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竹杯沉甸甸的,沿途收集的竹葉上的清露已經有大半杯了,映着晨光瀲灩奪目。
不知道南宮喝的時候,會從水裡看到什麼。
他入清思殿已經一個多月了,每天只讓人送少量的清水到門口,吃穿用度一律不要,大殿中也是悄無聲息,如果不是每天送到門口的水都不見了,也許真的會以爲他在裡面已經遭遇了不測。
走到大殿前,我俯身將竹杯放到門口。
這裡依舊很安靜,除了我的呼吸,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站在門口,伸手輕輕的扶着青竹拼成的大門,溫潤的感覺從指尖一直浸到了心裡,好像因爲那個人在門的那一頭,連這一間精舍也變得和他一樣,讓人安心了。
“南宮……”
我對着大門,輕輕的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到,但我每天還是會來跟你說……”
“我欠你的,也許這輩子都還不清,但只要你能出來,我一點一點的還,總還能不給我的來生留下太多的債。”
“你的個性,也不是那麼大方的吧,我欠你一個心願,你不可能不想讓我完成,對不對?”
“所以,你一定要出來,一定要早些出來……”
在楚風離開之前;在我,撐不下去之前……
。
有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瘋子,每天都來這裡,對着一扇門絮叨半天,依南宮的個性,若是看到我這樣,只怕也會調侃一番吧。
想到這裡,淡淡笑了笑,我擦乾了眼角有些溼潤的地方,站起身來。
“我走了。”
說完便要離開,可剛一轉身,就看到對面那扇拱門外,玉公公帶着一羣人朝這邊走了過來。
若是宮中的太監宮女,當然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讓我奇怪的是,玉公公帶着的那些人,似乎並不是宮裡的人!
難道——
我腦中靈光一閃,眼看那些人要進拱門了,急忙閃身躲進了清思殿一旁的竹林中。
竹葉擋住了我,也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屏住呼吸,透過竹葉的間隙看着外面。
玉公公帶着那些人走近,仔細一看,竟是十來個穿着白色長裙的少女,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秀髮高束,容貌娟麗,身材秀美,走路時不僅聽不到腳步聲,甚至連長裙都沒有一絲波動!
好厲害!
我心中暗暗一嘆,就看見這羣少女全都站在了小徑的兩旁,恭恭敬敬的迎候着,接着,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入了視線。
這個人,大概五十多歲的年紀,鬚髮斑白,五官十分硬朗,尤其那雙眼睛目光如炬,炯炯有神,下頜的短鬚修十分整齊,看得出是個注重儀表的人,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不可一世的倨傲。
他神情泰然,身形挺拔,即使走在深宮中,也有一種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氣魄。
他是——
轉眼間,他已經走到了清思殿門口,一雙沉冷如冰的眼睛冷冷的看着門上的匾額。
“清思殿?”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有力,卻帶着說不出的迫人的壓力,玉公公已經賠笑着道:“公子就是在此處清修。”
對方沒有說話,只一步一步的走上臺階,淡漠的看着這間精舍,玉公公似乎感覺到氣氛有些沉悶,於是又接着說道:“當初公子吩咐,說他只是耗了元氣,在此處清修,每日讓人送乾淨的清水來,奴婢等從未敢怠慢。”
那人低頭一看,俯身拿起了我放在那裡的竹杯。
玉公公一看到那竹杯,神色慌張了一下,顯然他也認出來這是平日我用的,急忙道:“可能是哪個當值的宮女剛纔送來,公子還沒來得及拿進去用。”
“宮女?”那人輕輕一嗅,淡淡道:“上好的竹葉清露,哪個宮女,能有這樣的心思?”
“啊?”
玉公公一愣,還沒來得及答話,那人已經捻起了我浸泡在清露中的一片竹葉,指尖一動,那竹葉立刻化作一片飛刃,朝我飛射了過來——
嗤的一聲,耳鬢的一縷長髮被削掉了。
“聽夠了?”
他,已經看到我了。
這個時候,躲避也沒有意義,我慢慢從竹林後面走了出來。
他看到我的時候,眉毛微蹙,眼神中似乎閃過了什麼,我走到他面前,平靜的對他見禮道:“見過南宮先生。”
他看着我,眼睛微微眯起:“你認識老夫?”
“慕名久矣。”
我果然也沒有猜錯,眼前這個人就是中原三大世家之一,南宮世家的執事者——南宮煜。
也難怪太子今天不早朝,這樣的大人物入宮,當然是要嚴陣以待的。
玉公公一看見是我,頓時有些慌神,急忙道:“南宮先生莫怪,這個宮女是剛剛進宮的,不懂規矩,奴婢自然會處罰她。”
“宮女?”
南宮煜淡淡一笑,走到我面前,那雙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中原有四美,行雲流水,而如意公主軒轅行思,更是被鬼谷先生列爲天下第一,如此奇女子,怎麼是青龍宮中的一名宮女?”
我淡淡道:“先生謬譽了,如意公主,早已經不復存在;天下第一,也是前生之事,與我沒有半點關係。現下的行思,只是青龍宮中的一個宮女。”
他沉默着看着我的眼睛,目光灼灼的,彷彿要刺穿我的身體,看透我的靈魂一般。
而在這個時候,我們都沒有注意,玉公公使了個眼色,旁邊一個機靈的小太監已經往回跑去承乾殿了。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南宮煜道:“也罷,老夫此次進宮,也正想會你。”
哦?我倒是有些意外。
只聽他道:“你回答老夫,南宮此次以一敵百,耗盡真氣,是否爲你?”
他的話音剛落,我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怎麼回事?
爲什麼,連他也稱呼南宮爲——“南宮”?
若是自家長輩,就算是皇室中人,不直呼名字,也會叫封號,我的父皇曾叫我如意,有時也會叫行思,但不管再生疏,卻從不會叫我“軒轅”。
爲什麼南宮煜卻叫他“南宮”。
難道,南宮根本沒有名字?!
這時,他低沉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回答老夫。”
我定了定神,點頭道:“是。”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臉色似乎已經變得生硬起來,又問道:“南陽城外他出劍,是爲了你?”
“是。”
“東平王府對決清淵,也是因爲你?”
“是。”
南宮煜聽完,長長的吐了口氣,像是確認了什麼,輕輕的自言自語道:“三次了……”
我一聽,心中立刻動了一下。
對了,南宮曾經對我說過,他救同一個人,不會超過三次,但現在,他已經救了我三次了!
這樣一想,心中就被刺痛了,忍不住轉頭看向了那緊閉的大門——他爲我破了例,爲我耗盡元氣生死未卜,但直到現在,我竟然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南宮,我欠你太多了。
就在這時,南宮煜的眼神突然變了。
這個人的目光原本就犀利,而在這一刻,更是犀利如刀,好像一下子要刺穿我的身體,一種攝人的殺氣撲來!
而他身後幾個白衣少女同時看向了我,長袖微拂,似乎在裡面動作着什麼。
雖然我不通武學,但畢竟這些日子也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警惕性高了許多,一見此情景,立刻感覺到了不對。
空氣中,滿是劍拔弩張的緊繃感!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南宮先生。”
這個聲音一響,南宮煜身上的殺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些白衣少女也立刻低下頭,微微的後退了一步。
擡頭一看,凌少揚朝我們走來。
說實話,平日裡我和他,總是一種微妙的對抗情緒,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看到他的時候,會鬆一口氣,感覺到安心。
因爲我知道,如果他不出現,那些人大概已經對我動手了。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我清楚的感覺到,南宮煜對我動了殺機。
。
凌少揚已經走到了我們面前,他的身後面色慌張的,正是剛剛玉公公遣回去的那個小太監,我感激的看了滿頭大汗的玉公公一眼,而南宮煜面不改色,立刻拜道:“草民見過太子殿下。”
“不必多禮。”凌少揚沒有看我,只微笑着道:“剛剛也是軍機大臣有些瑣事,打擾了本宮與先生的會晤,不知先生見到南宮世兄了嗎?”
“聽玉總管說,孽侄此次的苦修,只怕不滿百日無法出關,看起來草民是不能將他帶回江南了。”
原來,這位南宮家的執事者並不是南宮的父親,而是他的叔父。
“哦?之前先生曾說,此次入宮有兩件事,一件是要將世兄帶走,那第二件事又是什麼?”
南宮煜還沒回答,這時外門又匆匆跑來一個小太監,恭恭敬敬的道:“殿下,宴席齊備了。”
凌少揚一聽,便笑道:“既然宴席齊備了,南宮先生,不如先入席吧。”
“是。”
玉公公不敢怠慢,立刻在前方引路,帶着他們走了,而凌少揚卻停留了下來,走到我面前。
清思殿外只剩下了我們倆,當他走到我面前時,我才發現他的臉上帶着一絲疲憊的神態,也許是因爲徹夜未眠,眼角也微微發紅,犀利的感覺盡逝。
不知爲什麼,和平時有些不同。
他站在我面前,低頭看着我,突然沉聲道:“我不是說過,只要我醒着,你就不能睡;只要我起身,你就不能懈怠?誰準你告假?!”
“……”我怕連累玉公公,便低聲道:“抱歉。”
他眉頭微微一皺,又沉默了一下,然後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
他的眉頭微微一皺,像是隱着什麼怒氣,但終究沒有發泄出來,只沉聲道:“跟我來。”
說完,便轉身朝外門走去。
我跟在他身後,一路分花拂柳,不一會兒,便到了御花園。
雖然清晨夜晚還有些料峭春寒,但畢竟時已入春,園中的樹木抽出了嬌嫩的新綠,花朵含苞,香氣已四溢開來,春景未盛,卻已有滿目生機。
宴席正是設在這裡,雖說不是正殿,但陪席的竟然全都是朝中重臣,也能看出凌少揚對南宮煜此次進宮的重視了。
只是,我站在他的身邊,看着眼前一片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的同時,也看到了幾雙異樣的眼睛。
幾位將軍,軍機大臣,還有兵部尚書……
他們雖然也在喝酒,也在談笑,但我總能感到他們的目光會時不時的看向我,而那些目光中,和剛剛南宮煜看我的一樣,充滿了殺氣。
今天早上,因爲不用去承乾殿服侍,我是第一次留在自己的住處用膳,御膳房送來了我的膳食,一碗飯,兩碟菜,一碗湯。
我要喝湯的時候,因爲不小心,把碗裡的湯潑了一點出去。
然後,就看到青石板上,被蝕出了一個洞!
我知道,朝中的大臣一直在向太子施壓,要嚴懲我這個軒轅國的奸細,每天也能在御書房堆積如山的奏摺中,恍惚看到自己的名字,但我沒想到,他們想要殺我,竟然已經把手伸到內宮來了。
若不是平時我一直跟在凌少揚身邊服侍,膳食也是隨着承乾殿的配製,只怕早就被毒死幾百次了。
所以,對上這幾雙眼睛時,他們陰毒,而我,也比平時更加警惕了。
。
酒到酣處,凌少揚突然微笑着對南宮煜道:“南宮先生,剛剛本宮問你的問題,你好像還沒有回答。”
南宮煜淡淡一笑,道:“其實草民此前,去了一趟西域,帶回了三件東西,準備將其中的兩樣獻給太子殿下。”
“哦?”
凌少揚挑了挑眉毛,顯得饒有興致。
周圍的人也顯得有些興奮起來,南宮世家的豪富,天下聞名,能讓南宮煜親自去西域帶回的東西,還不知是什麼樣的人間至寶。
這時,南宮煜朝着身後拍了拍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的身後。
這時,耳邊響起了一陣異族的音樂,旋律婉轉柔媚,卻和平日裡聽到的有些不同,好像一條妖嬈的蛇,從腳底開始慢慢的盤着人的身體往上升,一直纏上了人的心。
一個纖細的人影,也如同蛇一般,從南宮煜的身後慢慢的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絕美的舞姬,那雙深刻的眼睛如同秋水一般,流光溢彩,配上深刻的五官,捲曲的金色長髮,更顯得嬌媚動人;她身上穿着一抹水色的抹胸,繫腰長裙如彩蝶翩翩,裸露着胸口與腰肌大片雪白的肌膚。
縱然是我,看着她隨着旋律扭動水蛇般纖細腰肢,也移不開眼,而周圍的文武大臣,宮女侍衛,早已經目瞪口呆了。
好一個絕色美人!
這,就是南宮煜的禮物?我下意識的看向了凌少揚,纖長的睫羽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睛,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但臉上卻浮起了一抹別有深意的笑容。
樂聲停下,這絕色美人走到了他的面前,盈盈拜倒:“拜見太子殿下。”
“南宮先生,這就是你送給本宮的禮物。”
“請殿下笑納。”
凌少揚笑着站了起來,走到那美人面前:“你叫什麼名字?”
“回殿下,奴婢名叫——關關。”
關關?好奇怪的名字。
周圍的人也有些奇怪的看向了她,這時,南宮煜站了起來,微笑道:“殿下,這位關關姑娘乃是西域第一美姬,因爲喜愛中土文化,尤其喜愛詩經中的第一首‘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以以此爲名。”
凌少揚笑而不語,伸出指尖擡起了她如玉般的臉,眼波流動,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到他似乎看我了一眼,但又立刻低頭看向了那張絕美的臉。
“果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南宮煜笑道:“殿下,想來當初鬼谷先生並未親身到過西域,否則,若他見過關關姑娘,這四美之名,至少也要有些變動吧。”
說完,他的眼神瞟到了我的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我的身上。
他們並不是沒有看過我,但現在,我清楚的知道所有人看我的目光,都不僅僅是在看軒轅行思,而是在看行雲流水的“行”,看這個曾經的中原第一美人如何自慚形穢。
而我也沒有讓他們失望,原本平靜的眉頭緊皺了起來。
凌少揚臉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些。
自慚形穢,的確,在這樣的豔光下,我的確顯得不堪入目,但在這同時,一陣隱隱的疑惑從心頭升起。
送美人,這可以說是歷來進獻給皇家的禮物中,最俗,也是最常見的手段,南宮煜畢竟是南宮世家的第一人,怎麼可能如此淺薄?更何況,凌少揚與莫雲翳多年的感情,都能爲了皇權抵抗住她的誘惑,關關就算貌若天仙,也不能有什麼太深的影響。
他這一件禮物,到底有什麼深意?
這時,凌少揚已經一伸手,將關關擁入懷中,關關立刻如一條無骨的蛇,依偎在這個俊美的男人的懷裡,只聽他笑道:“果然是人間至寶。不過,南宮先生,你帶來的第二件禮物,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