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我是在夢裡來過這裡嗎?爲什麼這一切都那麼熟悉?
我慢慢的走在這片竹林中,聞着竹葉散發的淡淡清香,腳下是掛着露水的新筍,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灑落下星星點點的光斑,在地上好像是一片朦朧的星河,我恍惚的在裡面輕輕的走着,一陣風吹過,周圍碧綠的樹葉沙沙作響,隨風搖擺起來,如同一片碧波盪漾,延綿開來,遠處的山上那綠浪不斷的起伏着。
當我終於走出了這片竹林,放眼望去,綠色的波浪外是一條寬大的河流,而河的對岸,是大片大片漫山遍野的桃花,在陽光下開得粉豔豔的,蜂飛蝶繞,香氣四溢,美不勝收。
好一處世外桃源……
我傻傻的看着那美景,一陣清風吹來,衣裙飄飛着,清露灑下,帶來陣陣涼意。
不知在那裡呆了多久,直到天色不早了,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只聽小滿大聲道:“喂!你怎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他可沒說讓你跑這麼遠呀!”
我回頭,看她一路小跑着過來,俏麗的小臉紅撲撲的,跑到我的面前還直喘氣:“誰讓你跑這麼遠的?萬一碰上山裡的猴子,搶你回去當老婆怎麼辦?”
我啞然失笑:“猴子也要搶老婆?”
“怎麼不搶?”她笑嘻嘻的說道:“阿爸告訴我的,所以他從不讓我上山。”
這個女孩子這麼能幹精明,未必就是被這樣的話騙住了,她相信,是因爲這話是她的阿爸說的,所以纔信。
畢竟身上重傷初愈,走了這麼久我也有些難過,回去的路上,小滿便扶着我慢慢的走。
走着走着,我問她道:“對了,這片莊園,是你阿爸的嗎?”
“當然不是。”
我看了她一眼,只聽小滿道:“你看我阿爸窮的,一天不上山就一天沒肉吃,哪來這麼大的園子,他是替人在這裡守園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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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人守園子?
“那,這園子的主人是——?”
“不知道,從來沒見過,我也從來沒見阿爸領過別人的銀錢,不知道他爲什麼還要在這裡老老實實的守着。”
看來這個叫彌生的人,身上似乎有些很有意思的地方,我想着,又問道:“那,你阿媽呢?”
小滿轉頭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起來:“你不會真的以爲他是我阿爸吧。”
我微微挑了挑眉毛——當然不會。從第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彌生的眉目清淡,是個中原的美男子,而小滿皮膚黝黑,濃眉大眼,典型的南蠻人的長相,況且彌生的年紀,也不像是個能有小滿這樣女兒的男人。
“那,你問過他嗎?”
小滿抿着嘴一笑,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轉,轉頭看了一眼深山:“你知道,阿爸爲什麼不讓我上山嘛。”
“……”
我們一邊往回走,一邊慢慢的聊着,我這才明白,並不是猴子搶了別人的老婆,而是有人從猴子的手裡,搶下了一個小女孩。
“那麼,從你懂事開始,就一直住在這個莊園裡了?”
“是呀,這裡每一處我都去玩過,前年還差點掉進湖裡淹死,被阿爸吊起來揍了一頓,哈哈。”
我淡淡一笑,其實,能住在這樣的莊園裡,這麼靜謐平和的生活,就算窮一點,苦一點,吃糠咽菜也沒有關係。
當我把這樣的想法說出口時,小滿也點了點頭:“是呀,我也喜歡在這裡,和阿爸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是我覺得最開心的事啦。”說着說着,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臉色漸漸的黯然了下來:“可惜這裡——”
怎麼?我疑惑的看着她,難道這裡有什麼事要發生嗎?
正在我想要開口問的時候,我們已經走到了小竹樓下,一擡頭,就看見彌生穿着一件家常的長衫,下襬撩起綁在腰帶手,兩隻袖子高高捋起,露出習慣了做粗活的結實的手臂,看着我們:“菜要涼了。”
空氣中已經瀰漫着鮮美的味道,小滿歡呼一聲,帶着我去池邊洗了手,便立刻進屋去。
桌上除了那一大碗雞湯,還有幾碟叫不出名字的小菜,雖然不多,但在這樣的山野裡,也算是難得的豐盛了,加上我喝了幾天的藥和粥,敗盡了胃口,這個時候也吃得津津有味。
正喝着那香濃四溢的雞湯時,彌生突然開口問道:“你叫什麼?”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我夫家姓楚。”
“喔,原來你已經嫁人了。”小滿在旁邊笑嘻嘻的看着我:“那我就叫你楚夫人啦。”
我淡淡一笑:“隨你。”
“楚夫人……?”彌生這麼叫着,可他的聲音裡卻慢是不信任的口吻,我知道這個人目光如炬,未必就會相信我說的話,但我想他也能明白,這樣的萍水相逢,他未必也肯把一些真話說出來,所以也不擔心什麼。
席間有小滿的插諢打科,到也並不難捱,等吃完了飯,收拾好了,彌生又端了一碗藥給我,一看到那黝黑的藥汁,我下意識的反胃起來,有些爲難的看着他:“我已經好了很多了,還要喝嗎?”
“喝了。三天後,你纔有力氣離開這裡。”
三天後?
我不由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雖然我的確是很想離開這裡,很想回去找我的慕風,我想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出事,但聽他的口氣,卻好像是要趕我走一樣,雖然我知道不會。
“三天?”旁邊的小滿睜大了眼睛:“只有三天了?”
我一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怎麼了?”
“……”
他們倆目光相交,似乎在暗暗的傳遞着什麼,卻沒有一個人回答我,而我在這怪異的氣氛中,似乎也感到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異樣平靜。
三天後,要發生什麼嗎?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彌生每天都會生硬的趕我出去,在莊園裡四處走動,促進我的恢復,慢慢的,我能走越來越遠,胸口的傷也不再影響呼吸行動了。
但,不管我怎麼走,他都沒有讓我走出莊園,每次當我要出去的時候,小滿總是會適時的出現,將我叫回去。
等到了第三天,彌生對我說:“你可以走了。”
他的話還是這麼淡淡的,讓人分不清他是在趕人還是在做什麼,我看了他一眼:“閣下的救命之恩……”
他只一揮手,就打斷了我的話,遞過來一隻小布袋,說道:“我抱你回來的時候,你的身上還帶着這個,”他看了我一眼:“是玉顏丹吧。”
我立刻緊張的接過來,打開一看,丹藥還好好的並沒有損壞,頓時鬆了口氣,而彌生看着我,目光如炬:“你的容貌被毀,有這樣的丹藥卻放着不吃,是要把它留給什麼人嗎?”
心中微微一顫,我垂下了眼瞼。
腦海裡浮現出了那個人身上,臉上無處不在的傷疤,不知他到底經歷了多少的痛苦才落得今天這個模樣,可——應該能還他吧?
彌生看着我的模樣,像是明白了什麼,嘴裡說了一句別有深意的話——
“有因纔有果。”
我看了他一眼,他沒說什麼,轉身招呼着小滿:“送送她。”說完,便轉身走了。
我身無長物,除了那顆丹藥就只有自己了,而別人已經下了“逐客令”,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更何況我本來就一直在擔心,所以朝他微微一頷首,便轉身跟着小滿走了出去。
不過小滿帶我卻並不是走這座莊園的正門,而是走了偏門離開,沿着山路一直往北走,一路上兩旁依舊是無邊的竹林,延綿千頃的碧波盪漾。
走着走着,就聽見小滿說:“楚夫人,你別怪我阿爸,他不是要趕你走。”
“……我知道。”
“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叫着什麼人的名字,阿爸說你一定有重要的人在等着你,所以還是應該讓你早些回去纔是。”
我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我一直在叫着什麼人的名字?
是誰呢?
我剛剛想開口問,卻聽見小滿又輕輕道:“況且,這座莊園估計就會有麻煩啦,你要是再不走,把你連累進來,阿爸也是不忍心的。”
我一聽,立刻站住了腳步,看着她:“什麼麻煩?”
她看了我一眼,低低的嘆了口氣:“咱們朱雀國,要打仗啦。”
什麼?!
我驚愕的睜大眼睛看着她——朱雀國要打仗?和誰打?
沐流沙不是從來都沒有意圖北上嗎,她一直都是踞南疆山水之險,從不輕易涉足中原的爭霸,就是爲了保朱雀的長久安定,這裡甚至是許多愛好和平的人士躲避戰亂的最佳的落腳地,怎麼連朱雀國也要打仗了?
況且在這個時候,中原大事並不平靜,白虎國已我滅,軒轅國元氣大傷,玄武國不可能長途跋涉來打這裡。
難道——
我只覺得掌心滿是冷汗,瞪大眼睛看着小滿,一字一字的問道:“和誰打?”
雖然心裡已經有了一點準備,但真的從小滿的嘴裡聽到“青龍國”三個字的時候,我還是好像被重重擊了一下腦袋,整個人都愣在了那裡,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青龍國?青龍國!
怎麼可能?!
爲什麼青龍國會無緣無故的出兵打朱雀?就算凌家的人身上還流淌着慕容氏的鮮血,就算他們還想要重拾當年稱霸中原的夢想,就算楚風在世,他的第一個目標也不可能是朱雀,爲什麼會打這一場仗?
更讓我無法理解的是——凌少羽,如果他要用兵,第一個要對付的一定是玄武,怎麼可能沒有北上,反而南下?
更何況,當初楚風駕崩前留下的第二道聖旨,給我的永嘉璽印主宰着青龍國一半的生殺大權,如果我不用璽,少羽是沒有辦法做成任何一項決議的,如今璽印還在我的身上,而我人在朱雀,他怎麼可能讓兵部的人出兵?
難道說,我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這場仗,不是他要打!
只這麼一想我就拼命的搖頭,把這個想法甩開,怎麼可能,不管南宮煜再是把持朝政權勢傾天,他畢竟也只是左樞密使,少羽不可能讓他打這場仗。
可是,我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理由,讓青龍國攻打朱雀。
少羽,你到底發生了什麼?
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異樣,小滿看着我,擔憂的道:“楚夫人,你怎麼了?你的臉色很難看。”
我回過神來,轉頭看着小滿:“真的是青龍國?”
“那還有假?”她努努小嘴:“聽說他們的大船一個月前已經從大渡口,現在已經過了胡化口,桑丘又是最靠近的,這裡的人早就跑的跑,散的散了。”
難怪我在這裡住了這麼長時間,除了彌生和小滿就沒有看到第三個人,附近好像方圓幾十裡都有一種荒無人煙的死氣,竟然是真的。
可是——胡化口?
如果我沒有記錯,胡化口是一處易守難攻的地勢,長久以來,沐流沙就是依靠南疆奇險的山勢地貌抗拒中原的兵馬,偏安南隅,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攻過了胡化口?
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之後,小滿的臉上微微有些陰影:“因爲叛軍啊。”
“叛軍?!”
“咱們朱雀國除了皇室,還有四大長老,七十二洞主,他們雖然依附於皇室,但從來都有自己的兵馬,生殺予奪,與天家不論。”
這我聽說過,朱雀國在立國之前其實就是南疆的蠻邦,雖然有蠻王的統治,但那些教派長老,洞主們卻也是各個自立爲王,並不是完全聽從蠻王的調派,即使後來南部被統一了,可這種統一也只是表面的,實際上他們仍舊是各自爲政而已。
“難道,是那些長老們叛變了?”
“倒也不是叛變,這話說起來就長啦。”小滿一邊往前走,一邊說着:“咱們朱雀國立國之初,是收到了中原一個什麼大人物的饋贈,據說是一大筆讓人想都想不到的錢財,蠻王纔有能力招兵買馬,收服了各個教派和七十二洞主,促成南方統一。不過,這個饋贈的代價就是,蠻王和那個人達成了協議,不能對中原動一兵一卒,所以這些年來,雖然咱們朱雀國國力日盛兵強馬壯,卻從沒有起過爭霸中原的念頭。”
“是什麼人,能和蠻王有這樣的協議?”
“聽說,是一個姓慕容的,好像就是中原過去的皇室之後,一個很厲害的王爺。”
我的腦海裡閃過了一個人——慕容夫人的夫君。
雖然關於慕容夫人的傳說很多,但這些事很多都是依附在一個人身上,就是她的夫君,這位王爺據說也是個奇人,孤身抗遼,南下苗疆,平定江南之亂,甚至還把一個皇帝給拉下了馬。
這一對伉儷,真可以稱得上是人中龍鳳了。
這麼想着,我又問道:“這麼說,那些人是因爲不服這個約定,所以要叛亂嗎?”
“嗯。”小滿點了點頭:“其實別人猶可,但皇上現在年事已高,不怎麼過問朝政啦,公主出閣後,就一直是她在管理大事。公主就是個非常重承諾的人,雖然那些長老們數次上書要求出兵北上爭霸中原,可公主一直堅持不動,就引起了他們的不滿。加上前些日子,中原的混戰,白虎國和玄武國聯盟出兵,後來聽說有在鬼谷遭到重創,還被一個——一個很厲害的女人給瓦解了。”
“……”
“據說,那個女人是軒轅國的公主,現在又成了青龍國的太后,真是富貴。”小滿昂着小下巴,說道:“聽說她還是個大美人,比咱們公主還美。”
倒也沒想到會在別人的嘴裡聽到關於自己的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不過這個時候,我想到的卻是當初在鬼谷,鬼谷先生品評天下美人時,對沐流沙的評價,她的確是個重承諾的人,也正因爲如此,中原爭霸永遠沒有朱雀的一份,甚至造成了現在,國內的不安定。
不知這樣的重承諾,是對是錯呢?
小滿又繼續說道:“尤其在公主出嫁之後,皇室更是絕了出兵的念頭,那些人就更不滿了,這些年來沒少和公主對着幹。這一次,這些叛軍擅離職守離開了胡化口反攻曲津,胡化口無兵把手,纔會被青龍國的人這麼輕易的攻下。”
原來是這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是要從自殺自滅開始,纔會一敗塗地。
不過我只有一點不明白——爲什麼沐流沙出嫁之後,更是絕了出兵的念頭?
我問小滿,她笑嘻嘻的道:“因爲駙馬爺呀。”
“駙馬爺?”說起來,沐流沙也是中原數一數二的人物了,不知要是什麼樣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而且對她造成這麼深重的影響呢。
“這個駙馬爺的來歷可有意思啦,”小滿看着我,笑着說道:“他和你一樣,也是被人從水裡撈起來的。”
“什麼?”
“他也是被公主從水裡救起的。聽說當年公主救下他的時候,他的身上也受了很重的傷,好像被巨大的利器砍傷了,公主爲了救他,把全國醫術高明的大夫都請進了宮,整整幾個月的時間,才救回他一條命,後來,後來公主就下嫁他啦。”
“那個人,是個什麼人?”
“不知道,咱們也只是平民百姓,哪會知道呢。只是聽說,駙馬爺性情平和,也不喜歡流血打仗,他和公主感情可好啦,兩個人真是天生一對哪。”
和我一樣,身受重傷,從水裡被人救起來?
我微微蹙眉,倒也沒有多想,而是另外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小滿,既然已經要打仗了,爲什麼你們還留在這裡不走?難道你和你阿爸,不怕那些叛軍殺過來,毀了莊園,傷害你們嗎?”
小滿一聽,立刻驕傲的昂起頭:“阿爸纔不怕他們。阿爸會保護這座莊園的!”
我心裡微微一動——聽她之前說起,彌生只是在替人看房子,真有必要做到這一步?連大軍壓境也能不怕?
“你阿爸一個人,怎麼可能對抗青龍國的大軍呢?那些人千軍萬馬一擁而上,也許把莊園踏平了都有可能。”
“阿爸絕不會讓他們這麼做的。”
看着小滿面色肅然的臉,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彌生,和那座不知名的莊園,似乎有一種莫名的聯繫,並非一個普通的看守那麼簡單,而且,他竟然打算一個人面對青龍國的大軍壓境,他憑什麼如此有自信?!
難道,青龍國的軍隊裡,有着什麼與他的關聯?
這樣一想,我的心裡產生了一點遲疑。
“好啦,到啦。”
小滿停下來指着前方,我擡頭一看,這條山路的盡頭是一條寬闊的大路:“從這裡繼續往前走就好了。我要回去啦。”
“小滿,”我看着這張年輕俏麗的小臉,有些遲疑:“要打仗了,難道你一點也不怕?”
“我有什麼好怕的,”她這麼說着,也真的是毫無懼色:“阿爸會保護我的。”
我看着她,一時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她朝我道別,便轉身朝來時的路跑了去,跑了一段又停下來回頭衝着我揮手大喊:“快回去吧。去找一個可以保護你的人。”
說完,便轉身跑了。
可以保護我的人?
我一個人站在那片明媚的春光裡,四周明明是滿眼蔥綠,卻不知爲什麼,讓我覺得好像站在嚴冬。
世事,變得太快,曾經我以爲可以保護我的人,如今與我早已經對立。
而曾經……
我咬着下脣,又轉頭看了看那條可以通向青龍國的路——這些天我沒有一天不想着回去,我想我的慕風,想我嗷嗷待哺的孩子,他的娘總是這樣離開他,他會不會受傷?會不會心痛?
只這樣一想,我的心就想刀絞一樣痛。
可是,當我邁出腳下的第一步,卻是朝着另一條路走去。
我的確,很想見我的兒子,很想和他們重逢。
可是——
青龍國爲何要打這場仗,這場仗究竟是誰在幕後操縱?
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