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
伴着沉悶的汽笛聲,“威爾遜總統號”在碼頭處的那一片片揮舞着緩緩起錨離開橫濱港時,正是傍晚。陳瑞鈿伏在船欄上,最後一次打量夕陽下的橫濱港,他知道在這艘郵輪離開港口之後,三天後的這個時候,郵輪即會靠上青島,那裡就是中國的領土了。
此時,站在這舷邊,在“威爾遜總統號”緩緩駛離港口時,十幾個穿着西裝短大衣的年青人卻是心事重重迎着雪花地站在甲板上,他們望着遠處的海平線,神情凝重中帶着一絲興奮,帶着一絲期待。
“阿燕,你說我們的未來會不會像這黑沉沉的大海?”
李月英望着遠處的大海說道,儘管她的神情中帶着興奮,可那帶着男兒般英氣的眉宇間卻又難掩其間的流露些許憂慮。
“黑沉沉的大海?”
黃桂燕重複一聲,或許是女人的多愁善感,使得她的眉頭微微一皺,最後卻又是長嘆口氣,然後望着天空,目中流露出憧憬之色,看着那天空,她似乎看到了在祖國的藍天上飛翔的一幕,而更爲重要的是,在那片屬於她的父親、她的爺爺的天空中去保衛祖國的領導。
黑沉沉的大海!
像嗎?
伏着船欄的陳瑞鈿聽着李月英的反問後,在心間自語一聲,此時他的心向西飛了過去,飛越這海洋,直達那從未曾踏足過的地方,那個對他而言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從來只存在於父母的記憶中,從來只存在於照片上,從來只存在於他人的嘲諷中,從來只存於他的夢中。
在而在大洋的彼岸,卻有一片極爲熟悉的土地,那裡不僅有他19年的青春年華,有他擷取的大學學位的求學經歷,更有他不堪回首的幾度戀情以及永難忘情的幾位金髮情人,儘管早在十幾天前,他在舊金山便於心裡喊道:永別了,美利堅。
可是,當此時,在即將到達那面從未曾踏足過的土地上的時候,他的內心只剩下了期待,期待品味那片土地的芬芳,呼吸着家的空氣,親吻着家的土地,這一切,曾幾何時都只在他的夢中,而現在,這個夢,卻即將在四天之後變成現實。
“你在想什麼?”
穿着一身黑色的短大衣,雙手插在衣袋內,留着一頭齊耳短髮,甚至還特意用髮蠟固定,梳了一個背頭,顯得甚至爲英氣的李月英,走到陳瑞鈿的身邊笑問道,此時,在她的身上幾乎再也找不到那“鄰家女孩”的羞澀,有的只是原本應屬於男人的爽朗。
她和黃桂燕是波特蘭美洲華僑航空學校一期學員中僅有的兩名女學員,因爲曾有人說女人不可能駕駛戰鬥機,所以兩人才會剪去長髮,把自己打扮的像是男人一樣,可最終,她還是以極爲優秀的成績自波特蘭美洲華僑航空學校畢業。
波特蘭美洲華僑航空學校1931年12月,由美國華僑在波特蘭創辦美洲華僑航空學校,規定招收18歲以上30歲以下的有志青年入學,而波特蘭華僑創辦這所學校的目的,是爲了給中國訓練航空人才,對外爲鞏固中國國防,盡力拒敵,對內爲發展航空事業,永參加任何政爭內戰。而陳瑞鈿,他們一行十三名飛行員,之所以此時回國,卻是爲了加入中國空軍,爲祖國的空防盡一份力。
在接下來的幾天之中,天氣一直晴朗,旅途一帆風順。但是人卻無聊孤獨。陳瑞鈿有時便到船尾去,看那後面翻起的白浪和那似乎越來越遠了的海面。而在船艏處總有海鷗追逐乘風破浪航行的船隻,它們的翅膀在陽光的照射下銀光閃閃。而夜晚時要好一點。月光下的海面顯得格外純淨和遼闊;而在沒有月光的晚上,在天光的輝映下,海便膨俄一氣,深邃而美麗。
“明天,就可以呼吸於中國的空氣了!”
依靠在舷邊,陣瑞鈿這個有着一雙藍眼睛,看起來像外國人多過中國人的中秘混血兒,望着那天空上的明月,在心底如此想到。
與隊中的其它人不同,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出生在中國,甚至在中國渡過自己的童年,而即便是其中出生在美國的,也曾的在中國生活過,至於到過中國,可是對於他來說,中國永遠只是父親口中的名詞,家鄉的稻米、家鄉的桑林、家鄉的鄉老,而來自秘魯的母親,卻從不能夠理解父親口中的那個“祖國”,因爲父親口中的祖國永遠都是美好的,永遠都是讓人嚮往的,永遠都是讓人能夠在夢中夢到的,而書上以及老師口中的中國卻是另一個是陌生的模樣,那個中國,國家落後而人民愚昧,國家軟弱而人民怯懦,總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是美好的,與父親口中的中國有着天地的懸殊。
或許,正因爲這個原因,他纔會對中國如此的好奇,長大了,好奇變成了嚮往,而正是這種嚮往,令他做出了現在的選擇。
“瑞鈿,快進來……”
轉過頭去,陳瑞鈿看到船艙口站着的鄧秀生,他正招生示意自己過去。
“秀生,有什麼事嗎?”
今天,大家不應該在那裡慶祝元旦的到來嗎?或許他們並不參加頭等艙的舞會,可他們卻有自己的慶祝方式!。
當陳瑞鈿在艙室內,華僑飛行隊隊長黃泮洋、張達馗、劉龍光、林覺天、雷國來、雷炎均、蘇英祥、楊仲安、黃桂燕、李月英一行十一人都已經擠進了這間可以容納九人的狹窄艙室內,在陳瑞鈿前腳踏進艙時,新年的鐘聲突然響起了,他連忙笑着抱拳說道。
“諸位同學,新年好!”
而他的道賀卻未換來其它人的迴應,這時他才發現衆人神情的沮喪,而作爲隊長的黃泮洋的神情顯得極爲凝重,但更多的卻是濃濃的沮喪。
“剛纔,服務員遞給我一封電報,是波特蘭的航空學校發來的!”
陳瑞鈿發現隊長原本顯得很是有力的聲音,這會卻意外的顯得很是低沉,任誰都能感受到那話語間的沮喪之意。
“電報?”
怎麼回事?
雖說尚不知道原因,可他還是敏銳的感覺到,那電報一定與他們有關,甚至於他們回國參加空軍一事有關。
“學樣發來電報說,南京中央政府空軍司令部已經就我等一行回國加入空軍一事,加以認真研究……”
神情沮喪的黃泮洋和其它人一樣,曾滿懷爲國效力的願望,帶領着大家回國,加入中國空軍,在將來於藍天之上,捍衛國家的領土,擊退入侵者的入侵,可現在,這一封電報卻讓他從那個幻夢中醒來了。
“……因,因爲無先例及特別指示可循,所以,所以……希望我等暫緩行程,待……”
“什麼!”
黃泮洋的話聲一落,陳瑞鈿的雙眼猛然一睜,那麼藍色雙目中盡是不信之色,他甚至都想過了,在加入空軍之後,會拍一張照片給父母寄去,可誰曾想會讓他們暫緩的行程。
可現在,他們已經快到中國了,而且,他們之所以如此信心滿滿的剛一畢業即行回國,其原因就是因爲去年波特蘭華僑成爲美洲華僑航空救國會後,在創辦航校時,即以華僑學校的名義上報南京政府備案,而南京教育部則覆函對航空救國會予以嘉勉,並表示將同空軍協商接納學校畢業生回國效力,而現在當他們滿懷着愛國的熱情回到祖國,在即將進入祖國的大門時,一封電報,卻打碎了他們的夢想。
“爲什麼,爲什麼,難道他們就這麼不要我們了?”
儘管在衆人面前,一直儘量讓自己顯得堅強一些,可是在聽到這個消時,淚水還是從黃桂燕的眼簾流出,她喃喃的哭問道,但卻沒有人能給她答案。
其實原因非常簡單,固然對於中國政府來說,迫切需要國際援助以及華僑的支持,卻未曾料到會等來這樣一批不請自到的志願者。對於南京政府來說,他們面要的是華僑的資助,而不是華僑派來的飛行員,更何況,他們帶着海外華僑的身份來華,不免引發裡通外國的嫌疑,儘管這種嫌疑的可能幾乎沒有,而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外國,同樣的嫌疑也一直纏繞着他們。話要說回來,這樣的懷疑雖近乎病態,畢竟普遍存在於各國,故而無悖常理,自然的,一番爭論之後,雖說知道可能會讓華僑傷心,但南京還是以“因爲無先例及特別指示可循”爲由,拒絕了這羣不遠萬里欲回國爲國效力的青年們的願望。
如果,是在美國,收到這封電報,或許對他們的生活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但是此時,接到電報的時候,他們即將在十幾個小時後到達中國,到達青島,儘管距離目的地上海還有一段距離,可他們卻已經沒有退路了,因爲波特蘭的華僑航空救國協會,只爲他們買了一張單程票,而他們同樣不是來自富裕家庭,所有人的錢加在一起尚不夠買一張船票回國。
“怎麼辦?”
所有人的腦海中都浮現出了這麼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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