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他會這麼憤怒,從地處邊界的南陽城調兵回來,至少也需要樞密院批示,兵部批文,況且這樣大規模的調派,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現在能攻打九門,至少已經在召業的外城駐紮數日,而他竟然完全沒有知覺!
成大事者,必須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怎能如此草率!
在一時的震驚之後,南宮煜似乎也很快明白過來,有些僵硬的轉過頭來看着我:“你……你竟然連南陽的兵都調回來了?!”
我站在他面前,露出了一個淡然的笑容:“沒有三兩三,誰敢上梁山?”
來到青龍國,真正認識楚風的第一天,就是凌楚雲在宮中的兵變,他的佈局安排不可謂不精密,但最終還是一敗塗地,因爲他面對的,是比他想得更多,想得更深,想得更遠的楚風,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在朝堂之上,只有做好最詳密周全的安排,才能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看着我信心滿滿的笑容,南宮煜一口牙咬得格格作響,問道:“是誰領兵?給我殺了他!”
那報信的侍衛沒有立刻回答,南宮煜有轉頭看向他:“嗯?”
“稟——稟大人,領兵的,是個帶着鬼面具的人。”
“什麼?!”
這一次,不僅是南宮煜大吃一驚,我也一時間大驚失色。
鬼面具——怎麼可能?!
我只是讓他帶着我和少羽的手諭離開召業,交給前去迎接他們的餘鶴,餘鶴拿到我們的手諭,自然知道應該怎麼做,而且我很清楚他的身體,根本不能再領兵打仗,他怎麼能——
一想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住,急忙朝着大門走去,剛剛走到門口,眼前是高聳林立的宮殿,滿目金碧輝煌的琉璃彩瓦,可是我知道,隔着這些九重三殿外,正有一場血肉廝殺,有一個人正在慢慢的,慢慢的靠近我。
是他嗎?真的是他嗎?
可是,他明明受了那麼重的傷,我知道,讓他帶着孩子千里逃亡已經是強人所難,難道他還能這樣回來率兵,那對他而言,是多重的煎熬!
隔着九重三殿,不知那裡又是怎樣兇險的場景。
我扶着門口,想到他的傷,他的痛,指尖都在顫抖。
這個時候的我卻並沒有感覺到,旁邊那一道原本冰冷的目光,此刻更是陰冷刺骨,慢慢的,慢慢的落到了我的身上。
遠處又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隱隱還有喧囂慌亂的聲音。
“報——!”
又是幾個侍衛飛跑回來,看着他們臉上滿是惶恐的表情,好像天塌地陷一般,跪在南宮煜的面前:“大人,正陽門,被——被攻破了!”
“什麼?!”
南宮煜大吃一驚,上前一步:“怎麼可能!”
他們一定在九門的每個關口都設置了重兵,畢竟今天是逼宮奪位,不可能有任何疏忽,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攻陷正陽門,這絕對不正常。
果然,那些侍衛臉色慘白,說道:“城內,城內有一個人,武功非常的高強,他一個人,就把正陽門內所有的守門將士全部擊潰了,打開了城門!”
餘鶴!
我的腦海裡閃過了那個世外高人飄逸如仙的身影,得此一人,的確是強過百萬雄兵!
這個時候,顯然南宮煜也立刻明白過來,他惡狠狠的看了我一眼,右手已經撫上了腰間的劍柄,似乎立刻就要衝上來,而我感覺到他的煞氣,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可就在這時,他的目光似乎看向了我身後的什麼地方,突然停下了。
一時間的沉默之後,他狠狠的一揮袖,轉身:“擋住御龍堂的人,立刻調集御營親兵,隨本座前往正陽門,我們一定要將叛軍殺出去!”
看着他帶人匆匆離開的身影,想到他最後說的那句“叛軍”,不知爲何我啞然失笑。
叛軍……
的確,今天這一場交鋒,誰能說得清誰是正?誰是邪?誰是君?誰是臣?誰在今天贏得了勝利,書寫歷史的筆纔會落到誰的手中,成王敗寇就是這個道理!如果今天輸的是我軒轅行思,那麼我就是這個國家的叛逆妖孽,而我的楚風,就會成爲一個遺禍蒼生的昏君!
文武百官這個時候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他們全都一窩蜂似地往大殿外走去。
眼看着下面已經亂成了一團,遠處也是一片混亂,從正陽門那邊跑來了大批宮女太監,全都面無人色慘呼驚叫,整個皇城已然大亂!
我慢慢的跨過青龍大殿高大的門口,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剛剛走到大殿前那一大片空地上,看着下面少羽正在奮力殺敵,似乎想要奔到我面前,但不斷有人前來阻攔,又是一陣血肉搏殺,我站在那裡看着他,突然聽見身後一陣悠長聲音,彷彿蒼龍的沉吟。
有人,在拔劍。
劍鋒凌厲,出鞘的時候帶來了一陣刺骨的寒氣,那聲銳響就在耳邊,似乎已經壓過了下面所有的震天的殺喊聲。
我慢慢的,轉過了身。
一把長劍,閃着寒光,指向了我的胸口。
握劍的那隻手,很蒼白,很用力,掙得指關節都有些發白,蒼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卻是穩如磐石。
我知道那隻手有多溫暖,多穩重,曾經給過我多大的安慰和溫柔。
但現在……
“南宮彌真。”
“軒轅行思。”
他開口的時候,聲音很沉,眼睛也很沉,似乎整個人站在我面前,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雕塑。
不知是被劍氣所攝,還是我的舊病未愈,這個時候我的心裡突然涌起了一種很難受的感覺,承受不住的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
狠狠的咳了好幾下,喉嚨都感到了一點腥味,才終於剋制住自己,慢慢的擡起頭。
冷風乍起,將他如墨一般的長髮吹得高高揚起,擋住了他的脣,他的鼻,只露出了那雙眼睛,那籠罩着水墨山水的霧氣漸漸散去,留下的,是刀刻一般的凝重——看到這一幕,我的腦子突然嗡了一聲,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打了一下。
混亂中,有一些陌生的,熟悉的場景,浮現在眼前。
我周圍的一切都在劇烈的咳嗽中扭曲了,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十年前,我的周圍,也是這樣的高臺,這樣的寒冷,這樣的沉重。
這樣的劍,這樣的手,這樣的人!
我一時間整個人都有些混亂了,慢慢的擡起頭,額發在剛剛劇烈的咳嗽時散落下來,擋在眼前,一切好像有些虛幻,不盡真實,但我看到的,一切又都是那麼真真切切的在眼前,包括那個男人。
南宮彌真……
我的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帶着一點腥甜,好像要把胸膛都要撐開一樣,卻只能死死的壓制住,看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反倒是他,沉默的看了我很久,終於,那單薄的雙脣顫抖着一般,輕輕的開合——
“殺了你,就好了。”
……
“那個時候,殺了你,就好了。”
……
他的話明明帶着那麼深的殺意,卻不知道爲什麼,聽在我的耳中,像是一種最淒厲的哀鳴,似乎連靈魂都快要承受不住,快要支離破碎一般,看着他的眼睛,閃爍着,有流光,卻始終不肯掉下來,只是死死的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的影子看進那雙眼睛裡。
永遠,永遠擦不掉。
殺了我,就好了?
那個時候,殺了我,就好了?
十年前——鬼谷!
對,我早應該想到,南宮家的人想要篡權奪位,想要蕩覆天下,殺掉那些未來掌權的皇子皇孫,將所有權利的萌芽扼殺在鬼谷,是他們統一中原最好的捷徑!
當初在鬼谷的刺客,是他們!
那麼,那一夜……
我像是明白了什麼,用盡畢生的力氣剋制住了身體裡的孱弱,慢慢的挺直了背脊看着他,他一步,一步的上來,劍鋒上的寒氣越來越近,而我,一步一步的後退,最終,退無可退。
“行思——!”
聽見少羽震怒的吼聲響起,卻很快湮沒在了突如其來更加震耳欲聾的殺喊聲中,我背對着皇城宮闕,不知下面又發生了什麼,但那陣陣騰起的血腥氣圍繞着我,糾纏着我,讓我無法掙脫。
像是被魘住了,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感覺眼前突然寒光一閃,劍氣化作了一道寒冷的風,猛的朝我刺了過來——
我睜大了眼睛。
眼看着那寒光已經近在咫尺,劍氣似乎已經穿刺進我的身體,帶來了一陣痛,可就在這一瞬間,眼前突然一道人影閃過,抓住我的手臂將我狠狠的一拉,我猝不及防整個人被轉了一圈,倉皇中過,眼前閃過了一張銀色的鬼面具,還有那雙熟悉的眼睛。
是他——!
心中猛然一顫,就聽見了一個殘忍的聲音,是利器刺進血肉,緊接着,眼前綻放出了一朵悽豔的血色花。
我看着眼前,那如山一般的背影,寬闊的肩膀在顫顫發抖,而低下頭,他的背上一點寒芒已經穿刺過了身體,劍尖被血浸染,慢慢的凝結出一點血,滴落下來。
越來越多的血,從劍尖滴落,染紅了我的胸膛。
“凌少揚!”
我失聲大喊,而這個站在我面前的身影,猛的一顫,像是受到了比那一劍更痛的打擊,我急忙一伸手緊緊的將他抱住,慌亂間,只見眼前那個握劍的男人,似乎靈魂都快要消散了一般,目眥盡裂的看着我們,滿眼血紅。
他的劍一收,只聽一聲沉悶的低呼,鮮血從那個人的胸前猛的噴灑出來,染紅了眼前的天空。
也染紅了我的眼。
那一瞬間,我好像又看到了什麼——
碧血長天,山河震盪,我的身邊,也是這樣的人,他爲我擋了那致命的一劍,他的身體重重的落下,好像玉山傾倒。
我想起來了!
那一夜,就是在那一夜,一劍破空而來,直刺向我的胸膛,也是他,擋在我的面前,鮮血噴涌,像是要將我的整個生命都染紅一般,可他的雙手還是緊緊的護着我,和現在一樣!
留下的,就是他的胸口,那一道猙獰的傷!
那是——爲我留下的!
我睜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的一切都掩藏在那鬼面具的後面,只有一雙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像是想要確認我的安好,嘴脣因爲劇痛和失血已經慘白,白得近乎透明,好像下一瞬間就要從我的眼前消散。
“不——!”
我淒厲的喊聲響徹天際,大殿下成千上萬人的廝殺在這一刻全都停住了,所有的人都看着大殿上血染長空,而我抱着他的身體,猛的一轉身,右手已經握住了藏在衣袖中的劍柄,寒光一閃,清淵劍應聲而出,割斷了那層層青絲。
只聽“蒼”的一聲龍吟,寒芒突出,如同一條出穴毒蛇,猛的從我的手中暴長三尺。
劍氣如風,朝前一刺——
在這一瞬間,天地彷彿都寧靜了。
我感到劍尖刺進了什麼東西里,發出了令人膽寒的聲音,睜大眼睛看着手中的劍,一縷鮮血從劍尖慢慢的流淌下來,流過劍身,流過劍柄,染上了我的指尖。
我慢慢的擡起頭。
清淵劍的另一頭,是那個如雕像一般的男人,此刻他呆呆的站在那裡,彷彿連靈魂都失去了,長劍扎進他的胸口,一點殷紅慢慢的染開,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他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只是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胸前。
不知過了多久,他擡起頭,看向了我。
那雙眼睛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亮,黑得好像永遠沒有盡頭的夜。
我的手顫抖了起來,幾乎握不住手中的清淵。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耳邊響起了一陣笑聲,撕裂一般的聲音,好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我睜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南宮,是他在笑,瘋狂的笑,笑得那雙眼睛都充血發紅,笑得整個人都要蜷縮起來,笑得傷口迸裂,鮮血噴涌,卻絲毫沒有停下。
不知過了多久,那淒厲的笑聲終於慢慢的停下了。
他擡起頭,咬着牙,朝我邁出一步。
血,狂涌。
劍隨着他的這一步,更深的扎進了他的身體裡,鮮血噴灑而出。
“你要,殺了我嗎?”
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比我懷裡的那個男人更沙啞,更低沉,好像嗓音在被什麼東西撕裂着,連靈魂都要被撕碎了,看着我,臉上是那種決絕到底的笑:“你要殺了我是嗎?”
“……”
“動手啊。”
“……”
“動手啊!”
他說着,又狠狠的上前一步,鋒利的寒光一寸一寸的沒入他的身體裡,翻涌而來的是更多殷紅的血,順着劍身流淌下來,染紅了他的衣裳。
我的手慢慢的顫抖了起來,好像快要握不住清淵劍,可他的那一步卻將劍柄又一次狠狠的送到了我的手裡,帶着一種不死不休的決絕!
他的臉因爲劇痛和失血已然慘白,卻掙扎着露出了一點笑容,顯得那麼殘忍,比那當胸一劍,更痛,更絕——
殺了他?
他的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卻像是更沉重的落在我的心上,過往的每一幕,每一刻,都在這一瞬間那麼清晰的在眼前閃過,東平王府的雪夜相守,拒馬河谷的以一敵百,一線峰上的縱身一躍,還有南疆的行且思……
帶給我一切的這個男人,我要殺了他嗎?
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從心底裡涌起,好像無數的力量在身體裡,要將我撕成碎片,不管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
我的劍,已經在他的身體裡,我和他,已經對立。
我們明明,曾經相擁過,可從什麼時候起,我們慢慢的走着,卻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對方的對立面?
就在我們對峙的時候,大殿下又是一場****,整個皇城的九門已經被攻破,南宮煜所佈的兵力立刻被衝散,和九門外的兵馬殺成了一團,整個皇城已經完全陷入了混亂的狀態,殺喊震天,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而那些無措的宮女侍衛還有太監,只能尖叫着逃命,好像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洪荒亂世當中。
漸漸的,南宮煜的人馬被逼散,而御龍堂在這樣的混戰中佔盡上風,不久,就看到四方門涌來了更多的人馬。
領頭的,依舊是那個身姿矯健,即使施展武功殺伐深重,仍舊翩然若仙的男子——餘鶴!
他手持黒纓銀槍,殺出重圍,一看到大殿上我們的情景,臉上露出了一絲驚愕的表情,急忙高聲呼喊我的名字,但在這樣的混亂中,也立刻被淹沒了。
可是另一個人的聲音,那麼輕,卻偏偏清晰的傳到了我的耳朵裡。
“殺了我……”
這個聲音,是南宮的。我回頭,看着他慘然一笑,好像整個人已經頹敗了一般,眼前的一切已經把他逼上了絕路:“反正我已經被毀了。”
被毀了?
看着他淒厲的樣子,我的心痛得好像也被一把劍刺穿了,爲什麼我們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當初那個眼神澄清,如同江南煙雨的男子,那個談笑風生,睥睨天下的男子,去了哪裡?
被毀了,被我毀了嗎?
我慢慢的閉上了眼睛,一滴清淚,帶着滾燙的觸感,從眼角落下,沿着那一道傷疤滑落。
“南宮,”我輕輕的叫他,那原本顫抖的手在這一刻突然穩了下來,緊緊的握着劍柄,指尖因爲用力已經蒼白,我咬着下脣,慢慢的擡起頭看着他:“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
他打斷了我的話,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齒:“行思,沒有來生,我不要來生!”
不要來生,你已經厭倦了嗎?厭倦了與我的糾纏,厭倦了這一生的苦,如果來生還是要與我相遇,你寧肯不要來生嗎?
我的淚水狂涌而出,看着他:“好!”
語畢,拔劍!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紅霧,彷彿天邊的斜陽灑下的悽豔的光芒,將我籠罩了起來,我的劍噹啷一聲落地,驚起了所有人的目光,所有奮力搏殺的人在這一刻全都停了下來,千千萬萬雙眼睛看着大殿之上,那最悽絕的一幕。
鮮血,染紅了我。
而那個站在我面前的男人,還一直站立着,像是一尊永遠不倒的雕像,像是他的誓言。
行思,沒有來生,我不要來生!
“行思,我願化爲厲鬼,生生世世,糾纏在你身邊!”
生生世世,糾纏在我身邊?
這句話像是最沉重的一擊,重重的打在我的心上,連靈魂都要脫離開這具殘破的身體,你不要來生,是因爲你要生生世世的糾纏在我身邊?南宮,你是這樣的絕,這樣的決絕,可你到底是因爲愛,還是因爲恨?
我只覺得心裡越來越痛,痛得好像全身粉碎也無法躲避這一刻撕裂般的心痛,頹然後退一步,就感覺一腳踏空!
身後,是十丈高臺!
那一瞬間,我整個人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下子跌落了下去,眼中看到的是被碧血染紅的長空,而那兩個男人,與我糾纏半生,不論生死,靈魂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就這樣慢慢,慢慢的,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