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懷在展廳的辦公室這一等, 就是好幾個小時。直到程歡雪接了個電話,擡頭對他說:“爺爺讓我們回家吃飯。”
宋承懷不言不語,繼續翻他的書。但這幾個小時翻了一大堆, 到底看進去幾個字, 只有他自己知道。
“時間不早了, 大家也下班吧。先按剛纔的方案做好調整。我明天再過來。”程歡雪的眼光在恍若未聞的宋承懷身上停留了幾秒, 收回目光的同時宣佈收工。
工作人員有序退出辦公室時, 都對沙發上一直保持翻書動作的宋承懷悄悄行注目禮。
程歡雪帶他進來時的介紹是:宋先生,我丈夫。極其簡單的六個字,讓他們面面相覷。他們還以爲, 自己老闆多幅作品中的模特、能全權代理展覽所有事宜的程歡雪,就是未來的老闆娘, 哪怕有老闆剛回國時第一時間機場的報道, 現在看來, 並非如此。
於是,有此機會, 他們真心想多看一眼打敗自己多才多金又深情專情且清俊清逸的老闆的人。但是,這位宋先生太不給面子,送頭到尾一直垂眸翻書,一句話不說,全身散發着冷冽的氣息, 讓人出入辦公室不得不經過他的面前時, 都會不由自主地繞出一小段弧線, 防止自己被那冷氣凍着。
他們也想不通, 一座毫無溫情可言的大冰山, 居然打敗了自家暖男般情感細膩的老闆。
宋承懷雖一直垂眸,但絲毫不影響他接受到這些注目禮中包含的探究意味。他沒不想理會也沒心思理會。他心裡反覆思量卻仍不得其解的是:他都已經作出了放手成全的姿態, 幹嘛要如此凌遲他?嫌割劃出的傷口不夠猙獰嗎?還要在傷口上撒鹽嗎?也罷,待鮮血流盡、痛到麻木,就不會再有感覺了。
“看完了嗎?”程歡雪不知何時站到宋承懷面前,抽去他手中的書,饒有興趣地閱覽着他久久沒有翻過去的那一頁,挑着眉問:“很有趣?”
宋承懷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快速拔回程歡雪捧在手裡的書,啪的一聲扔在茶几上,擡步就走。
“小氣鬼!”程歡雪瞄着負氣而去的頎長背影,癟癟嘴角,低聲嘀咕。
“哼!”宋承懷心底哼了一聲,不理會程歡雪的咕噥,目不斜視,大步往前。
程歡雪翹嘴皺鼻做了個鬼臉,提了自己的包,不遠不近地跟上前面的人。
一路無話。
宋勁鬆和宋思嘉仍然都不在。宋勁鬆那一請假,就失蹤了般,不見人影。宋思嘉則是軟磨硬泡從爺爺那兒要了自己的身份證,在程歡雪K市出差回來的第二天,旅行去了。
少了兩人的宋家飯廳並不冷清。宋爺爺不時問些展館那邊的事,程歡雪也言盡其祥,尊敬的語氣中帶有自然的親暱。宋承懷這才知道,傅凌天這次攝影展,萬宇是唯一的贊助商。然資金方面,並沒有要萬宇承擔一分一釐。也就是說,免費爲萬宇打廣告。
這個消息讓宋承懷心裡五味雜陳。傅凌天給宋家和萬宇的這份大人情,是爲程歡雪還債嗎?他認爲程歡雪是因爲那次事故,纔不得不留在宋家嗎?他還認爲程歡雪在萬宇工作,是爲了還債嗎?
自己確實是用一個“債”字將籌劃遠行的程歡雪留在了宋家定在了萬宇,有誰知道,這個“債”字後面,是“情”字!當時,他以物色了恰當的職業經理,若不是程歡雪擅自闖入他的金蟬脫殼之戲,他怎會覺得那是上天的安排而臨時起意,想方設法困住她?
用情太深,反而成債了!
凝着程歡雪淡然素雅的面容,宋承懷的眸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沉越來越痛。以前席間巧舌如簧調節氣氛的他,居然襲承的父親宋楓華的習性——慢食不語。
王瓊倒是幾次擡眸,眼神在宋爺爺和程歡雪身上來回飄轉,卻終欲言又止。
“承懷,小雪這段時間兩頭忙,你們就不要回棗園了。住這邊,讓老高安排好好調理調理身子。”宋爺爺突然轉臉對宋承懷吩咐:“年輕人,不要不在乎身體這個本錢,健康纔是最重要的。況且,你們都成婚三年了,也改考慮考慮後代的事了。小雪,你說,爺爺說的對不對?”
宋承懷聽着爺爺幾乎是老生常談的調子,斜着眼線瞟向程歡雪,想看看她是不是一如既往清冷淡然到完全沒聽到似的沒反應。
“嗯,爺爺說的是。”程歡雪仍然是神情淡然,可居然大方答應爺爺提過了千百次的建議,沒有絲毫的扭捏做作,彷彿他們真是多年伉儷情深的夫妻,只是因爲工作忙的緣故而沒有考慮孕育下一代的事情。
宋承懷顯示驚詫地睜圓了眼睛,然後被湯水嗆住,不停地咳了起來。咳的勾着腰漲紅了臉。
“怎麼了?”程歡雪立即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幫宋承懷輕拍他的背脊,言語裡全是賢淑溫順的關切。
宋承懷咳得更激烈了,眼眶都泛出了淚花。想推開程歡雪撫在他脊樑骨上的手,卻因不停歇的咳嗽無法直起腰來。
“怎麼?反悔了?誰承諾明年讓我抱重孫的?”宋爺爺眼神一凝:“男兒不孝有三。你自己看看你都多大年紀了!”
“不,不是,爺爺......”宋承懷纔在喘氣的縫隙擠出幾個字,程歡雪纖柔的手指輕撫過他的背脊,他心裡一顫,又咳得無法言語。
“怎麼了?”程歡雪的聲音柔得能滴水,一手用勁攙着宋承懷的手臂,讓他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撫向他的胸口,幫他順氣。
宋承懷終於不咳了,瞪着雙眼凝着程歡雪潔淨無暇的臉蛋發呆。
“喝口湯!”程歡雪端碗過來,勺子喂送到他嘴邊,眉眼輕輕一揚,舉手投足間都是熒屏上韓國女星的謙和溫柔。
宋承懷機械地重複着張嘴、吞嚥、再張嘴、再吞嚥的動過。神情呆怔,眼前幻燈片般不斷變換的是一幅幅在那小鎮的海邊、餐館以及酒店的畫面,那麼般配的兩人、那麼情意綿綿的對視、那麼親密同進同出......
“還喝嗎?”程歡雪手裡的一碗湯已經見底,抽了張紙巾沾着宋承懷的脣角,柔聲問。
眼前寧靜和諧到刺目的畫面被程歡雪輕柔的聲音打破,宋承懷眨眨眼,眼神慢慢恢復清明。
回覆了清明的宋承懷一瞬不瞬地凝着程歡雪的水眸片刻,突然展顏一笑:“謝謝老婆!”
程歡雪被他突兀的笑容弄得心裡一驚,手上的動作跟着停滯了。
宋承懷在程歡雪微微散神的剎那間,抽走了她手裡的紙巾,一邊繼續着擦拭嘴角的動作,一邊湊近程歡雪的耳邊,壓着聲音問:“演戲?”
程歡雪眼風輕輕一飄,脣角浮出一抹淺淡的弧度:“不可以?”
“當然可以。”宋承懷臉上的柔情沒有一絲傳致眸底也沒有一絲編進聲線:“奉陪!”
“謝謝!”程歡雪眯眼微微笑着,坐正身子繼續吃飯。
王瓊一雙薄脣張合了好幾次,終於蹙着眉疑問:“你們......”,宋思嘉臨走前含糊不清地請求她別針對程歡雪、不然程歡雪真走了她大哥會很痛苦,雖然大哥可能真要離婚。宋承懷這段時間一直沒回家吃飯,程歡雪即使來也是一個人,所以,她真以爲他們分了,要不,以宋承懷一貫的習性,何以這樣沉悶不語?
只是,程歡雪除了對老爺子,對宋家人包括宋承懷,一直是冷淡疏離的,隱形人般的存在,不發表任何言論,被人問及不得不回答時,千篇一律是簡單的回答“是”。今天的這兩個人,怎麼感覺是靈魂互換了?她給許傲芙通風報信,說當年的協議期已到,這兩人就要離了。可是,眼前這個樣子......
許傲芙會不會覺得被騙?會不會因此觸怒而說出她最擔心害怕的事情?
“王瓊,他們小兩口說些悄悄話,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宋老爺子眼皮都沒擡一下:“年輕人就該有年輕人的樣子,我老宋家又不搞封建家長制,家裡也應該活潑熱鬧些!”
“呃......”王瓊垂眸。宋家是沒有什麼封建制度,宋家的金科玉律,全都是針對她制定的,只捆綁她一個人的手腳而已。
飯後,宋承懷要陪爺爺下棋,被拒絕了,說他心浮氣躁,不適合對弈,要程歡雪陪他。於是,宋承懷就成了殷勤的服務員,噓寒問暖、端茶送水,忙得個不亦樂乎。還兼職軍師,一會颳着程歡雪的鼻尖說她是笨笨,鼠目寸光,盡是臭棋;一會又柔着程歡雪的發頂說她不知藏鋒斂鍔討老爺子歡心。總之,將孫子的孝順之心和丈夫的關愛之情表露了個淋漓盡致。
終於,老爺子乏了,讓高叔陪着回了自己的房間。
“宋太太,咱們也該歇息了吧?”宋承懷一步一步逼近程歡雪。邪魅的笑容,透着雄性攻擊的強烈氣息。
程歡雪步步後退,突然一個靈巧的轉身,逃出書房,疾步奔往樓梯。
宋承懷冷哼一聲,臉上的笑容悉數收斂,冷冽眸色劃過一縷戲嘲的精光,隨即擡步跟上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