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女
兩母女之間勢同水火,見面時,美若除了默默忍受詹美鳳的冷嘲熱諷,別無他法。
她乾脆不出門,躲在房裡養病。
只是苦了七姑。
詹美鳳當年少女懷春,與詹笑棠的朋友私奔,以爲對方家世出衆,在外同居數月只當做玩,玩厭了自然會有人來接她去半山豪宅做少奶奶。
知道遇人不淑,上當受騙時後悔已晚,她已經懷有數月身孕。她怕引產丟了性命,聽說年幼生子依然能保持好身材,於是決定生下美若。
其間吃了不少苦頭。
但這回不一樣。詹美鳳吃準了靳正雷雖然不願意要孩子,但同時也不敢傷她性命,談判時她獅子大開口,但凡衣食住用,無一不挑最頂尖的索要。
於是乎,接下來的日子裡,寧波街上,經常看見黑幫人士捧着蔘茸補品綾羅皮草的禮盒往詹家送。
七姑天天忙着燉湯,二樓又時常響鈴傳喚,不是肚子疼就是腰背痛。七姑和菲傭跑上跑下,累得狗一樣喘氣。
詹美鳳決心要把上一次懷孕中缺失的盡數彌補回來,可惜傭人不捧場,黛米鬧着辭工,靳正雷只得再請兩個傭人來。
他不堪其煩,仍時常來寧波街逗留片刻,只可惜想見的躲在房裡,不想見的聽見他車聲,立刻探身出窗,揮手高喊“達令”。
連詹笑棠也覺得他家姊不可理喻,躲了多日不出現,經過詹美鳳在電話裡一輪炮轟,他終於來到寧波街。
詹美鳳將蔘茸海味分出一半丟給弟弟。
“鹿鞭?虎骨?”詹笑棠哭笑不得。“家姊,你吃這個養胎?”
“你管我吃不吃?我想要他願意買就行。”
“家姊,你這是何苦?跟李顯威去獅城不好?有少奶奶的日子不過,和人賭這口氣,最後能落到什麼便宜?”
“便宜?笑棠,家姊知道你用意,不就是想多佔便宜?最好你外甥女跟了這個,你家姊跟了那個,要錢花用時一次雙份,做夢都會笑醒吧。你有無廉恥心?”
詹笑棠被她道破心思,臉也不紅,矢口否認道:“我沒有那狠毒心腸,全是爲了你考慮,好好的人家你放棄不要,累得李顯威黯然離開,白費了我一番苦心。”
詹美鳳冷眼打量弟弟,“李顯威真是新加坡李家?真離開了香港地?笑棠,你老實坦白。家姊已經快被逼上絕路,你可不要再推我一把。”
“你什麼意思?”詹笑棠氣憤,“骨肉血親,我怎麼可能害你?”
詹美鳳扭手指,回想那兩月纏綿時光,緩緩道:“我後來想,李顯威出現的時機太巧,着實讓人放心不下。會不會是設仙人局?”
她弟弟低頭思索,又搖頭,“應該不會是設局,誰會拿那許多錢來彰顯身世?他交給公司的定金,可是真金白銀足足十萬有多。”
經過這次重大打擊,詹美鳳自覺聰明起來,“姓靳的自己就開電影公司,左手出右手進,來去都是他的錢,有什麼不可能?你親眼見到李顯威離港?誰知是不是辦事不利,被姓靳的沉了塘?”
“親眼見過倒沒有,但他有留書一封,說春天會回來投資新片。”
“哼!春天,你也信?”
“那明珠姐怎麼說?”
詹美鳳躊躇,“明珠不會害我的,這我清楚。”
“李顯威不管是不是回到了獅城,現在提起他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於事無補。說真的,你真打算生?家姊,這不是小事,不能輕易下決定。”
詹美鳳舒服地伸長腿,摩挲小腹,懶洋洋道:“我已經和他談妥,生下孩子他會給我一大筆錢,讓我去歐洲生活。”
詹笑棠大驚失色,站起來指着美鳳鼻子,就想狠狠教訓。
詹美鳳淡笑,“家姊沒有那麼蠢。”
他又坐回去,“你打算……”
“他那樣心狠手辣,我離開之後單身隻影,誰知能不能見到第二天的日光。我打算跟他耗下去,該吃吃該睡睡,他投鼠忌器,不敢傷我。真正生下了,我不願走,他也拿我莫可奈何。男人我懂的,再是威風八面,也要個傳宗接代的人。”
“家姊,真是他的?不是李公子……”
“就隔那三幾天,我哪裡知道是誰的!”詹美鳳動怒。“我說是他的就是他的!”
詹笑棠理智地閉嘴。
“外面勾魂的女人多如牛毛,再等我生下兒子,你看他還記不記得那個小賤人。”
“阿若,”詹笑棠有些不忍,“阿若終歸是你女兒……”
“女兒?!哼,她能做初一,別怪我做十五。”美鳳恨恨瞪弟弟,“不見你同情家姊一分!”
他沉默,不再多說。
美鳳冷笑,“笑棠,別忘記你最親近的人是誰。你最好爲家姊多多拜神,祈求家姊生個兒子出來,讓靳家有後。”
這個年過得一點也不寂寞,除夕夜詹美鳳高聲呼痛,送去醫院後,醫生警告不能再狂吃營養補品,又告誡她年紀已大,最好臥牀數月安胎,切切不可再去打麻將。
詹美鳳伸手想摑美若耳光,被閃開後她痛罵:“我哪裡還有麻將打?連明珠也厭了我。都是你害得阿媽衆叛親離!賤人!”
美若掉頭回房,掩住耳朵,不聽她吵鬧。
抱着戴妃坐在窗邊,七姑進來勸她早睡,美若搖頭:“七姑,你去圓玄寺?我和你一同去,看能不能搶到第一炷香。”
兩人換衫出門。
圓玄寺外無數香客頂着北風徘徊,裡面傳來鐘鼓梵唱。美若人小靈巧,牽着七姑衫角,不一會鑽進最靠近山門的人羣中,捧三支巨大財香,等待初一凌晨開寺門。
子時將至,搶燒頭炷香的人也越來越多,美若和七姑往裡退。
忽然,人羣被分開,幾個流氓打扮的人呼呼喝喝的,清出一條路來。
何平安也不理睬香客們的鄙夷和斥罵,仰頭晃腦四處張望。
美若長嘆聲未止,靳正雷已經帶人走近前。
方纔被他驅散的人流又逐漸合攏成海,那些人心懷畏懼,只得低聲忿忿。
七姑氣得嘴脣作抖,“這樣野蠻,菩薩會怪罪!”
“七姑,我不敬鬼神。”靳正雷低頭凝望,縮在七姑身側的美若小小一個,垂着腦袋,手中捧的財香似比她人還要高。
“阿若。”他輕聲喚她名字。
她擡臉回視,抿緊嘴不說話。
“我幫你搶頭炷香。”
她由着他接去手上的香燭。
“你惱了我?”他又問。
美若搖頭。
“那你和我說說話。”
“……”
“阿若。”
“……你喜歡女兒還是兒子?”她是真正好奇。
靳正雷面色數變,最後黑一張臉,不再出聲。
圓玄寺撞九鍾,開山寺,香客蜂擁而入。
但是再快也比不得靳正雷的人快,他手下在前攔阻,他一馬當先,大步流星邁進正殿,拖得美若踉蹌往前,七姑跌跌撞撞。
七姑憤慨,“菩薩會怪罪!”又哀求:“南無阿彌陀佛,不關我和小小姐的事啊,菩薩你睜眼看看。”
靳正雷人高手長,率先在燈油邊點燃了美若的香,又搶來七姑的點上,遞還給她們之後,這才淡淡定定,抱胸守候在旁。
美若下拜叩首,口中喃喃:“信女詹美若誠心祈求,菩薩保佑,這次我不貪心……”
出來後靳正雷問:“求什麼?我不知你也信佛。”
“爲阿媽,求她平安順產。”
他的忍耐似已到極致,一拳捶在車門上。
七姑嚇得半身虛晃一下,見他沒有繼續發癲,這才走近,給美若戴上一串木珠。“我問住持聯通大師求來的,開過光,戴上不要取下。”
“七姑,我有事和你家小姐談,你坐後面那部車。”
“靳老闆,小小姐年幼不懂事,有話你可以找大小姐談。”
靳正雷眼冒兇光。
七姑拖美若手掌,“小小姐,天凍,我們坐後面那部車,早早回家休息。”
“七姑,你不要倚老賣老。”
七姑護着美若往後退,美若掰開她作抖的手,“七姑,我和他講兩句話,你坐後面那部車。”
“小小姐……”
“你聽我講,不會有事的。”
上車後,靳正雷沉默良久。美若聽見他呼吸漸平靜。
“七姑服侍我家三代人,你不要那樣對她。”
“我願意尊老,看她給不給機會。”
再次陷入沉默。
他咳嗽一下,試探地開口,“兩個月前……”
“我不想聽。”
“……兩個月前我和24K的人火併,一身是血,回到夜總會,你阿媽在辦公室等我——”
“我不想聽這個,和我無關!”
“不想聽也要聽!阿若,當時我才砍了24K的大熊,極度亢奮中,她見到我就流淚,請我原諒,說年幼時遇人不淑生下你,生活艱難,所以一直姊妹相稱。她說矇騙了我很抱歉,又哭得很是淒涼,最後她拉下我褲鏈……”
美若捂住耳朵,靳正雷的聲音依舊往裡鑽。
“我本來就亢奮,被她弄得神魂不守……”
“噁心,不要講了!”
“當時她戴來的套子已經被她用針戳了洞,在醫院她有承認,爲了試一下運氣,看能不能拿住我。我也不知真假,真相只有你阿媽清楚。”
“何平安,停車!我要下車!”
“阿若,管不住下半身是我的錯。阿若,我會處理好這件事。”
美若放下耳邊的手,愣愣看他。“處理?你打算處理我阿媽?她有了你的孩子。”
“你誤會,我的意思是會解決這件事。”
美若深覺無力,“這種事怎麼解決?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娶了她。我第一次知道,做父親會損害智商。”
靳正雷何嘗不知這事無法解決,他走錯一步棋,泥足深陷。更令他吐血的是,他挖坑給人跳,結果自己奮勇跳了下去。
“其實,我並不確定孩子是我的,畢竟她當時和李嘉明……”
“孩子是誰的和我無關。唯一有關的是我即將多個弟弟或妹妹,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
他定定看她,緩緩道:“阿若,你不要裝傻。”
可能又是十二點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