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死亡,那年
那扇門朝兩側打開,裡面漆黑一片,隨着門縫敞開一點光亮透過,我們同時看到了出現在門檻的一雙腳,穿着老北京布鞋,左腳大拇指位置破了一個洞。
男人大約故意不願讓我們看透什麼,否則以他拿到的大筆佣金,買一雙鞋算什麼,何必這樣悽苦,倒像是一面僞裝。
祝臣舟不動聲色將我護在他身後,我們極其緩慢退到能夠作爲掩護的沙堆旁邊,當男人的臉顯露在視線內時,我震驚得幾乎要叫出來,祝臣舟大約也猜到那張臉對我的衝擊力,他在我脫口而出尖叫失聲的前一秒,立刻捂住了我嘴。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佈滿了刀疤和紅痕,右眼睛蓋住黑布,似乎已經瞎了,頭髮不少地方脫落頭皮,只有那隻凝視我們的左眼犀利生光,暗藏殺機。
我太恐怖那張臉,我從沒見過這麼醜陋猙獰的人,他手上端着一個紫色茶壺,一邊對着壺嘴飲茶,一邊眯縫着那隻眼睛看祝臣舟,露露非常害怕,她不知道是否受過折磨,她在看到男人出來後,整個身體都無法控制的顫抖起來,還低低喊着我,讓我救她。
祝臣舟非常冷靜將目光落在他臉上,男人似乎對於我的反應非常有趣,他笑着說,“沈小姐很怕我。是覺得我醜陋嗎。”
我沒有說話,在他叫我那一刻,我已經迅速將身體藏匿在祝臣舟身後,只露出臉龐上半部分,越過祝臣舟肩膀看着他。
男人笑了笑滿不在乎說,“對於男人是好是壞,女人最有發言權,我到現在沒有娶妻,都是害怕我這張臉,可我不覺得有什麼,只是女人太膚淺。有的男人面貌英俊但是心底歹毒,有一顆黑心腸,有的男人面貌醜陋,但內心良善慈悲,寬厚風趣,這二者相比,我反而覺得前者最恐怖難駕馭,後者才適合女人託付終生。”
祝臣舟說,“但是閣下是面醜心更毒,竟然能對幼小的孩子下手,我自認爲已經算是歹毒中的鼻祖,可和閣下相比,我遠做不出這樣喪盡天良的事。你沒有娶妻,沒有孩子,便不能理解爲人父母對子女的看重與珍視,倘若你的孩子被懸掛在高空,生死未卜,你會是如何心情,還能這樣說盡風涼話嗎。”
男人將手中茶壺舉高點,放在眼前偏上方仔細打量着杯身,彷彿要盯出一朵花來,但實際上茶壺沒有絲毫紋路與修飾,他看了半響後,對祝臣舟說,“祝總就是前者,恐怕並無資格在我面前說教。別人看不透,我還不清楚你把沈小姐到底擺放在什麼位置,真如你所說是所謂興趣嗎。”
男人一邊說着一邊向祝臣舟投去一抹非常狡黠而複雜的目光,我本能看向祝臣舟,他眼睛眯起,臉色有一瞬間僵硬,但很快在察覺到我在關注時,便立刻斂去,他對男人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男人不答,只是將茶壺隨手朝遠處一扔,茶壺滾落在沙灘上,並沒有碎裂,而是圓滾滾的轉了兩圈,便停住。
“我是什麼人和你無關,你們來這裡目的也不是探究我的底細。我僱主要求很簡單,沈小姐和陳露露兩個人的性命,他只要一個,另外一個平安回去。祝總不在他計劃中,自然安然無恙。”
男人說話非常猖狂,眼神內蘊含一抹對於達成僱主要求勢在必得的自信,祝臣舟冷冷大笑出來,他笑了一會兒後,脣角的笑意收了收,“口出狂言。她們兩個人,我都要平安帶走,有本事你就連我一起留下。我祝臣舟損了一根毫髮,我就讓你在這個世界上插翅難逃,付出千百倍代價。”
男人看着波瀾壯闊的海面,頗有幾分深意說,“祝總認爲現在還有你提條件的餘地嗎。天高皇帝遠,任憑你如何叱吒風雲,到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也沒有辦法呼風喚雨,露露和這個女人,你二選一,否則我可交不了差。”
祝臣舟在聽完男人這番話後,陷入了沉默,他猶豫的眼神,顯然不想救露露,他知道自己無法招安這個男人,他背景太神秘,祝臣舟絕不會將一個亡命之徒留在身邊,這無疑是一顆隨時會爆炸且數據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炸彈。何況男人對他僱主太過忠誠。
我不能等他做決定,那樣露露性命早已無法挽回。我趁他不備一把推開他,掙脫了祝臣舟對我的束縛和保護,我指着自己胸口對那個男人說,“留下我的命,你先把露露放下來,讓祝臣舟帶走,我留下。”
男人脣角浮現一抹玩味,“想好了嗎沈小姐,這可不是你的骨肉,你亡夫和他前妻的孩子而已,搭上你一條性命,實在不值得,不如再三思。”
“不用。”我立刻打斷他,我真是一刻也不敢耽誤,“我心甘情願換,但你要保證,從今以後不再爲難露露,否則我…”
我還沒有說完,祝臣舟一把將我手臂扯住,他臉色極其恐怖說,“你瘋了嗎,和這樣男人談條件,他怎麼會承諾,就算答應了,下一次有更豐厚的報酬,他一樣會背信。”
“那我就看着陳靖深唯一骨血死嗎?我對不起他,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他!”
祝臣舟捏住我下巴將我頭狠狠一甩,我臉頓時朝左邊偏去,祝臣舟一字一頓盯着我側臉說,“露露能死,你不行。你想體驗做母親的偉大,我們可以生,沒必要爲別人養孩子。”
我在他那句我們可以生五個字裡驚住,而這時,根本沒有容我抉擇,男人已經失去耐心,他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枚刀片,朝着露露飛去,與此同時她背後暗藏的玄機浮出水面,是一塊彈簧板,將她身體彈向不遠處的大海。
祝臣舟自然發現了男人動作,他飛速從大衣口袋內掏出短槍,寒光畢現抵住男人眉心,試圖挽回後果,他們兩方停滯,在呼嘯的海風中一動不動。
可已經晚了,露露繩索斷了的一霎那,祝臣舟手中的槍都來不及從男人額頭上收回,我便已經嘶吼一聲飛奔過去,我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她不會游泳,她真的不會,她怕水,每次保姆給她洗澡她都要大吵大鬧,整座公寓都是她令人發慌的哭聲,那茫茫大海奔騰浪濤,她掉下去會怎樣,瘦小身體再也找不到,被吞噬被融化被蠶食,我怎麼向她父親交待,我該怎麼原諒我自己。
我朝着無邊無際的大海撲去,露露的小腦袋在浪頭中起起伏伏,她頭髮溼漉漉貼在臉上,大哭着衝我伸出手,陽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好像她隨時都會離這個世界遠去,她每一次張大口要喊我沈阿姨,都還來不及說完便再度沉沒下去,我用力去遊,可就是無法靠近,我也不會水,細小的浪頭和漲潮都能將我推遠,漸漸我體力不支,感覺得到自己身體也在不受控制的下沉,我抓不到什麼東西救贖和停靠,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
祝臣舟在張望和失神間被那個男人反客爲主,他擡起腿狠狠踢向他肩頭,祝臣舟悶哼一聲往地上翻滾而去,與此同時男人握住了那把被他甩出去的槍,祝臣舟眼疾手快拿起一側的理石薄板擋在自己身前,槍聲砰地響起,理石被穿透,留下一個漆黑冒煙的窟窿,祝臣舟從一側草垛上縱身一躍,直接從頭頂壓住男人,他無法站立屈膝跪倒,而這時祝臣舟抓住時機用手肘狠狠砸向他後頸,男人因巨痛鬆開了手,槍便再次落到他手中。
後面的情景我再也看不到,抽離,靈魂在抽離,甩掉我的血液和皮肉,從骨頭內一絲絲滲出,最後一口呼吸被我殘忍吐出,無孔不入的海水朝我鼻子和口中灌入,連耳朵裡都是,我想要咳嗽咳不出來,腿也失去了力氣往上面掙扎,我眼看着海面投射的一縷陽光從我指間溜走,我握不住了,我下沉,不斷下沉,露露就在我不遠處,她小小的身子團成一圈,漸漸伸展開,她面朝我的方向,我從她稚嫩臉上看到了絕望。
那是對這個還不曾看透的世界的不捨與不甘,對大人們殘酷的掠奪戰役痛訴和怨恨,對我擊潰粉碎的信任,對死亡的畏懼。
而我呢,我吞入的海水裡有血腥的味道,像是來自於我自己,越來越紅的水將我周身吞沒,我鼻子內不停涌出溫熱,眼前霧氣重重,這一刻我想到了什麼,想到了那年。
那年意氣風發的陳靖深我不曾有幸見過,他屬於另外一個女人,露露的母親。但我想他應該是這樣,有非常深邃的眉眼,比祝臣舟的輪廓要淺一點,但更加柔和,他喜歡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迎着最燦爛陽光去笑,酒紅色的襯衣,條紋領帶,一件簡約的男士西裝,他最初開不起車,便奔波於地鐵和車展,他那顆慈悲的心會因爲流浪歌手而駐足,會彎腰施捨低垂着頭髮絲蓬鬆的乞丐。他已經懂得人情世故,也感悟了世態炎涼,所以他立志,做一名兩袖清風爲民請命的清官。
那年的我,還屬於羅瑾橋,貧窮又單純,對大都市嚮往又畏懼,對人心不古的時代有些寒心淒涼。
我走上了不能回頭的欺騙的路,一騙就是整整兩年半。
陳靖深永遠不知道我這張讓他心疼的臉,曾經多麼醜惡。
而祝臣舟呢,那年的他大約還牽着呂慈的手,一無所有卻無比快樂,腳踏車穿梭在林蔭路沙灘旁,還有她的學校,噴泉和公園。
他的信仰是娶她,她的願望是嫁他,一夕之間,天崩地裂,淪喪在這無盡無休的人性和欲/望之中。
誰是錯的,誰又是對的。
我沒有力氣去想了。
我凝視着頭頂那終於再看不到的純白光點,我彷彿觸摸到了水草,沉沒於海底最蒼茫渾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