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一片死灰
我和祝臣舟提到離開時,他沒有拒絕,而是非常配合讓一名司機開車送我回市區,我站在玄關門口,司機坐在駕駛位上等我,我詫異看着祝臣舟專注閱讀報紙的側臉,他竟然沒有像上一次不擇手段脅迫我扣押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烈性讓他有些不可控制,他很怕我會真的死在他面前,他無法對作爲高官手握實權的陳靖深交待,纔會對我鬆懈了許多。
說實話我覺得我每一次多災多難都和祝臣舟有關,但即使這樣,出於對他的報答,我還是禮貌說了聲謝謝,他連頭都沒有擡,只是將報紙翻轉了一頁,在我跨出那扇門時,他在我身後提醒說,“沈小姐不要忘記,還欠我兩個人情,我不喜歡欠別人,也不喜歡別人欠我。”
我停住腳步,扭頭看着牆壁理石上映射出的他的輪廓身影,“祝總要我怎麼還。”
他眯着眼看一行極其細小的字跡,“不急,該還的時候,我自然會對沈小姐提。我也不希望輕易浪費掉這得來不易的情債。”
我站在原地又等了片刻,發現他再無後話,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後,便離開了莊園。
我在車上並不知道該去賓館還是醫院,以陳靖深和秦霽的關係,出了這樣大的事,秦霽處在風口浪尖,勢必要接受秦、曲兩家的討伐和責罵,還有隨時會情緒爆發的韓豎毆打,陳靖深絕不會拋下他棄之不顧,我對司機說,“送我到市醫院。”
回去路上,經過那條我出事的街道,此時有大批交警還在現場維持秩序疏散擁堵車輛,祝臣舟留下的那名司機正拿着一本支票薄和那兩名撞車司機交涉,非常瀟灑的在上面填寫着數字,其中一個司機捂着手臂,手肘位置正在一滴滴的淌血,看上去情況有幾分嚴重,不過他們都很安分,眼睛直勾勾盯着祝臣舟留下的人手中的筆,期待着他會落下怎樣一個數字,改變他們的人生。在金錢的威力下,大約任何人都會暫時收斂自己的骨氣,選擇暫時性的臣服,並且對因禍得福而收穫的錢財產生巨大的貪婪。
我一直盯着窗外,直到車艱難從那一條被清理放行的小路開出來後,我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我對這名司機說,“你跟祝總很久了嗎。”
他沒想到我會忽然問他話,他驚了一下說,“有一年多。祝總有他自己非常信任的貼身司機,我是他的備用司機。”
祝臣舟非常信任的心腹就是正在事發現場爲他處理後續的那個司機,能把貼身的支票薄都放在他身上,可見祝臣舟對那名司機並無過多戒心。
“對祝總忠心耿耿的人,都是受過他恩惠嗎。”
司機笑着說,“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充滿苦衷的人,有時候都是爲自己開罪或者博取機遇的藉口而已,我們都是普通家庭,恩惠談不上,但祝總是成功人士,能跟在他身邊,對我們而言都是光榮,況且金錢待遇也非常優厚,做什麼工作不是養家餬口,我們當然珍惜。”
我在心裡刻畫着那名司機的臉部輪廓,細緻到五官和眉骨,確定我能記清楚後便沒有再說話。
車快要到醫院時,我給陳靖深撥了一個電話,第一個他沒有接通,等我要打第二個時,他主動給我回撥過來。
我猜得不錯,他還在醫院,秦霽的父親因爲痛失愛孫突發腦溢血,剛剛搶救脫離危險,曲笙的父母也趕來,但是礙於秦家的地位和聲譽,並沒有敢過分苛責,只是躲在一旁抹淚,曲笙一直在昏睡,現在醫院內是一片死寂。
我告訴他我現在過去,他答應了一聲,那邊忽然又嘈雜起來,有男人和女人混合的吵鬧聲,陳靖深來不及和我解釋,就匆忙掛斷了電話。
到達醫院後,我直奔三樓病房,走廊上人滿爲患,秦霽的爺爺不知何時也趕了來,跟隨一大批隨侍保鏢,將走廊圍堵水泄不通,有不少同層的病人家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都不敢靠近,只遠遠觀望着。
陳靖深將秦霽護在身後,秦霽的臉上比我走時又多了兩枚巴掌紅印,頭髮更加凌亂,非常狼狽而迷茫的站在那裡,了無生氣。
陳靖深先看到了我,他朝我指了指病房的門,示意我進去看看曲笙,我知道他怕我被誤傷,秦霽的爺爺和父親都是當兵出身,各自有少將軍銜,後來申請退伍下海經商,但底子還存在,體魄方面輕輕扇一下就可以讓身骨不好的人修養十天半月,何況在氣頭上下手沒輕重,我避開人羣集中的地方,沿着牆根走進病房,我動作幅度很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秦霽身上,並沒有注意到我,我進去後將門輕輕關上,隔絕了嘈雜的喧囂,曲笙睜着眼在看天花板,兩隻削瘦的手蓋在腹部,她臉色慘白得像一張毫無痕跡的紙。
我站在門口看了她一會兒,韓豎從陽臺後方的窗簾裡出來,簾後遮住了浮散的煙霧,他看到我微微一怔,眼臉下是深深的疲憊和烏青,我對他說,“靖深讓我看看曲笙。女人之間也許更好說話。”
他嗯了一聲,捏了捏眉心,他走到牀邊,曲笙依舊沒有什麼反應,他俯下身握住她的手,曲笙枯瘦白皙的手在韓豎寬大掌心內就像一枚極小的白珍珠,韓豎輕輕吻了她額頭一下,“我就在門口。”
他站起身,將曲笙的手塞進被子裡,她終於有了點回應,眼珠呆滯的動了動,因爲長久一言不發的緣故,她開口嗓子非常嘶啞,“不要…讓任何人責罵秦霽。”
韓豎臉色一僵,他沒有回答她,而是頗有幾分受傷凝望她的臉,曲笙眼裡積蓄着幾乎要垂落的淚,她掙扎着撐起身體,“答應我好不好…”
韓豎閉着眼深深吸了口氣,他脣角扯出極爲僵硬和蒼白的笑意,“好。”
他似乎沒有勇氣再留下,在曲笙心滿意足躺好後,他飛快朝門口走來,在韓豎經過我旁邊時我扯住他手臂,他的身體都在顫抖,彷彿在極力隱忍。
我說,“不要太自責,靖深的話有些過了。他只是氣惱你對秦霽下手太重。”
韓豎擡起頭看着面前那扇門,透過門上的小窗,能看到走廊上神色各異等候的家屬,陳靖深並不在視線內,一堵牆壁遮住了他,秦霽無比頹然站在那裡,仍舊保持我進來時的姿勢,他眼底是一片死灰。
就像躺在牀上二十四歲的曲笙。
六天前,秦霽不是這樣,他左擁右抱笑容璀璨,不可一世。而曲笙也不是這樣,她滿目癡戀充滿勇氣,純潔美好。
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人一念之間。
意念擁有多麼龐大的支撐力和摧毀力,它可以讓你無堅不摧,也可以讓你一觸即潰。
韓豎臉上佈滿冷冷的自嘲,“我無法保護笙笙,讓她遭受這樣難忍的罪,我心裡苦悶你們不會明白。你並不瞭解陳靖深,他向來只說不做,你也許認爲他除了給你一份非常光鮮的生活再沒有其他東西,可我看得清楚他是怎樣事無鉅細爲你安排周到,他公司抽屜內有一張紙,上面詳細記載了你每一次生病時長和症狀,吃的藥物用的餐點,做了什麼樣的噩夢。他哪一次對你說話很重嚇到了你,他都不會再重複第二次。和他對比下,我恨自己當初爲什麼要把笙笙交給秦霽,我讓所有人知道我愛她,可我並沒有爲此付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