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辰最後一次見到阿奴,是在十三年前,那時他才六歲,而阿奴,也僅僅五歲而已。
三歲時,去苗疆遊玩,大紫明宮祭司重黎見他形貌昳麗,便要將他擄去,他的父母叔伯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手,卻在他手中過不了三招——他手指一擡,父母自刎,叔伯相殘,然後,他便被帶到大紫明宮,重黎對他威逼利誘,想讓他自願入教,他沒有同意。
三年後,祭司大人又從山下擄回一個女孩後,就把心思全都放在那個整日笑眯眯的,眼神像嬰兒一般澄澈的女孩身上,祭祀大人叫她“小櫻”,寵溺的對她微笑,就像當初寵溺自己一樣的寵溺的給她一切可以給她的東西,見此情景,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他已經失寵了,那個祭祀大人,不會再來逼迫他了。
沒過多久,那個名叫“小櫻”的女孩就贏得了神山上所有人的歡迎。
那個名叫“小櫻”的女孩,就是阿奴,他在後宮見過她,那是,她站在櫻花樹下,一身粉紅小衫,頭上輕挽一個鬢,衝他甜甜一笑:“我叫阿奴,哥哥你哪?”
“夜辰”
“那我叫你辰哥哥好嗎,你叫我阿奴。”
“阿奴”少年遲疑:“你在這裡做什麼?”
“等哥哥啊”女孩笑得天真爛漫:“離家很久的,阿爹阿孃他們會來接我的,我哥哥也會來的。”
“阿奴”少年驚訝:“這大紫明宮是魔教,你難道不知道?”
“不許胡說!”女孩突然叫得很大聲:“神山是守護我們的神靈,不是魔教 ”
“你們都上當了”夜辰氣憤的大聲嚷嚷,“真的是魔教。”
“哼,我阿媽說了,凡是說月神壞話的,都是壞人”阿奴揚起下巴,輕哼一聲,轉身跑開。
到了傍晚,他便被重黎下令關入水牢。
陰冷,潮溼,黑暗,寂靜,多麼恐懼啊,小小的他如同孤身一人在深海里,沒有人陪伴,沒有一絲聲音,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恐懼與孤單。
六歲生日那一天,他在水牢裡見到了阿奴,依舊是那一身粉紅小衫,頭髮凌亂地散在身後,蓋住雙肩,彷彿和黑暗融爲一體,她在那裡,離重黎遠遠地,靜靜地問他:“辰哥哥,你想回家嗎?
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死去,那身粉紅色的小衫,在黑暗的映襯下,竟變得像血一樣鮮紅。
她愣愣的盯住夜辰,見他不回答,就又問了一遍:“你想回家嗎?”
想!怎麼不想?
夜辰慌忙跳起,卻又應爲地滑摔倒在地。
見到他狠狠的摔了一跤,阿奴竟然咧嘴笑了,眼睛眯得彎彎的,露出小虎牙。
夜辰看呆了,好一會才慌忙紅着臉站起,低聲問道:“那阿奴你那?不等你哥哥了嗎?”
“等他們幹什麼!”意外的,夜辰第一次看到如此煩躁的阿奴。
“跟我走好嗎?我可以帶你回家”
回答他的,是阿奴一雙如嬰兒般澄澈的沉默的眼。
靜立片刻,阿奴轉身,走向重黎:“放人”
很安靜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波動。
她要離開?夜辰慌忙站起,大聲喊道:“阿奴,你爲什麼不與我一同離開?
重黎皺皺眉頭,夜辰的聲音很大,在水牢中吵得人心煩。
阿奴轉身看着他,有些奇怪:“去哪啊?”
“回家啊!”
聞言,阿奴眼神一暗,但好像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快的讓人無法捕捉。
女孩靜靜笑:“我已經沒有家了。”
什麼?夜辰慌張上前,奈何卻被困在水牢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還記得半月前女孩還站在樹下固執的告訴他總有一天會回家的,怎麼如今又沒有家了?
“那你爹和你娘那?”夜辰慌張地喊住阿奴,他還記得她有一個哥哥。
女孩靜靜轉身,眼中的不屑清晰可見:“死了。”
死了?
“辰哥哥不要管那麼多了,待會你就直接下山回家好了”阿奴說完,轉身和重黎離去,不再理會他。
夜辰在水牢裡,眼睜睜地看着阿奴嬌小的身影走出洞口。走向光明,彷彿跳入火海一般。
靜靜地…………… 決然。
踏上返回故鄉道路的那一刻,夜辰突然明白到哪裡不對了。
是阿奴……………
那女孩眼中已沒有了那次在櫻花樹下見到的固執的溫情,除了那次跌倒外,也沒有衝他甜甜的微笑……
彷彿,樹下那個女孩已經死去。
不,不對,那天在水牢裡,夜辰還認得出——依舊是那滿目童真。
他回頭看着夜幕下怪石嶙峋的神山,大紫明宮矗立在月光之中顯得更加**與神聖。
少年心中暗暗發誓。
阿奴,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帶你離開的!
想起往事,夜辰笑笑,放下茶杯。
爲了實現這個願望,他拜入江南金家門下,日以繼夜的練習劍術,如今的他己經猜到或許當初阿奴不是不想和他離開,而是不能離開。
一定是重黎,一定是他威脅了她,那時候的他還沒有能力帶她走,不過現在不一樣了,雖沒外出歷練,但因爲劍法超凡,被人稱爲“扶南公子”,現在他有足夠的能力帶她離開,所以,他拜別師傅,再次踏上南疆這塊土地。
幼兒時的那純真的微笑成爲他黑暗的記憶裡唯一一抹粉紅,成爲幼年的他爲之奮鬥的全部動力。
如果不是她,當時他是無法離開那個地方的吧。
現在,他回來了,只是想看一看那一抹粉紅,牽着她的手,帶她離開,看着她那如同嬰兒般澄澈的眼神,在聽她喊他一聲“辰哥哥”。
阿奴,
你還好嗎……
“聽說神山上又死人了。”
“怎麼回事?”
“ 昨晚瞳櫻教主不知爲何突然發怒,又把守夜人全殺了。”
“你們說什麼?”第三個人加入。
“說瞳櫻教主殺人的事。”
“哎~,這事可不能亂說。”
“怎麼,你還信他們啊?”
“我早就不信了,自從重黎大祭司讓瞳櫻教主當權以後,一切都變了~~”
“是呀,現在,大紫明宮,簡直就是魔教啊!”
“誰說不是那,現在,這大紫明宮算是毀了。”
“月神是不會原諒那個妖女的”
“哎,你說我們的祭司大人到底到哪去了?”
“我聽扎託說祭司大人已經換人了。”
“什麼時候的事啊?”
“……”
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夜辰幾乎聽不到,突然,門口進來兩個彪形大漢,手持鋼刀,將那交談的三人團團圍住,未及那三人反應,便將他們殺死,夜辰抽出扶南劍,卻又被一雙手給摁了下去。
“帥哥哥這是做什麼?”
夜晨輕輕一繞,拿劍指着————那是個女人,一身淡綠短裙,腳上穿着絲帶編織的涼鞋,腳趾雪白圓潤,絲帶沿着腳彎蜿蜒而上,消失於裙下,一頭秀髮未作任何打扮,安靜的披在肩後,額上吊着三顆小金珠。
“你是漢人,剛來南疆”女人的聲音好像被蜜沁了一般,甜膩的讓人感到噁心。
夜辰皺眉:“不錯”
那女人笑笑:“長得不錯,你叫什麼名字”話未說完,暮地看見夜辰手中的扶南劍,大吃一驚:“扶南公子夜辰?”
“不錯。”
那女人的臉色眨眼間便變得出奇的差,不再說話,扭頭就走,搞得夜辰莫名其妙。
收了劍,看着已死去多時的那三個南疆人,不禁搖頭遠去。
這,大概就是師傅口中的“禍從口出”吧。
施展輕功,到達神山時已是黃昏,天空的色彩有淡藍逐漸轉爲淺黃,天邊的雲朵更是籠罩了一層模糊的金光,於是不久之後包容暗之生物的寂靜的夜晚即將緩步到來,從山腳往上看去,還是那一條青石板路,只是多了一層紅————怪石嶙峋的神山上,長滿了像紅色烈焰般的花朵,花瓣狹長彎曲,象神合併的雙手,又像從地底深處沾滿鮮血的惡魔的爪子、夜辰伸出手呢,摘下一朵,忽然發現他只有碧綠的莖,沒有葉子,輕輕捏一下鮮紅的花瓣————手指立刻向流了血一樣鮮紅。
“它叫曼殊沙華”身後傳來女聲.
夜辰扔掉花,拔劍後退。
不知何時,他身後站着一個身穿紫色長袍的女人,衣服過分寬鬆臃在腰間,不但不突兀,相反襯得她很雍容,頭髮輕挽一個鬆鬆的鬢,插一支金步搖皮膚很白,明眸鋯齒,手裡拿着他剛扔的那朵紅花,輕輕的嗅着,顯得漫不經心:“可是扶南公子夜辰?”
夜辰皺眉:“你是…… ”
“大紫明宮南陽仙子紫蘇,見過夜辰公子”紫蘇行了一個禮:“夜辰公子,我家教主早已等候多時,請————”
漫山遍野的曼殊沙華,紅得妖異,紅的可怕,在夕陽的映印下,彷彿組成了一幅名爲‘悲慼‘的圖畫。
夜辰沒有想到,當年荒涼的神山如今卻成了一片‘火‘海,更沒想到他心中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孩,如今卻成了這個樣子。
未到大紫明宮,夜辰就嗅到淡淡的血腥味,紫蘇皺皺眉,走得更快,突見前面跑來一婢子,恐懼道:“仙子,不好了,教主殺了三長老,現在正和二長老爭吵。”
紫蘇聞言,微微含顎,指着夜辰:“帶他去正殿”話音未落,便已展開瞬移,嗖的一下就沒影了。
等夜辰到正殿之時,殿內已經躺了兩具被砍的血肉模糊的屍體,屍體旁邊跪着幾個瑟瑟發抖的人,紫蘇就站在一旁,一手提着劍,一手捂着臂膀————已經流了很多血。
夜辰還未站定,只見大殿深處幕簾一閃,一道紅影撲向他,他大吃一驚,向旁閃去。
“辰哥哥做什麼躲我啊!”
那是一個極美的少女,一身百褶紅裙裹得緊緊的,左肩處用黑線繡了一朵很大的曼殊沙花,頭髮輕挽一個鬢,皮膚蒼白無血,粉紅的脣線婉轉漫延,身上透着奇異的冷香,丹鳳眼中閃着歡悅的光芒,風從大殿門口吹進,吹起少女的裙襬,彷彿一隻涅火重生的紅鳳凰。
夜辰未反應過來,便又被那紅衣少女抱個滿懷:“辰哥哥,小櫻好想你啊!”
夜辰笑笑:“阿奴。”
聽到夜辰喊“阿奴”時,那紅衣少女眼中極快的閃出一絲厭惡,嘟着嘴:“人家明明叫瞳櫻辰哥哥幹嗎非要喊人家阿奴那!”
夜辰愣住。
紅衣少女笑笑,彷彿夜辰的傻樣子取悅了她,隨後又不計較了:“不過辰哥哥喜歡叫那就叫吧。”
蒼白的面孔襯得她的雙瞳漆黑的深不見底
那紅衣少女正是南疆神山大紫明宮教主瞳櫻,夜辰口中的阿奴。
瞳櫻未注意夜辰的情緒,只是拉着他向後宮跑去:“辰哥哥,你快跟我來,我那有一寶貝!”
紫蘇指着跪着的幾個人:“教主,他們如何處置?”
瞳櫻本來挺高興的,一看到那幾個跪着的人臉色立刻就變了,盡是痛恨的忍耐,掙扎了良久,深呼吸,轉身拉着夜辰繼續走,不鹹不淡的:“殺了!”
殺了?
夜辰愣住,他怎麼也想不到,眼神依舊如嬰兒般澄澈的那個女孩怎麼能滿臉忍耐不住的殺意?
殺了?她已經殺了兩個人,又重創紫蘇,現在居然還想殺人?
夜辰看着那個帶他奔跑的紅衣女子,忽然覺得自己找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