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狗感覺到父親是用手背反彈過來扇他的。
那手掌上長滿了老繭,堅硬的手指關節硌得他的腮幫子生疼。
前面的兩顆假牙也被扇掉了,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張二狗受到粹然一擊,擡手護住了臉,莫名其妙看着張大栓:“爹……你爲啥打我?”
張大栓氣得嘴脣哆嗦,擡手指着兒子的鼻子罵道:“我打你,如果不是老子氣的腿都軟了,我還踹你呢,你個不知廉恥敗壞門風的東西!”
二狗說:“我咋了?我哪兒惹你了?”
“你哪兒惹我了,你不知道?告訴老子,王海亮的工廠被封,是不是你乾的?是不是你給他下的套?還有,你跟城裡的一個女人是不是有關係?你把四妮放在了什麼位置?”
張二狗明白了,爹老子要爲兒媳婦討回公道,爲四妮討個說法。
四妮是張大栓的救命恩人,是兒媳婦當初把他從蘆葦蕩裡救出來,一點點揹回家的。
如果不是四妮,他這條老命早就沒了。
他決不許兒子有一點點對不起四妮的地方。
揹着四妮在外面勾搭野女人,張大栓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二狗說:“爹!我那是逢場作戲?爲了整倒王海亮啊,我要給你報仇,給自己報仇!”
“你放屁!!”張大栓嚎叫起來:“我給你說多少遍了。王海亮碰不得!那是天煞孤星!那是大梁王投胎轉世!老天都會幫他,你張二狗算個屁!能活着回來,就算不錯了,你還跟他作對?”
二狗怒道:“王海亮有啥了不起的?你迷信?你老封建!”
張大栓眼睛一瞪:“你說我老封建?老子吃的米比你吃的鹽還多,老子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你懂個毛?
王海亮是星宿轉世,他這麼拼命,是爲了大梁山的人,是爲了大傢伙,爲了山裡上千羣衆能過上好日子!他這是大公無私
再瞧瞧你這幅德行,爲了一己私慾,至全村人的利益不顧,一個月的時間,給村民造成了多大損失,你知道嗎?
我張大栓怎麼生下你這麼個逆子?早知道你這麼沒出息,當初生下來就該把你填進腳盆裡淹死!看我不打死你?”
張大栓一伸手,把腳上的鞋子扯了下來,直奔二狗的賴利頭砸了下去。
咣噹,咣噹!張二狗的腦殼上又捱了幾下。
張二狗好漢不吃眼前虧,別說打不過張大栓,就算打得過,他也沒膽子跟爹老子動手。
於是他爬起來就跑,張大栓在後面就追,爺兒倆在地窖裡打起了麻雀戰,弄得地動山搖,土窯裡的塵土嘩嘩亂掉。
張大栓打二狗的時候,四妮就在旁邊。
四妮一看不好,上去抱住了老公爹的腰,說:“二狗,快跑,快呀,上去!爹!您消消氣,小心氣壞了身子。”
發現四妮拉住了爹老子,張二狗趁這機會,一個飛身爬上了繩梯,從繩梯衝出了入口,一溜煙地跑了。
衝進屋門,他咣噹關上了屋門,老半天沒敢出來。
他也知道張大栓不敢追出來。
這麼一追,村子裡的人都會知道他還活着,還不把公安招過來?
張二狗不知道爹咋了,發這麼大的火。怎麼越老越糊塗,竟然向着王海亮。
紅薯窖裡,四妮攔住了張大栓,把張大栓的鞋子搶了下來。
張大栓呼哧呼哧喘了好一會兒氣,果然沒有追上去。
四妮把公爹攙扶在了靠背椅子上,幫着爹穿上了鞋子,解勸道:“爹,你咋了?幹嘛生氣。”
“他對不起你!”
四妮說:“對不起就對不起唄。”
“他陷害王海亮。”
“陷害就陷害唄,海亮哥福大命大,這不沒事嘛。”
“我在救他,王海亮這人碰不得,我擔心二狗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爹,別生氣,二狗不會那麼傻的,俺也不會讓他犯傻。”
張大栓就這樣,無論什麼事兒,四妮一勸,他的氣就消了。
張大栓說:“四妮,你上去告訴那個逆子,以後他再幹對不起你的事兒,再出去找野女人,老子就打斷他的腿!”
四妮噗嗤笑了,說:“爹,俺相信二狗,他是風箏,俺就是線,別管他飛多遠,俺都能把他扯回來,放心吧。”
四妮勸解了很久,才把張大栓勸得沒了脾氣。
眼看着夜深了,女人爬上了紅薯窖,準備回屋子睡覺。
張二狗已經躺下了,臉朝裡爬在炕上。
四妮問:“二狗,餓不?俺去給你做飯。”
二狗說:“我在城裡吃過了。”
“那你渴不,俺去給你倒水。”
“不渴。”
“嗯,那咱睡吧。”
四妮說着,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然後脫鞋子,解衣服,將全身剝了個乾淨,出溜進了棉被。
進去棉被,她的身子就在二狗的身上貼啊貼,拱啊拱。
張二狗沒動彈,說:“四妮,你打我吧。”
四妮問:“爲啥要打你?”
“我對不起你,我找別的女人了。”
“找就找唄。”
“我跟一個叫秀琴的女人好了。”
“好就好唄。”
“我跟她……上炕了,睡覺了。”
“上就上唄,睡就睡唄。”
張二狗一愣:“你……不怪我?我可背叛了你啊?”
四妮說:“背叛就背叛唄。”
女人還是看着他笑,一隻光潔的手臂支着下巴,眼睛忽閃忽閃。
張二狗問:“你爲啥不生氣?”
四妮說:“俺爲啥要生氣?”
“你男人跟別的女人上炕,你咽得下這口氣?”
四妮說:“爲啥咽不下?你跟人上炕了,到家就跟俺說,證明你很坦誠,你坦誠,證明心裡有俺,心裡有俺,俺應該高興,不應該生氣。”
張二狗張大了嘴,瞪大了眼,好像第一次見到四妮那樣。
她不知道女人爲啥這麼淡漠,對他跟人相好的事兒滿不在乎。
這種寬容,大度,讓他覺得跟四妮之間的距離好遠好遠,彷彿女人根本也不在乎他一樣。
二狗說:“四妮,你心裡沒有我。”
四妮說:“俺心裡有你,真的有你。”
“有我,我跟別的女人好,你就該生氣。”
四妮說:“俺不生氣,你是生意人,是大老闆,大老闆逢場作戲,接應客戶,這樣的事兒難免,俺要是天天生氣,還不氣死?”
“你就不問一下,那女人是誰,幹嘛的,住在哪兒?然後拿根擀麪杖,帶上孃家人,去找她算賬?”
四妮說:“俺不去,俺纔沒那麼傻,你這樣做,自有你的道理。俺相信那女人是好人,她幫過你。當初俺跟過小武生,你不也沒嫌棄俺嘛。
二狗,兩口子之間,要的是信任,咱倆經歷了那麼多,這點信任也沒有,俺就不配做你的女人。”
“四妮……你……”呼啦一下,張二狗的熱淚就淌了出來。
他真想抱着四妮嚎啕大哭一場,他想不到四妮會這麼開通,給了他莫大的信任。
夫妻之間,沒有比信任更重要的了。
張二狗把持不住,一下子將女人光潔的身體抱在了懷裡,他的淚水把四妮的肩膀都弄溼了。
“四妮,娶了你,是我張二狗這輩子的福氣,你比二丫好看一百倍,比王海亮的媳婦玉珠賢惠一千倍。
我咋恁有福氣,娶了你啊?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你,下輩子也不會……”
張二狗抱着四妮親啊親,啃啊啃。
四妮說:“二狗,俺唯一不滿意的,是你不該對付海亮哥,爹說得對,海亮哥這麼拼,不是爲了自己,是爲了大梁山的鄉親,你不該爲了自己的仇恨,損害大傢伙的利益。”
張二狗說:“以後不會了,四妮……俺愛你。”
二狗拉滅了電燈,屋子裡一片漆黑。
不一會兒的功夫,房間裡就躁動起來,傳出了四妮的呢喃跟喘氣聲。
張二狗是不幸的,他的生命旅途屢次遭遇波折。
但他也是幸運的,因爲他已經苦盡甘來,並且找到了一生的摯愛,那就是四妮。
也這輩子最成功的,不是生意上的利益,同樣是得到了四妮。
兩個人在土炕上折騰了很久,一次又一次,一直到雞叫三遍,二狗才穿上衣服離開。
他還是害怕跟王海亮照面,趁着天不亮就走了。
四妮也穿上衣服,把男人送到了村外。
張二狗上汽車的時候,被村子裡一個人瞧得清清楚楚。
昨天晚上,紅薯井裡的吵鬧聲,還有二狗捱打,從土窯裡逃出來,也被那個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個人就是刑滿釋放的張大毛。
張大毛是無意中聽到張大栓跟二狗在土窯裡吵鬧的。
偏巧他昨天夜裡路過,隔着攔馬牆聽到了張大栓的嚎叫。
緊接着,二狗就逃出土窯,衝進了屋子。
因爲夜色黑,沒有人知道張大毛在外面。
張大毛多了個心眼,攔馬牆不高,他一個鷂子翻身,從土牆的這邊跳到了那邊。
來到了紅薯窖的入口處,張大毛伸着脖子往裡瞧了瞧。
張二狗被爹老子追的抱頭鼠竄,紅薯窖的入口,沒有蓋上那口破鐵鍋。
下面的情景被張大毛看得清清楚楚。
他發現土窯的下面亮着燈,牆壁上刷了白灰粉,有牀有桌子,還有一張靠背椅子,有兩個人影影綽綽。
一個是張二狗的媳婦四妮,另一個正是兩年前,掉下懸崖的張大栓。
張大毛猛地吃了一驚,接着,他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心說:“張大栓,我看你往哪兒跑?原來你還沒死!”
他沒有立刻離開,心裡糾結不已。
到底要不要告發張大栓?這小子跟他可有仇。
兩年前,就是這老小子爬上了他家的土炕,吃了他的餃子,穿了他的棉衣,還摸了他媳婦大白梨的大白梨。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現在可是他報仇的好機會。
我媳婦的大白梨,可不是那麼好摸的。
張大毛真的想立刻嚎一嗓子,把村子裡的人全部找過來。
那樣的話,張大栓就徹底完了。
可是,當他想起當初自己被野狼圍攻的一瞬間,張大栓良心爆發,爲了救他,抱着一隻雪狼滾下山崖下的情景,他就氣餒了。
那一次,如果沒有張大栓,他就死定了。
該咋辦?是放,還是救?是抓還是當做沒瞧見?
張大毛在紅薯窖的上面兜起了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