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聽到了咯吱咯吱的織布聲,他知道娘在西屋裡織布。
張二狗一步一步靠近了西屋,一眼看到了大栓嬸。
大栓嬸的織布聲停止了,豎着耳朵聽了聽,問:“誰?是誰?二狗……是不是二狗回來了?”
張二狗喊了一聲:“娘——!”撲通衝大栓嬸跪了下去,淚如雨下,
“娘,二狗回來了,二狗真的回來了……二狗回家孝順您了……。”
大栓嬸嚎哭一聲:“俺的兒啊——!”跌跌撞撞從織布機上撲下,將二狗抱在了懷裡,冷風吹散了她一頭斑駁的白髮。
張二狗大吃一驚:“娘,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麼了?”
大栓嬸又是一聲嚎哭:“孃的眼睛……瞎了!!”
大栓嬸的眼睛真的瞎掉了,是哭瞎的,想兒子想得,也是想男人想得。
他的男人張大栓坐牢整整四年了,二狗離開大梁山也整整兩年。
兩年的時間,家裡只剩下了她一個,女人根本無法忍受。
自從二狗離開的那天,大栓嬸就整天守護在村南的老槐樹底下,看着山路呆呆發愣。從早上一直看到日落西山。
他期盼着忽然看到兒子的身影,或者男人的身影。
她不去幹活,也不喜歡做飯,三天吃不下一碗飯,兩天喝不下半碗湯,餓的前胸貼後腔。
直到日落西山,夜幕降臨,她才悻悻返回家。
大栓嬸越來越瘦,越來越瘦,頭髮也很凌亂,臉上髒兮兮的,完全成爲了村子裡的瘋婆子。
她每次出門,身後都有一大羣孩子嘻嘻哈哈追打,一變追打一變罵:“瘋婆子,瘋婆子,瘋婆子……。”
有的孩子還用石塊砸她。
大栓嬸子卻渾然不顧,她真的瘋掉了。
家裡的地沒人耕,糧食成熟也沒人幫她收割。水缸裡的水沒了,也沒人幫她挑,幾乎成爲了五保戶。
王海亮看着她可憐,心中也無限愧疚,畢竟張大栓是他用計送進大牢的。
當然,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不該挑戰王海亮的極限。
王海亮的心裡過意不去,每次從山上回來,都要到大栓嬸家去一次,給她錢花,幫她挑水。
五月收割,九月播種,自己家的地不搭理,他也先把大栓嬸家的地打理出來。不單單幫她家的地澆水,管理,也幫着她將糧食收回來。
海亮的爹老子王慶祥,已經將大栓嬸家的農活一手包攬。
可大栓嬸根本不領情,王慶祥幫她挑滿水缸,她就用臉盆舀出來,一盆一盆將水倒掉。
王慶祥將糧食收割回家,毛驢車停在大門外,將糧食布袋幫她扛回家,大栓嬸一怒之下將所有的糧食撒出去,弄得滿大街都是。
女人跟海亮家結下了仇,不許他們可憐她。
是王海亮害了她男人,是王海亮拆散了她的家,他跟王海亮的仇恨不共戴天。
王海亮沒辦法,只好知會了孫瘸子,還有素娥嫂,讓他們幫着照顧大栓嬸。不能眼睜睜看着女人這麼頹廢掉,死掉吧?
二狗離開幾個月以後,大栓嬸的脾氣特別暴躁,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跟任何鄰居家來往。
她整天悶在家裡織布,織布機咣噹咣噹作響,從早響到晚。
女人的淚水也跟着織布機一起流淌。
二狗離開兩年,大栓嬸哭了兩年,再後來,她的眼睛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什麼東西也看不清了。
但她還在織布,看不清織布機上的經線跟緯線,她就單織白粗布,憑着感覺織。
她織布的爲了抵消對兒子跟丈夫的思念,她總覺得,自己只要織完這一匹布,兒子跟男人就要回來了。
可織了一匹又一匹,整整織了二三十匹,男人跟兒子也不見蹤影。
餓了她就啃紅薯,渴了她就喝涼水,吃完喝完繼續織。
她已經成爲了一臺織布的機器。
孫瘸子跟喜鳳嫂總是過來看她,幫着她收拾家,洗衣服,順便也做做飯。
大栓嬸知道他們是海亮派來的,就把孫瘸子跟喜鳳嫂用擀麪杖轟出去,不讓他們進門。
她渴望兒子,渴望男人的迴歸,幾乎到了如癲如狂的地步。
但是她沒有死,反而堅挺了下來,她的紅薯怎麼吃也吃不完,缸裡的水怎麼喝也喝不完。
其實喜鳳嫂,張柺子,還有王慶祥,包括海亮,一直在偷偷照顧她,擔心她出危險,這些東西,都是大家拿來的。
大家都知道大栓嬸瘋掉了,神經過敏。
人的眼睛瞎了,耳朵卻聰慧百倍,張二狗推開家門,走進院子,大栓嬸一耳朵就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
她從織布機上滾下來,將兒子抱在懷裡放聲大哭,將所有的思念,委屈,渴望,一股腦潑灑。
張二狗發現老孃瘦多了,好像一把乾柴,一陣風就能吹走。
他摸着老孃花白的頭髮,痛哭道:“娘,兒子不孝順啊,兒子回來贖罪了,我有錢了,真的有錢了,你以後可以過好日子了,您摸摸,摸摸。”
張二狗一邊說,一邊拉了開隨身攜帶的皮包,拉鍊打開,裡面是渣渣響的幾十捆票子,那票子一紮一紮,足足三十多萬。
大栓嬸終於喜笑顏開,同樣摸着兒子的臉龐:“二狗,你胖了,發福了,沒事就好,你回來,娘就有好日子過了……。”
張二狗將老孃攙扶起來,拿出了很多好吃的,哪知道老太太拿上東西以後,卻一下子撲出了家門,滿大街地宣揚:“俺兒子回來了——!二狗回來了——!你們都看看,俺們家又活了,又活了——!”
大栓嬸瘋了一樣衝向大街,來回的亂摸,摸到誰就拉着誰的手嚷嚷,告訴所有人她兒子回來了,她們家又有了活氣。
的確,二狗的迴歸無意是大栓嬸最好的心靈良藥,她立刻就不瘋了,反而摸進屋子裡,換上了新衣服,然後摸索着到廚房給兒子做飯。
張二狗看着老孃瘋癲的樣子,他的心刀子絞一樣地疼。
一上午的時間,他把家裡全部收拾了一遍,他看到了米缸麪缸都是滿滿的,也知道那是張柺子跟喜鳳嫂在照顧老母。
張二狗還剁了陷子,給老孃包了餃子,然後幫着大栓嬸梳理了滿頭的亂髮,大栓嬸就煥然一新了。
不可否認,張二狗是個孝子。
吃過午飯,張二狗就開始行動了,他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計劃實施下去,恨不得立刻坐上村長的寶座,也恨不得立刻將王海亮擊敗。
他要奪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想要幹倒王海亮,就必須要剪掉他手下的大將。
王海亮的手下有很多大將,疙瘩坡的張建國,孫家莊,李家莊,張家莊跟王家莊的幾個村長,都是王海亮的左膀右臂。
依靠這些左膀右臂,王海亮在大梁山叱吒風雲,不單單成立了修路隊,柳編隊,山果隊,運輸隊,也成立了採藥隊。
這些隊伍分爲好多小組,那些村長就是小組長,他們全都聽王海亮的指揮,也在大梁山的經濟貿易中佔有股份。
這是一個和諧的團體,也是一個無懈可擊的團體。
而張二狗卻打算將這個團體逐個擊破。第一個要下手對付的,就是張建國。
張二狗搖頭晃腦,叼着菸圈來到了張柺子的家,他要給張柺子拜年。
大年初一拜年,在疙瘩坡是風俗,鄰居跟鄰居之間黎明時分相互走訪,而從山外趕回來的民工,有的大年五更返不回來,白天拜年也是一樣的。
張二狗走進張柺子家的時候,張柺子正在院子裡忙活,喜鳳嫂正在刷鍋碗。
二狗進門就說:“柺子哥,二狗給你拜年了。”
一邊衝張柺子拱手,一邊曲了曲腿,打算跪下去。,
張柺子嚇一跳,晚輩給長輩拜年,是代表祝福,平輩之間一般是不下跪的。
他趕緊放下手裡的掃帚,過來攙扶二狗:“呀,二狗,你回來了?哎呀,來了就行了,還跪啥?快,屋裡坐,屋裡坐,喜鳳,二狗來了,快沏茶。”
“哎!”廚房裡傳來的喜鳳嫂的聲音。
張二狗沒打算進屋,他這次來拜年是假的,爲了小燕是真的。
他想看看小燕。
自己離開兩年,大梁山經歷了大瘟疫,大地震,死去的人不計其數。
小燕那時候也被暗病纏身,差點死掉,二狗的心裡一隻記掛着小燕。
他知道小燕嫁給建國已經整整一年了,他要對付張建國,也要把小燕從建國的身邊搶走。
小燕是他牽掛了一輩子的女人。
“柺子哥,我不進去了,我還沒建國兄弟拜年呢。”二狗道。
張柺子說:“算了,建國昨晚才從工地回來,沒醒呢,而且你倆是平輩,拜啥年?”
張二狗不聽勸,反而扯着嗓子喊:“建國,你出來,二狗給你拜年了。”
張建國在屋子裡哆嗦了一下,小燕也哆嗦了一下。
因爲兩個人還沒起,纏在棉被裡睡得正香。
建國是海亮團隊裡的主要骨幹,非常忙,別人全部趕回家過年,他卻沒有回。
因爲要收拾殘局,還要歸納工具,保持最後一批人順利下山。所以建國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兩點了。
剛剛吃過飯,外面的鞭炮聲就響了起來,各家各戶要起五更了,所以建國一晚沒睡。
給村子裡所有老年人拜過年,已經日上三竿,建國困得不行。
年初一黎明拜年,下午睡覺,早已成爲村民的習慣。
建國兩個月沒回來了,小燕一個人在家憋得不行。
好不容易男人回來了,豈能放過?趁着這個機會,他們兩口子在棉被裡一個勁地折騰。
翻來覆去……撕咬,翻滾,顫抖,七上八下,橫三豎四……男人裹着女人,女人纏着男人。
張二狗在外面一聲高喝,張建國氣得鼻子差點歪掉,他覺得二狗打擾了他跟小燕的好事。
他們的動作停止了,小燕無奈地瞅了瞅建國,建國只好嘆口氣,穿起了衣服。
張建國推開門,沒好氣地問:“張二狗,你來幹啥?”
張二狗說:“我給你拜年啊,建國兄弟,你跟小燕成親,我沒來的及賀喜,今天借花獻佛,我祝你跟小燕百年好合,龍馬精神,早生貴子……。”
張二狗一邊拱手,眼睛一邊往建國的屋子裡掃。
他看到了小燕,小燕沒穿衣服,半個身子果在外面,女人的肩膀還是那麼白,鼓鼓的前胸好比一對展翅高飛的百靈鳥,一下子捉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