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不到十二歲的魚兒就跟着媽媽在生產隊幹活,成爲了當時隊上最小的一名社員。他拿着小農具除了挑擔外,都模仿着大人做各種地裡的活,同時也聽着男女大人們開玩笑打情罵俏和個別時候真正的對罵鬥毆的場景。魚兒善於觀察每一個人。
三十出頭的新店一隊隊長家國是個中等個子,不胖也不瘦寬臉盤形狀的人,他領導着這兩大灣兩大梁不足兩百人的生產隊,另外還兼職大隊職務,他有一股埋頭實幹的精神是不可非議的。
那個時代他都只抽紙菸,這一點魚兒就覺得他很時新,而且時常整潔活躍。他的性格屬於明瞭開放直接那種類型。
他的老婆是個嬌小可愛的溫柔型的賢妻良母。他那時候就沒有父母,只有個身材很標緻的妹妹,他那漂亮的梳着兩個長辮的妹妹也很勤勞。
新店一隊雖然地勢和觀音六隊(芭蕉灣隊)同樣不好,但是在家國的帶領下,比起其它的生產隊都先進。那時候的先進指的是糧食產量高點,積極優先完成統購統銷任務,土地整治乾淨,社員誤工礦工少,這些家國都做到了。
就在那年冬天,家國做了一件魚兒認爲很有了不起的事,那就是家國嫁妹妹。魚兒記不得他妹妹嫁哪裡,也沒看清他妹夫的樣貌,只聽說他妹妹嫁了一個地勢很好,人也很好的人家,最記得清楚的是那頓豐盛的流水宴席。那天很冷,早上霧也很大,但是參加宴會的人從早上起就絡繹不絕的來了。
家國依然住着草房,只是住着好一點和寬一點的草房,他家的院壩也就能擺十來桌吧,加上屋裡和院角處最多一輪也只能在十六七桌,結果那天坐了兩輪以上,魚兒就奇怪,這山裡人戶這麼稀少,怎麼能聚攏這麼多人。
魚兒母子坐的第二輪,他吃着桌上不大的十多個盤碗裡面各種不一樣的菜,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多人和每個桌子都放着這麼多菜的場景。他感到很驚奇,他那天放量的吃着味美的菜,他也記不清是些什麼菜,他只在心裡記住了一大碗湯裡面的乖乖圓圓白白的芋兒,他吃不來,他卻只吃裡面切厚片的芋頭。好笑的是他吃着也不知道是什麼,問媽媽才知道那是芋子的母與子。十二歲的魚兒有生以來吃上了最豐盛的一頓大餐。
後來大運動來了,隨着運動的深入和接連的開荒種糧**,家國帶頭開荒闊地。土地闊展了又想到夏糧的堆放問題,緊接着又在中間地帶和院子平行的亂石崗上開闢出一片平地,新修保管室和大曬壩。在社員熱火朝天大幹苦幹的當口,家國同時也遭到了躲不掉的批鬥。
這個生產隊跟芭蕉灣隊一樣,不但沒有地主富農,除了保管室也連瓦房都沒有,但是清理運動必須是要搞的,所以就給他安了一個走資派的罪名。
在發動羣衆,動員羣衆的鼓動下,還是有一些羣衆站出來搜旮旮旯旯找他的這樣那樣的所謂缺點錯誤,有時候也讓他在保管室反省寫坦白交代,也不知道他怎麼寫寫些什麼。反正這個生產隊也找不到能夠替代他的人,隊上的生產安排還是得靠他,真不知道他又挨批鬥又受氣,還照樣熱心爲了隊上的利益而不懈的努力圖的什麼。
貴成退役回家,他已三十出頭了也是單身漢,那時的單身漢太多了。貴成是個文武全才的人,他經常穿着一身乾淨的舊服裝,他一米六幾很標準的瘦個子。新店小學的掃盲班他定時去上課,生產隊不但教掃盲班也教唱歌,還定時讀書讀報,他是個很誠懇隨和的人,他既不批判隊長也不議論大運動。他只是熱心的教掃盲班,唱歌和傳播上面的信息。
啓明也是單身,他那圓圓臉經常都帶着那種愁苦相,他幹活既不偷懶也不積極,口裡時常輕哼着當時流行的情歌,對於大運動和生產隊的事,他都似事不關己的。
德俊是個黑黝黝的高大個子,他的黑一定是熱天曬太陽曬出來的,因爲他也喜歡打赤膊。這單身漢看樣子應該是身強力壯的勞動力,可是恰恰相反,他不但好吃,也懶做。要說好吃,那個年代根本沒有啥好吃的,只是他既懶飯量又大,所以經常捱餓。沒辦法了就夜晚出去偷偷摸摸,經過屢次教育也屢教不改。有一次正是地裡的豌胡豆要成熟不成熟的時候,那晚也安排他同另一個守夜,他避開那個人又去弄了地裡的胡豆。
事後隊上正準備找他談話的前一天晚上,他在他那破草房裡自己咬碎了自己做的爆蛋當場死亡。晚上爆蛋響是司空見慣的事,都以爲是人們安放的爆蛋野物咬上了。誰知第二天不見德俊出來,中午了離他近的纔去他那獨住的草房裡,看見他頭破血流躺在牀上早已斷氣。然後隊上就安排人用破席裹上將他安埋了。
三十幾歲的海江一米七左右,筆直的軀體配上發達緊實的肌肉和長形臉,一看他那樣貌和嚴肅的表情,就是那種百毒不侵歪門邪道莫來的精壯漢子,他教育孩子的直接方法就是打。文忠文明兩兄弟經常被打得驚叫喚,但是這兩兄弟也是打不轉的牛,經常惹老漢生氣。可是海江是個大孝子,他對年近七十的老母親百依百順。兩個頑劣兒子捱打時就拿婆婆做保護傘,婆婆最心疼孫兒。他的老婆健康粗壯也不是很本分,但是在海江的眼神下不得不細心的照顧婆婆。
後來海江的母親離世,他有個姐夫在山下不知在哪個地方當領導前來悼亡。在大運動的當口,他姐夫說要破除迷信不能燒錢化紙請道士,海江依了。埋他母親就這樣裝進棺材,請人擡到山下有小屋子大刺籠那兒的墳地不聲不響埋了了事。
從那以後很長時間,海江的小兒子文明捱打後,深夜就去他婆婆墳前痛苦,他竟然忘記了也不怕野獸和蛇蟲的侵害,其實那時已基本沒有傷人的野獸了,只是蛇多,頑劣的文明也難捨經常護着他的婆婆。
有時大隊開會魚兒也去參加,那個時候開會不誇張的說就是三天兩頭開。大隊部就在新店小學旁的那個大院子,那個大院子叫劉家院子。
魚兒讀書進搖籃那對面大院子叫李家大院子,再上面的就是熊家大院子,還過去就是觀音廟大院子了。觀音廟對面觀音小學說的是以前的熊家祠堂。山裡那搖籃一帶地理條件很好,搖籃裡基本都是不怕乾旱的水田,魚兒聽說那些大院子解放前都是地主的家,很大很氣派的一個大院子解放後就分給了少則十多戶多則二十多戶人家住。有趣的是搖籃裡面都是大院子和一些零散的瓦房,很少看得到草房。這山裡那個時候地勢不好的基本上都是草房。
六七年夏季的一個雨後,隊上沒有安排活路,魚兒就跟着幾個釣魚的大人一路去玩,他們去的觀音廟右後邊外面點的一個陰河口釣魚。觀音廟對面是觀音小學,魚兒讀了三天書的小學,(以前的熊家祠堂)那右邊一個坎堵住了搖籃,魚兒說的是搖籃中間的隔,左往下就是去新店小學的石板路,據說這石板路從鹽井溪上來,經過安家丫口,再上大南丫然後到新店小學,新店小學就是搖籃下方的結束處,然後穿過搖籃,一路通向壁山。翻過右邊的坎(實際這個坎有幾百米)就是將軍府,將軍府前面的搖籃有多長魚兒沒有深入去過。
他們到了陰河,陰河就是在一個很矮的山包下面,它是一個十字形狀,橫着的十幾米不過一丈把寬不到兩米深,它的中間就是豎着從裡面不高不大人進不去的那種陰河溝,從這幽深平行的溝裡不聲不響流出滿滿清澈的水。流過十字口不寬的自然溝,就流到了洞外的一個長形水凼,在橫起的十幾米寬處兩頭溢出來的水就流進了兩邊的田間。在洞內十幾米長一丈把寬不到兩米深的水裡面,成羣的小魚兒不避人的歡遊着,水邊沒有經過修飾,自然平整光滑的石沿坐滿了乘涼的人。他們以小孩居多,因爲洞並不很長也不很高,它三面透光很明亮。也許是年代久了,乘涼的多了,那石沿就被坐光滑了,那洞裡的小魚兒靈活極了,孩子們用小尼龍網也極少網得住。清晰透明的水裡釣也是難釣着魚的,所以大人們就在洞口外面的凼裡釣,水流出洞外,因爲水到洞口那一段就只有不到兩尺寬的水溝了,水一出來沖刷着外面的石沙子就不那麼清晰,也看不到底了,所以少量游出來上當的魚兒還是成了人們的盤中餐。
當地人是見怪不怪,可是魚兒這天就感覺大開眼界了,他看着那一方平行的幽深處,不知從哪裡有流不完的水,他細想這水一定是從搖籃對面的山頂下面流過來的,因爲這裡正地處搖籃坎的偏中部。他又看着水出來分三條路往外流,還有那平整光滑的沿面,這不是人們說的鬼斧神工是什麼啊。
他又順着水凼流出的水往前走,這水順着自然的比平地稍低的,就像一個窄窄的淺河灘一樣的,足有百幾十米長的整體山石流出去,然後掉下了懸崖,往那低處的山澗奔去,這天魚兒真飽了眼福。
在同大人迴轉的路上,魚兒開心的唱起了德方姐教他的歌:我家來了個胖嫂嫂,兩手伸不過她的腰,她的笑話一大腔,能把你說哭又說笑。當幹部十幾年她的功勞不上算,回到村裡當社員呢,她的幹勁比人強,哎嗨喲。我家來了個瘦嫂嫂,上過中學文化高,白天下地去幹活,晚上回家忙夜宵。她廣播,她讀報,國家大事咱知道,大哥真算有眼力呢,給咱找了個好嫂嫂,哎嗨喲……。這歌是德芳姐以前回孃家在路上聽人家唱學會的,後來她教會了魚兒。
晃眼又到了冬季,1968年春節是魚兒母子在這寒冷的山裡過的第四個年。年後的一天早上天剛矇矇亮,魚兒帶上媽媽給他準備好的包穀饃饃,流着淚給媽媽告別,然後踏上了下山的路。
纔剛立春,但是打霜天跟冬天一樣寒冷,才進十三歲的魚兒穿着媽媽做的棉襖和布鞋,走在越下去越有白頭霜的路上,心裡思緒萬千,到了山底他回頭望向高高的大山,不知是眷戀它的神奇,或者是小小的心靈還對它充滿着好奇,也不知是埋怨它的不夠寬容,或者是沒有讓他在那搖籃裡心安理得學習,總之他懷揣着像早上霜凍一樣冰涼的心。
然後他毅然決然轉身消失在悽風凍地的薄霧裡。那天是1968年2月6日,週二農曆正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