秋美麗的母親相去甚遠,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
歲月雖然不像殺豬刀那般狠戾,倒也類似雕刻刀了,能把年輕時風華正茂的岳家夫婦二人雕刻成如今蒼老憔悴的模樣,一點都沒有手下留情。
嶽立秋的母親此時眼中只有久未見面的幺女兒和從未謀面的外孫子,忙不迭地招呼:“外面冷,快進屋。”待幾人走至爐邊,她才注意到呆立一旁的顧以涵,不禁愣了,“秋,這姑娘是你的朋友?”
“媽,你不認得她了?”嶽立秋伏在母親耳邊嘀咕兩句,“小涵,陽阿姨的女兒啊!我們在火車上遇到的。”
“這可倒怪了!”
“媽,你說啥呢?”嶽立秋將虎子交給父親,轉身烤火。
“我還以爲自己眼花了……”嶽立秋的母親嘆道,“今天早晨離開咱家回城裡的沈畫家不是身邊帶了個女孩兒嗎?跟你這朋友長得真像。那個女孩兒歲數不大,模樣很周正,只可惜是先天失明,啥都看不見。”
顧以涵倒吸一口涼氣,“什麼?您說她們走了?!”
“對啊……”嶽立秋的母親點頭,“小沈這次回國是到g市開畫展,繞道來這裡只爲看望我們。十多年了,難爲她還記得。你媽媽陽雨晴也是一樣,她倆都是仁義的好姑娘。”
“您怎麼能讓她走呢?”顧以涵蹲下,抱住膝蓋,莫名的悲哀籠罩了整顆心。
“我是想留她多住幾天,可不能耽誤人家的正事啊。”嶽立秋的母親說,“你也認識小沈?”
“您怎麼能讓她走呢?您怎麼能讓她走呢?您怎麼能讓她走呢……”
顧以涵重複着相同的話,緩緩起身。突然瞥見門口處似乎有身影一晃,她以爲自己心心念念想見的人又出現了,急着想要跑過去,然而還沒邁出一步,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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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馬觀花地在各家畫廊裡轉悠,消磨掉了一個鐘頭的時間,顧以涵又折回了美術館。
她今天出門太早了,清晨五點,天空還是墨藍顏色時她就從福利院跑到了美術館門前的橫街上。
畫展定於上午十一點開始。
據說是畫家闌珊的意思,主辦方只得遷就。
實在是因爲迫切地想見到沈傲珊本人,顧以涵覺得自己連一秒鐘都等不下去了。但是,凡事冥冥有天意,不是她單方面可以決定得了的。
在孫家寨,她因外感風寒和情緒激動又犯了兩年前夏天在d市同樣的毛病,住在嶽立秋的孃家調養,耽擱了整整一個星期。所幸,嶽立秋的父親爲她把了脈,憑藉多年經驗診斷爲心臟的問題,雖然不慎嚴重但不宜過於激動,平時多注意休息和營養均衡,應當不會有大礙。
同時,嶽立秋的父親還問了問家族遺傳史,她將外婆和媽媽的病史如實相告,嶽立秋的父親卻告訴她心脈虛弱不是癌症,建議她回到g市後上設備先進的大醫院認真檢查一次,掌握了真實病情纔能有的放矢、對症下藥。別因爲年輕身體機能旺盛而耽誤了治療,致使上了年紀再後悔莫及。
連續用了幾副藥,顧以涵明顯覺得身上有了力氣,連左胸以往隱隱出現的絞痛也消失了。
看來,良藥不一定苦口,忠言不一定逆耳。
正如每人生命旅程中都會遇見貴人相助,只在於時間早晚。辭別嶽立秋一家人的時候,她答應他們一定好好照顧自己,並且只要有了假期就回孫家寨看望他們。誰都不知道,她模仿她媽媽當年做的那樣,除去火車票的費用,把其餘的現金全部壓在枕頭下面還附上了小字條。只要他們收拾牀鋪就能在第一時間發現。
她寫道:
希望再回孫家寨的時候,這裡已經煥然一新。
舊的土樓與新的住宅毗鄰,如同羅馬或巴黎的老城與新城並存,既可以爲古代建築和現代建築的融合提供一處可供參考的天然博物館,又可以突出中國式建築獨到的風情和韻味。
這是我媽媽的夢想,也是我的。
幾百元錢,略表寸心。雖然數目不大,算我盡一點綿薄之力。包吃包住、看病服藥,伯伯、阿姨、立秋姐和王峰哥,你們對我的呵護與照顧,溫暖得何止是現在的我?我想,你們的關心言猶在耳,我以後都不會再害怕任何困難!
再次謝謝你們大家。
我們會再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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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g市,顧以涵住進了李坦準備和魏忱忱結婚而購置的迷你公寓。
她每天做兩份家教,一份在城東一份在城西。晚上還要趕回來做李魏二人的免費鐘點工,幫他們做晚飯、收拾房間。雖然有些奔波,但她很開心也很知足。積攢學費的同時,她着手打聽闌珊女士畫展的相關事宜,但是美術館方面不肯提前透露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尤其是闌珊女士的聯繫電話。
顧以涵懂得曲徑通幽的道理。
她再度發揮了當年追逐孟巖昔的看家本領,於g市五星酒店大堂潛伏死守。這一回,沒有人管她是否等得心急如焚,也不會有人送上精緻的果盤予以招待。惟有枯坐,惟有苦等。
一想起孟巖昔,她的腦細胞就全部停止運作,齊刷刷地烙印上他的樣子。
他現在好嗎?
他會在哪裡?在做什麼?
她答應他要趕回高原陪他一起參加國家隊新陣容的首次集訓,眼下是必定要食言了。她從早忙到晚,手機卻始終處於關機狀態,聯繫學生家長用的都是魏忱忱淘汰下來的一部舊手機。她不是顧不上開,而是想等事情查到水落石出了再親口告訴他。
自始至終,她都堅決不信自己與孟家有一星半點的血緣關係。
她更不希望,他因爲要與自己在一起而失去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親人孟永錚。歸根結底,她不想讓自己經歷過的痛楚,於他的生命裡重演。愛,的確是個奇怪的命題。她一次又一次地逃開,卻早已把一顆心交付給了他,不求理解,不求回報,只願真心遇到真心。
固執且堅持,是她的優點也是缺點。
因爲這兩個詞,也可以被理解成鑽牛角尖和不撞南牆不回頭。無論怎麼解釋都好,只要是她決定了的事,不親力親爲地完成誓不罷休。
畫展開幕定在除夕至初五的這六日舉行。
從日期和時間上分析,不難發現沈傲珊是個特立獨行的人,這一點,符合藝術家慣有的桀驁氣質——匆匆而過的路人是否欣賞我不重要,我只需靜靜等待我的知己到來——所以,沈傲珊會選擇一年之中人們最不願意出門的那一天來舉行開幕剪綵禮,懂畫的人必然不會錯過,不懂畫的人自然也不會出現。
顧以涵不覺感嘆:揚名立萬不是件唾手可得的事,沈傲珊必然有其過人之處。要麼是畫風獨樹一幟,要麼是對藝術的追求精益求精,否則,一個設計系出身的學生,不可能做到今日的成績。
那麼,自己要怎麼引起沈傲珊的注意呢?
這個提問,遠比證明費馬大定理還要複雜和艱難得多。
思緒彷彿是打亂了顏色排布的彈珠跳棋,正在逐一挑揀理順的時候,美術館的大門前突然集聚了很多人。
顧以涵看看時間,緩步走出翠竹環繞的長廊景觀,也參與到人羣中去。她敏銳地察覺到,等候在此的人,一半是業內人士和繪畫愛好者,另一半是媒體記者,而自己,恰恰處在一個兩不沾的中間地帶。這樣也好,不引人注意反而可能是出奇制勝的法寶。
差十分鐘十一點的時候,美術館終於開門了。
主辦方做足了準備工作,前來維持治安的不光有專業保全公司的人員,更有便衣警察,他們的裝備比起黑客帝國裡的史密斯先進不少,至少將土得掉渣的有線耳麥換成了藍牙耳機。
畢竟畫展不同於演唱會,所以人們逐個通過安檢的時候都儘可能地保持安靜。
顧以涵只帶了畫展的參觀票和一點現金,所以很順利地進到了美術館展廳。
而那些持有各式長槍短炮專業攝像器材的記者們,都暫時被攔在了門外。主辦方的發言人宣佈,只有觀衆可以提前進場賞畫,媒體的朋友們必須等剪彩儀式結束方可入場。這項規矩,不用細忖也可知道是沈傲珊的授意。
美術館的展廳佈置得極富現代感,這樣的氛圍展出西學東漸的油畫再合適不過了。
信步轉了一圈,顧以涵停在了名爲《墨然夜色未闌珊》的一幅畫跟前。
她不懂畫,但卻能根據畫面結構佈局色彩等要素感覺出畫家創作時的心境。眼下這幅,沈傲珊定是心懷劇痛時動筆的——大片濃烈的墨藍色,仿若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右下角的屋頂上,端坐着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僅僅是背影也能判斷出她們是母女;天上沒有月亮,惟有西邊的天空點綴着一顆光芒微弱的小星;而畫面正中間,一個像是天使造型的男人微笑着看向屋頂上的母女二人……
定睛看了片刻,顧以涵的心情不知不覺也變得壓抑。
她試圖破解畫的含義,卻忽聞天花板角落的揚聲器傳出剪彩儀式馬上開始的廣播。抓緊時間,別錯過了!她提醒自己,隨着前往大廳的參觀者一起涌向大廳。
隔得太遠,只能望見畫家的大致輪廓,一件深藍色中式長袖旗袍,留着披肩黑髮,髮梢微微燙卷。於人羣中,顧以涵無法看清沈傲珊的長相。好在周圍幾位繪畫愛好者的幫忙,只半分鐘,她便和他們一起擠到了相對更靠近主席臺的位置。
然而,沈傲珊擡起頭面朝觀衆的一剎那,顧以涵的心跳幾乎停止了。
什麼……
媽媽?
她是媽媽?
她怎麼可能是媽媽?
怎麼會有一個和媽媽如此酷似的人?!
顧以涵又向前走了幾步,沈傲珊在她瞳孔裡的影像又放大了一些,然而,她認爲此時此刻出現了幻覺,不敢、亦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作者“修一一”寫的一部小說,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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