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一年,晚春,北平。
時近傍晚,天陰沉沉的,前門火車站外密密匝匝的停滿了人力車和馬車,車伕們都坐在踏板着等着出站的旅客,這並不妨着他們在那東拉西扯着,全天下就數這四九城裡的百姓最是能侃,這些車伕許是不少是從外地來的,可卻也是如此。遠處的西直門箭樓巍峨聳立,呈現着舊帝都的氣派與凋敝。
從天津開來的火車進站了。德國產的蒸氣火車頭下面,鋼製曲軸和連桿有節奏地擺動着,帶動紅色車輪緩緩前行,大團的蒸汽散發出來,一時間整個月臺白霧朦朦,三等車廂的門打開,戴金箍帽的列車員拿着小旗子先跳下來,然後是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的旅客們。
方子興扛着他的鋪蓋卷跳下了火車,便急匆匆的走出站臺,朝着站外走去,而這會在站門口,那些車伕早已吆喝起來了。
什麼“便宜啦”、“賤價”之類的,反正就是一句話,先把人哐上車再說,至於上了車,那剩下的可就是嘴上的功夫了,對於這些混生意、討飯吃、專盯車站活的車伕來說,這生意從來都是如此,否則的話,這一個月掙的,還不夠給人的例子錢。
“這個大的地方,要擱那走纔是?”
撓了撓亂蓬蓬的頭髮,方子興在嘴邊說道着。
他來北平是投奔親戚的,可卻是摸不着門路,而那些個車伕瞧見這位長着一臉橫肉,雖穿着短打衫卻還顯出一身疙瘩肉的傢伙,卻像是沒瞧見似的,沒有找他眼前湊生意,畢竟誰也不想討個打,沒準到了地方,錢沒拿到,人還被打了一頓。
“孃的,路在嘴皮下!”
揹包鋪蓋卷,瞧見那些車伕都躲着自己,方子興罵了一句,甩開步子朝着城裡走去。
這京城的街道和天津衛倒是差不多,雖說這裡曾是一朝國都,可若是說繁華,方子興自然不是沒見過世面之人,甚至因爲生活的關係,拉着武行裡的人力車,經常進出租界,若是說繁華,在方子興看來,這京城還當真沒有天津租界繁華。
許是他這種四處打量眼神,擱在外人的眼裡,那肯定會被人當成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周圍的人不時的打量着他,若非他那五大三粗,身強體壯的模樣,怕還真被這地界上的混混給欺了生。
“原道着還以爲這北平城比天津衛要強那!”
生怕被人當成鄉下人一般的方子興,又豈會沒發現周圍的人在瞧着自己,便在嘴邊用這一句天津話嚷道着,瞧着這街邊只是亮着些路燈,若是在租界,不定這會那彩燈都上了天了。
原本的若是外地人來這四九城裡說了這般話,嚷的聲音又像是怕人沒聽說過似的,興許真有人會和他說道說道,可偏生的卻沒人願去招惹這個站在人羣中硬是高於旁人一頭,虎背熊腰的一看就是練家子出身的青年。
雖說沒人願意招惹,可卻還是有人一聽到這地道的天津話,雙眼一亮朝着這壯漢走了過來。
“這位大哥!”
聽那聲,瞧那人,原道着會有人找事的方子興倒是一樂,原來是一位穿着白襯衫,一身學生打扮的青年,那人白白淨淨的,絕不是什麼道上的人。
“啥事?”
這人不過是一轉身、一出聲,就讓魏棟國感覺到壓力,尤其是這人逼近時,他更是感覺像是一面大山壓了過來,以至於人不由的後退一步。
“大、大哥,您,您是天津人?”
瞧着這學生竟然被自己嚇的退了一步,方子興的心下不由一惱,爺們長的就這麼惡嘛?
“你聽我這一嘴的天津話就聽不出來?”
方子興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他並不是天津人,而是唐山樂亭人,不過這幾年的確在天津撈生活。
他的話音一落,魏棟國臉上便是一喜?他這模樣倒是讓方子興暗叫着苦怪,難不成……他也是天津人?不對啊,這人說話,那能聽着一點天津腔。
“那,瞧這位大哥您,您應該是習武之人吧!”
“嘿!”
方子興樂了起來,這人,咋的想投師傅不成?
“你這人倒是有幾分眼力,沒錯,俺的確是習武之人,俺爹……”
方子興的話音未落,卻見那人的臉上笑容更濃了,只見魏棟國向近了半步,睜大眼睛急切無比的問道。
“那,那,霍元甲是天津人嗎?他有一個徒弟叫陣真嗎?他真的是被日本人毒死的嗎?……”
一連串的問題如連珠炮似的從魏棟國口中道出,只問的方子興愣是沒能接過腔,等等,什麼霍元甲?
聽着這個名字,方子興全是一副不信之色,這名字他曾聽師父多次提及,論起來,那,那可是……
“算,算起來他是俺師祖……”
方子興他師傅就是霍元甲的大徒弟劉振聲,只不過一直隱居的樂亭,而這事還是他到了天津,從天津精武館裡聽師叔、師兄弟們提過,卻從未從師父提過此事,不過他在天津精武館,也不過就是弄個不要錢的地方住下,至於是真是假,他也沒放在心上,反正有個地方住着不要錢就成。
“什麼?霍元甲是你師祖?那,你一定認識陳真,快,快告訴我,陳真是誰?他……”
而附近的行人一聽,這有一個叫霍元甲師祖的人,頓時都擠了過來,他們的臉上盡是好奇,卻又是可惜,又是悲傷的,只讓方子興糊塗起來,這,這是怎麼回事?
十幾分鍾後,看着那戲樓前排着的長隊,方子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這些人都是去看那個什麼?
“喂……”
“魏棟國!”
以爲是喊自己名字的魏棟國連忙接腔道。
“他們都是要看什麼……”
“精武門,拍的是霍師父徒弟陳真爲師父報仇的事,方大哥,那霍師父當真是被日本人毒死的?還有陳真……”
這、這……我那知道!
聽着這一連串的問題,方子興的心裡下苦着,別說自己師父是霍元甲的大徒弟,可這事他卻沒聽師父提過,還是聽天津精武館的師叔們提過此事,都說他師父是霍元甲的大弟子,盡得師祖的真傳,可,問題是,他師父從沒提過此事,是真是假,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現在,這精武門,就真那麼受歡迎?
“一代大俠霍元甲,因挫俄國大力士,敗日本武士道高手……”
隨着電影開始,和擠在這戲樓裡的其它人一樣,第一次看電影的方子興,眼巴巴的看着電影,他朝着周圍看去,只見這不大的戲樓裡樓上樓下,早就擠滿了人,這些人的服裝各有不同,有西裝革履的有苦力打扮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總得有六七百人,就這會,這門外還站着幾百人等着要看這電影。
這電影就真那麼好看?
“告訴你們,中國人不是病夫……”
一場激烈的打鬥之後,音箱中傳出了李小龍伸着手指道出這句臺詞時,戲樓內便是一陣叫好聲,而在叫好聲中,還伴着一些嘆息聲,顯然他們已經知道了結局,有很多人已經看了兩三遍。
若是不再看上一遍,劉若雲的心不會像現在這般難受,每一次,當看到陳真把那“東亞病夫”的牌子撕碎塞到日本人的嘴中時,看着那電影中日本人怯懦的模樣,和其它人一樣,劉若雲“撲哧”笑了出來,可笑着笑着鼻子卻又是一酸,淚水差點沒流下來,見同學們不住的叫着好,不願透出劇情讓大家難過的她,便退出了二樓同學們包下的那個包間。
“怎麼樣?”
在電影開始放映之後,走出“放映室”,管明棠瞧見孫開泰,便隨口問上一句。
“那個……”
滿面喜色的孫開泰倒是沒直接回來,那雙老鼠眼這會一說話更是眯成了縫兒。
“明棠,您看咱們今個是不是再放上幾場,你瞧這外頭,可都擠滿了人,大家可都等着這看《精武門》那!”
雖說今個纔是第二天,可從上午九點,到現在,這電影可是連放了六場,毫無例外的場場爆滿,瞧着那擠成人海戲的戲樓,他早就在心裡樂開了花來,別說是那門票分成,單就是瓜子、果子什麼的,都賣了上萬斤,就那,這外頭依還有人排隊等着,有的人甚至連場都不退,散場的時候,直接買了下一場的門票,只爲了能再看上一遍電影。
面對孫開泰的話語,管明棠卻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回答他,人哪,多少都有些貪心。
“瞧我!這可不是起了貪念嘛!”
一見管明棠在那笑而不語,孫開泰一拍腦袋自嘲一句,又連忙轉移話題。
“明棠,這電影當真是你在美國拍的?”
電影是在美國拍的?原本在包廂門邊透口氣,緩緩心神的劉若玉一聽,便堅起了耳朵,是那人拍的這部電影,這電影拍的可真不錯,忙湊過去隔着柱樑卻只能看到那人的側臉,甚是還瞧不全。
“嗯!”
點下頭,管明棠並沒有否認,既然已經都放出了這《精武門》,既便是認下又有何妨,而且……沒準以後,自己還真就是一個大制騙家了。
“那,這個主演,對,就是那李小龍,他現在……”
“李小龍?”
先是一愣,隨後管明棠的神色一黯,他拍的這部電影中的“陳真”豈不是和他一樣,都是英年早逝,而現在自己卻竊取了他的未來,自己……現在面對別人的追問,又有什麼合適的藉口?
“他和我一起回國,我來了北平,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