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靳正雷名下電影公司,多間夜總會芬蘭浴室被查封,寧波街也涌入大批警員。
詹小美哭喊道:“你們騙我,我爹哋沒有死。”
美若遣散菲傭,抱着哭成淚人,又拳打腳踢不肯離開的妹妹上車,和七姑一起回薄扶林。
七姑到底經歷豐富,心中雖則惶然,依舊如同往日般,煮飯煲湯。而小美一直躲在房間,不肯下樓。
美若癡癡聆聽二樓傳來的嚶嚶哭泣聲,直到露薇聽聞消息趕來。
她喃喃重複:“他死了,他終於死了。”
露薇抱緊她。
“露薇,那年,你和姚令康在醫院後門接我,送我上船。我拋下七姑和小美,還有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逃去異鄉。那一刻,我多麼期待他能立即在我眼前死掉。”
露薇點頭,摸她的發。
“終於如願以償。終於。”
丁露薇回程時,不安地問老公:“阿若說如願以償時,明明在笑,爲何我感覺好冷好難過?”
姚令康躊躇道:“或許,糾纏太久,已經分不清愛恨。”
露薇瞠目:“阿若不可能愛上那個人!”
“當初我們吵架,你讓我滾時,也未必知道已經愛上我。”
“……我纔沒有愛上你,我最多同情你。”
“女人,”姚令康搖頭嘆息,“口不對心。”
不幾日,美若被請進西九龍警署。她以爲是認屍,哪知警方請她合作,勸說她提供詹小美的血液樣本。
“爲什麼?”
“事發前一日,24K羅寶華家人報警,羅寶華失蹤超過二十四小時。”爲靳正雷而成立的行動小組組長沉吟道,“通過羅寶華家人提供的牙科病歷進行比對,特徵與三具焦屍其中一具相符。”
美若不掩疑惑。
組長道:“靳正雷曾經購入大批軍火,與內地不法之徒勾結,警方懷疑他們密謀搶劫銀行或者實施綁架。這個消息,是由羅寶華爆料給警方。所以,羅寶華之死,有極大可能是報復的結果。我們也有充分理由懷疑,新界大帽山一案,是預先安排。”
——“我在她家逗留不超過五分鐘,然後偷偷離開去了新界。”
美若力持平靜。“你們懷疑他沒有死?”
“警方傷亡慘重,我們需要確認。”
“可以找他的牙醫。”
組長表情無比鬱悶。
另一位高級警司從旁回答:“靳正雷從不去正規醫院看牙,我們找到旺角一間無牌牙醫診所取證,那位醫生爲了多賺錢,每次症病後都會銷燬病人記錄。”
美若記得十多年前,櫻桃街有一位黃醫生,曾經誆騙她倒第二次牙模,令肉疼家用的七姑在診所暴跳如雷。
她有大笑的衝動。
組長咳嗽一聲,繼續勸說:“現在最新的DNA鑑定技術已經證實可以運用於刑事案件,我們計劃將屍體的組織樣本與詹小美的血液樣本送去美國進行比對。詹小姐,希望你能繼續提供援手。”
——“阿若,想我死,記得一定要確認我的心跳與呼吸。”
美若闔目,緩緩開口:“我早已說過,我知道的已經全部告知你們。”
“難道你不想確認他的生死?”
他那樣的人,絕不甘心被困於牢籠十四年,那麼,他甘心死於槍火?
美若理不清混亂複雜的心緒,良久後答:“我會勸說我妹妹。”
詹小美拒絕:“他們害死我爹哋,爲什麼要幫他們?”
美若沉默。
詹小美大哭:“你也和他們一樣,爹哋死了,你居然沒有流淚,一滴淚也沒有!”
“小美。”美若哽咽,“……我不信他會死。我還有一絲希望,一絲。”
小美瞪大淚眼。
她第二天止哭,乖巧地和美若去抽血。鑑定科的女警安撫她,她不理,只是緊緊抓着美若衣袖,美若回抱她。
組長道謝,美若搖頭,“希望有消息早日通知我們。”
鑑定科的警員進來彙報,聽見那一兩聲耳語,她不由全身發冷,寒入骨髓。
她問:“我妹妹是AB血型?”
小美點頭,“學校做身體檢查時就知道了,我是AB型,梅琳是A型,寶兒是B型。家姐,你什麼血型?”
“A型。”美若強笑。“小美,你出去一下好不好?我還有兩句話和這幾位叔叔講。”
小美訥訥點頭。
美若等女警送妹妹出門後,語聲急促道:“你們不用再做DNA比對了,靳正雷是O型血。”
組長眼帶疑問。
鑑定科警員解釋:“父母任何一方是O型血不可能有AB血型的子女。”
“即是說,詹小美並非……”有人驚愕。
美若笑容乾澀。“大概……不不,確定不是。”
回到薄扶林,她獨坐在房中,撥打電話:“小舅,小美真正父親是誰?”
詹笑棠發飆:“我怎知道?反正不是我!”
“你一定知道真相,阿媽最親近的人是你!”
“阿若,電影公司連續多日被商業罪案調查科清查賬目,四周圍都是記者。我已經忙到一頭煙,沒有空閒和你回憶舊事。”
“是那個姓李的?阿媽曾經打算嫁他,和他去新加坡。”
“……我真不知是誰,她沒有講過。或者,她自己也不清楚。”詹笑棠嘆氣。“當時那樣亂,她又瘋瘋癲癲。”
美若掩住臉,淚從指縫間溢出來。
“這些天,我一直髮惡夢。”她對章博士講,“夢裡阿媽大笑。”
“和那時在醫院走廊聽見的笑聲一模一樣,嘲諷,得意,瘋狂。”
她面上溼滑而不自覺,章博士遞給她紙巾。
“那天,她笑完,走出來問我,‘阿若,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他們有了孩子,他的孩子。我好艱難才找到一線理智,說‘都好’。”
“無人明白那一天對我來講,意味什麼。”
章博士平靜道:“我明白。你最先認識他,救了他。你將他視作平輩,甚至是你的歸屬品。收養人對於被收養者,往往會產生一種保護和佔有心理。那天開始,你們關係轉變,你感到被他背叛。”
美若淚如雨下,“他傷害阿媽,傷害我。阿媽恨他,也恨我。所以,她騙了他,也騙了我,又傷害我,令我加倍憎恨他。”
“我勸他娶她,給小美一個父親,不要像我一樣。天知道我有多艱難……”她泣不成聲,“這是個怎樣的世界?”
“你希望分辨出誰最無辜?”章博士握住她的手。
“分辨不出。”她笑,像鋸齒滑過玻璃,嘎嘎地響。
“那樣只會讓你崩潰。詹小姐,一切已經過去了。”
她搖頭否定,過不去,在她心坎上。
圓玄寺山門外,他爲她搶頭炷香;觀塘老樓下,他迎上她手中槍管;醫院產房外,他一支接一支吸菸;半山新宅子的門廊下,他靜候她從門後現出身形。那一雙雙欲語還休,盛滿無奈和歉意,痛楚的眼睛,在夢中凝視她,伴着阿媽的狂笑。
“……他,”章博士掙扎,“靳正雷先生,是我開業以來第二個病人。”
美若凝淚,擡眼看她。
章惠山緩緩道:“他,他同樣痛苦。令人欣慰的是,同時,他意識到痛苦源於他的行爲。他有自省,也痛悔。他最後說,欠你良多,下一世再還。”
美若表情呆滯,許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那樣說?”
章惠山點頭。
“欠我良多,下一世再還?”她全身癱軟,“我不信他會死。……我本來不信的。”
美若撫摸指間兩隻鑽戒,一隻維恩的訂婚戒指,一隻是靳正雷的禮物。
那年生日,他們去半島扒房吃西餐。那樣一個粗人,什麼也不懂,還請了人拉小提琴,又帶她去遊船河,吹海風。今年生日,他是否也打算帶她去新界數星星?
他說“恐怕沒……”,是說“恐怕沒有機會了”?
所以提早將生日禮物送給她。
他生前,她滿心的恨和不甘,在他身後,他的好居然全部涌出來。
美若泫然。
七姑同樣淚盈於眶,“小小姐,你和小美小姐一起走吧。我這樣老,又不識英文,移民局不會讓我跟你們一起去的。”
“七姑……”
“你聽我講,七姑服侍你們到大,心滿意足,該去姑婆屋養老了。”
“七姑,你捨得我們?”美若擺弄戒指,沉吟道,“賣掉一隻,也夠投資移民了。”
方嘉皓在機場接他們,給美若一個有力的擁抱。“米蘭達,你再不回來,我今年攢了年假去找你。”又望向小美,吹一聲口哨,“這位是誰?”
“妹妹。小美,叫哥哥。”
小美瞪大眼,“他不會說中文?我沒有見過他,家姐,你確定他不是你男朋友?”
詹俊臣第二日纔到,看見美若便笑,“我以爲你不打算回來。”
“我以爲我們都是詹家人。”
像第一次見面,他幾乎再次溺於她眼中,一再剋制,依然伸出手臂,緊緊擁抱她。
他在她耳邊低語:“歡迎回家。”
“多謝你。”
雙眼對視間,美若心中瞭然,他明白她的多謝從何而來。不止是他的幫助,還有當初他的離開,還有他理智地接受了拒絕。
他扯扯嘴角,“我們是家人。”
美若朝妹妹示意,“小美,過來叫舅舅。”
詹小美滿臉疑惑,小聲再問:“家姐,你確定他也不是你男朋友?”
他們住肯辛頓的公寓,小美就近和四九叔的兒子讀一間學校。
新環境對詹小美有益,但她並不那麼認爲。“他們嘲笑我的發音。”
“他們嫉妒你成績好。”
詹小美在拔萃女書院的中等成績,在這裡居然能拿A,她竊喜。“家姐,你說的對。”
私下裡,她依然會對七姑抱怨,“我想家,想寧波街,還想梅琳和寶兒。七姑,你想不想?”
沒事就在四福九喜喝下午茶的七姑道:“有你,有小小姐,七姑知足了。唐人街也有不少港人移民,聽他們說話很親切。”
“七姑,你也不理解我。我很傷心。”
“小美小姐,七姑知道的。”七姑抱緊她,“你是想念你爹哋。”
小美的淚灑在她胸脯上,七姑嘆息。
“家姐不想念爹哋嗎?”
七姑再嘆。哪裡會不想?她一直戴着那隻戒指,時常一望便是一晚上。
晚春時,倫敦被雨霧籠罩,美若接到丁維恩電話。
“阿若,你可好?”
“好,你呢?”
“還好。”
隨之靜寂。美若長長呼吸,緩緩開口道:“對不起。”
哪知維恩也同道:“對不起”。
兩人又一起笑。
“維恩,你先說。”
“……露薇告訴我,你和他重歸於好。我很嫉妒,也有一絲解脫。阿若,你是對的,我是弱者,在家庭和愛情面前,我怯懦,我情願相信被背叛,也不敢爭取。”
“我也想說對不起。丁夫人來攔阻時,我其實也可以極力爭取,但我沒有。大概那時也有一絲解脫,只是被仇恨和報復心掩蓋。”
“我很慚愧。”
“我很抱歉。”
兩人又一同笑。
維恩問:“露薇說你回了倫敦。有什麼計劃?”
“養妹妹和七姑,養戴妃,找一份博物館解說員的工作,買一部二手車,年假帶她們去旅行。”
——“陪一個養戴妃,做解說員工作的女孩,直到她厭煩我爲止。”
維恩哽咽:“這樣很好。”
美若旋轉指間戒指,說道:“維恩,保重。”
“你也是,保重。”
有日美若從國家美術館面試回家,家中兩個西裝男子正與小美七姑大眼瞪小眼。
七姑道:“兩個生番,嘰裡咕嚕不知說什麼。”
小美補充:“家姐,他們說要見你,說從瑞士來。”
美若招呼他們坐下,又喚七姑上茶,這才問有何貴幹。
一位瑞士銀行代表,一位居然自稱是她律師。
“詹小姐,鄙律師行一直接受你的委託,爲你管理名下基金。”
美若納罕:“我從未委託過任何律師,名下也無基金。”
律師道:“我們四年前接受一位靳姓先生委託,爲你託管名下基金,每年投資收益自動轉入瑞士銀行,靳先生在新年過後會派人來覈對一次賬目。但是,今年等到現在,靳先生未曾聯絡,我們最近方纔知道靳先生已經身故,只好找到這裡。”
美若強自鎮靜,問:“瑞士哪家銀行?”
另一位答說:“瑞士聯合銀行。”
她慘笑:“我可否知道,名下有多少財產?”
律師抹汗,“這正是我們此行的目的。”他和身邊人各自打開文件夾,一一列數。
“詹小姐,這是去年你名下財產增值表。”銀行代表遞來厚厚一疊文件。
“這是總資產表。”律師遞來另一疊文件。
——“阿若,我會回報你,賺很多錢,給你買靚衫,送你去讀書,前呼後擁,讓你做真正的詹家小姐。哪一日我不走運,衰到撲街的時候,我將錢都留給你。”
她淚眼模糊,遞迴給對方,“對不起,我看不下去。”
律師接過,逐項解釋。
——“我欠她良多,下一世再還。”
——“放心,會有人出薪水給你阿媽,養你很好養。”
——“你一直在無視事實,你明白,我喜歡你。”
——“我是真的不懂,該怎樣讓你開心,怎樣爲你好。”
——“我好像做什麼都不對,只會令你哭。”
——“我很失敗。我放手。”
——“阿若,你終於又是我的了。”
——“我只爲一人所困,你知道是誰。”
——“阿若,我親過你,摸過你,躺一張牀,睡過不止一覺,你居然手也不抖。”
——“我賭不起,我認輸。”
她悲從中來。
“七姑,我家姐與爹哋到底有什麼事?她爲何哭得那樣傷心難過?”
七姑嘆息。
“爹哋已經死了,還不能告訴我嗎?”
七姑道:“等你再大一些。”
“家姐的戒指是爹哋送的?”
七姑點頭。
“爹哋爲何不葬在阿媽身邊?”
七姑無言以對。
“爹哋爲何將遺產都留給家姐?”
“那和留給你也是一樣。”
“我要爹哋,不要錢。”
七姑攬住小美,和她一同流淚。“冤孽,冤孽。”
“七姑,講給我聽,我要知道怎麼回事。”
七姑抹淚。“那年,小小姐很小呢,才十多歲,和小美一般乖巧,也很聰明懂事……”
詹小美不再叫嚷回家回寧波街,用心和同學交朋友,萬聖節央求美若幫她挖南瓜做燈,和四九叔的幼子阿MO一起去鄰居家討要糖果,考試拿幾個A。
美若問她:“要什麼獎勵?聖誕節去旅行好不好?”
小美有少許失望,“只是旅行?”
“想不想去家姐唸書的地方去看看?”
小美重燃興奮:“牛津嗎?”
美若點頭。
“阿MO也去嗎?”
“那要先問過阿MO的媽媽。”
“我去打電話。”她在電話裡委屈訴苦,“阿MO,我以爲家姐會送我一隻布魯托。”
美若偷笑。她去妹妹牀下找,竹籃子裡綁着蝴蝶結的小獵犬居然枕在戴妃肚子上,兩隻一起呼呼大睡。
窗外開始飄雪,七姑在外面喊:“開飯咯,小美去洗手。”
美若將窗簾拉上,隨即心頭一悸。她控制不住手指劇烈的顫抖,扯開一條縫隙張望。樓下一人蹲坐在臺階上,於雪中瑟瑟。
那人戴了頂舊帽子,無法辨清面龐。可美若只憑第六感,已經確知是誰。
她飛奔下樓,開門時又怯懦。如果當年她打開後車廂時,做了另外一個選擇,那麼,會不會有後來十多年的愛恨交割?
阿若,阿若。
有熟悉的聲音呼喚她,似在門外,又似在內心。
她悄然開門。
門外人聽見聲響,隨之起身,轉而迎向她。
她盈眶的淚落下,止不住地淌。
靳正雷取下帽子,鬍子拉碴,滿面風霜。
“我開了六百多公里的路。”他指指身後街邊一部殘舊的二手車,“從早上到現在,很累。”
美若死命咬住下脣,讓自己不至於放聲大哭。
他苦笑,“只求三餐飯,一頓覺。”
她模糊想起,曾經聽過同樣的話語,想笑,卻又更多的淚涌出來。美若嘶聲問:“你偷渡來的?”
他眼睛危險地眯起,隨即咧開嘴,“偷渡來的,來找我阿若。”
————
作者有話要說:到此終了。每次完結前都會焦慮,完結後又雞凍。
雞凍到不知道說什麼。
最高積分的一個文,無以言謝。
所有投霸王票,寫長評,留短評,給予支持掌聲的讀者,還有默默買V支持的讀者們,愛你們!
鞠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