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雲只好硬着頭皮跟了上去,難道在酒樓里約了人?掩人耳目的?莫名的不安,她下意識追上律斯祈,想問個明白,誰知前腳剛踏入酒樓大廳,便狠狠倒抽一口涼氣。
滄紅色的大廳裡,山田站在樑柱前與人談笑風生,蔣寒洲轉臉與一名服務生說着什麼,秦貴低着頭立在山田另一邊,蕭澈和楊天站在蔣寒洲身後,賓客如織,就連趙子龍和沈必鋼也來了。
有人打趣道,“蔣督統心情好啊,難得一笑啊。”
“督統這幾天心情一直很好,見誰都笑眯眯的。”蘇運補上一句。
蔣寒洲淡笑,“少佐大東亞共榮圈的夙願進展順利,蔣某人自然欣慰。”他跟着山田往看臺走去。
今日請了戲班子,角兒都是名角兒,山田慣是喜歡看戲,有時候在軍中,也會請角兒上門唱幾曲,此刻賓客落座,大廳裡士兵列隊而坐,政商兩屆坐於前排。
停雲心下一沉,驚駭的全身冰涼,她忽然轉身,就要往外走。
律斯祈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的手腕,“舒老師不是想見溫錦懿麼,他今日也會來。”
停雲凌厲的擡眼,壓低聲音,“你什麼意思?”
談話間,餘光掠過大廳門口,看見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現,停雲猛的一震。
只見溫錦懿一席白色西服,眉眼淡淡,側臉白淨如冬雪,疾步走進聚福樓,阿俊快步跟在他身邊,幫他撐傘。
他的身後,跟着餘愛國和百合等人。
停雲連忙低下頭,用力壓低帽子遮住臉。
律斯祈湊近她,笑說,“看到了麼,溫錦懿來了,他昨夜從奉天趕回來,今早來參加山田的慶功宴,你不是要見他麼?舒老師,我成全你。”
停雲心如擂鼓,暴露的危機感像是死神臨近,她驚懼的微微發抖,這到處都是日本人的地方,她不應該同時出現在蔣寒洲和溫錦懿面前,何況,還有那個心術不正的山田……有他壓着蔣寒洲和溫錦懿一頭,一旦她的身份暴露,後果不堪設想。
律斯祈狀若無意道,“我今日收到了邀請函,就想着讓舒老師隨我一起來,可以幫助舒老師見到溫錦懿,所謂同舟共濟,這個時候,正好派上用場,舒老師一定不會拒絕我。”
停雲冷冷盯着律斯祈得意的臉,心下便知,他是有意挑起事端,千防萬防,沒防到律斯祈這麼快變了心思,竟將她看作成了復仇的棋子。
停雲冷靜道,“我不能出現在這裡。”
她轉身就要走,奈何律斯祈緊緊抓着她的手腕,停雲正要低聲喝止,忽聞中野的聲音傳來,“律會長。”
停雲頓時僵住了身子。
中野緩步來到律斯祈面前,兩人都是生意人,又逢着合夥經營商會,此刻見了面,便有說不完的客套話。
中野的目光從律斯祈身上緩緩落至停雲身上,見律斯祈抓着她的手腕,目光停頓了一瞬,便又移開。
停雲低着頭,只覺得心都跳了出來,中野是百合的老師,這兩人是同山田一同從日本過來的生意人,她不能把身份暴露給任何一方。
律斯祈察覺到了她的顫抖和憤怒,更緊的握住了她手腕,讓她無法逃脫,笑着跟中野客套了幾句,便遏制着她的手腕走到大廳的角落,壓低聲音說,“你跟在我後面,捂的這麼嚴實,他們也認不出你,就算出了什麼岔子,不還有我嗎?難道你不想探聽一下,他們都聊了些什麼嗎。”
停雲說,“斯祈,這是原則性問題,裡面山田、蔣寒洲和溫錦懿都在,一旦我的身份暴露了,會是什麼後果你想過麼?”
律斯祈冷笑,“舒老師,你爲什麼總拒絕我呢?明明是你拜託我幫你見到溫錦懿,現在,我幫你了,你爲什麼要逃?何況今日,無論是蔣寒洲還是溫錦懿,都不知道你來到現場,因爲我……”他壓低聲音,“甩掉了他們的跟梢。”
停雲低聲道:“放開我!”
律斯祈沉默了一會兒,笑着放開她,“你若實在不想要我給你創造的機會,那你可以離開。”
停雲轉身就要走。
迎面看見溫錦懿走了過來,她忽然又轉回身子,匆忙走回律斯祈身後,還好溫錦懿只是與律斯祈擦身而過,並未注意到她。
律斯祈冷笑道:“舒老師,大廳裡多少隻眼睛盯着,所有人都只進不出,如果你那麼顯眼的離開這個地方,以爲沒有人會注意到嗎?剛剛中野已經注意到了你的異常,自然會盯緊你。”
停雲磨牙,“你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在中野面前拉住她的手腕,讓中野對她產生好奇,畢竟她現在一身男裝,帽檐壓的很低,一旦做出異常舉動,將更加惹人懷疑,唯有緊緊跟在律斯祈身邊,安分守己的度過這次宴會,方纔會降低她的存在感,打消那些人的疑慮,她悄悄擡起帽檐看了中野一眼,果然中野頻頻向她的方向看來,如果她此刻離開,中野一定會派人跟蹤她,或者將她攔截。
“你放心,咱們是一條船上的,我不會讓你翻船的。”律斯祈說完這句話,便緩步走進了人流中心。
停雲只得像一個小跟班那般,跟在他的身後,絲毫不敢擡起臉。
她知道,無論是蔣寒洲還是溫錦懿,只要跟他們有任何的眼神交流,便會暴露她的身份,於是她自始至終沒有看過他們的方向一眼,深深的低着頭,低調的跟隨律斯祈左右。
宴席開始,山田在一樓的戲臺子前落座,那邊的戲曲錚錚作響,清粼粼的聲音傳來,山田一邊擊掌,一邊陶醉的聽着,溫錦懿坐在山田左側,蔣寒洲坐在山田右側,以此還有百合、中野、秦貴等人。
後排皆是清一色的關東軍將領。
律斯祈帶着停雲最後落座,坐於中野一側。
而停雲坐於律斯祈後排一位,委身於衆多商戶之中,避開了前排關鍵人物,她緊繃的神經方纔鬆弛了一些,在一片叫好聲中,緩緩擡起臉,看了溫錦懿一眼,雖然只是燈火交錯中朦朧的側臉,停雲仍舊察覺到了微妙的變化。
他脣角的笑容恍若隔世,與人說話依然慢條斯理,看向旁人的目光充滿溫和的笑意,縱使這樣一如既往,可是此刻的側臉,莫名讓人覺得冷若冰霜,脣角的淺笑,也不見多少風情。
停雲仔細打量了許久,有時候她覺得很瞭解他,有時候,彷彿連皮毛都不曾通透過,只要有溫錦懿的地方,她連多看蔣寒洲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害怕泄露心事,害怕這一眼會不會對俊逸產生危險。
此刻坐在兩人身後,她纔敢鼓起勇氣,目光遲疑的看向蔣寒洲。
蔣寒洲似乎心情極好,時不時的跟坐在旁邊的趙子龍低聲攀談幾句,眼角眉梢都是明朗的色澤。
停雲輕輕抿脣,脣角上揚。
出神間,律斯祈在前排打了個響指。
停雲怔了一下,身子前傾,湊近他耳邊。
律斯祈側了側臉,低聲說,“舒老師,給我倒杯茶,口乾。”
停雲蹙了蹙眉,茶水桌在戲臺子左側10米遠的地方,如果她此刻起身去倒茶,一定會走到溫錦懿和蔣寒洲的斜前方,所有人的目光都能輕而易舉的落在她身上,這太危險了。
“不是有服務生麼?”停雲問。
律斯祈說,“我叫了,沒人看見,蕭澈又坐的太遠。”
停雲向戲臺前方看去,服務生都站在茶水桌邊的暗影裡,確實距離有些遠,可是律斯祈真想叫服務生過來給他倒杯茶,只需打個手勢便會有人過來,不曉得這個律斯祈究竟存的什麼心思,心頭隱隱的不安,今天律斯祈有點反常,會不會……另有打算,還是謹慎地好。
她輕輕擡了手,示意服務生過來。
可是半晌茶水桌邊的服務生並沒有動。
“快點,我口渴。”律斯祈又說。
停雲不動,無論如何她都不會上前。
律斯祈回頭,正要對她說什麼,坐在他旁邊的中野似乎察覺了異常,也跟着扭頭看向停雲。
停雲心頭一驚,低下頭站起身,儘量讓自己顯得從容低調,穿過第二排長長的座位,來到左側的暗影裡,順着邊緣的暗影往戲臺邊上的茶水桌走去,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擡頭,如果剛剛她繼續坐下去,中野定會一探究竟,這個律斯祈,明顯得逼着她活動,心頭的不安愈演愈烈,總覺得律斯祈謀劃着什麼,是設了局麼?這局又有多大?
今日當真是趕鴨子上架,直直將她逼上了風口浪尖,一切都掐的剛剛好,讓她無從拒絕。
她儘量讓自己顯得毫無存在感,她不能堂而皇之的端着茶從溫錦懿和蔣寒洲正前方,把茶水遞給律斯祈,這樣無非是找死。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來到茶水邊上的服務生面前,低聲說,“律會長要喝茶,給他添茶,謝謝。”
服務生抱歉的點了點頭,連連拿過杯盞倒水。
停雲縮在暗影的角落裡,沿着牆壁的邊角從後方原路折回,忽然,有人匆匆走過她的身邊,在她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那人的身體已經撞上了她,力道很重,肩膀撞在她的肩頭,腿被絆了一下,她猝不及防的跌了出去,正好撲倒在戲臺子斜前方的觀衆席前,帽子被撞掉在了地上,掛下了髮簪,烏黑的長髮鋪滿肩背,“嘩啦”一聲,滾燙的茶水濺滿全身,觸目所及,一排齊刷刷的軍靴,停雲便知,她撲在了這些軍官的腳邊。
蔣寒洲看着撲倒在面前的女子,眯了眯眼,脣角的笑容緩緩凝固。
溫錦懿濃密的睫毛忽閃了一下。
那名與她相撞的端茶水的服務生也狼狽的趴在地上,兩人雙腿絞在一起,乍一看,便知是不小心撞在了一起,出了岔子。
“對不起,對不起,奴上茶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這位先生……先……”服務生驚訝地望着長髮披肩的停雲,結結巴巴道:“小……小姐。”
唱戲的戲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摔倒驚得忘了詞,一時之間冷了場,全場靜悄悄的。
停雲深深的低着頭,全身僵直,她終於知道了律斯祈今日的目地,無法是把她送到蔣寒洲和溫錦懿的面前,不,是送到山田的面前,如果山田接手了她,作爲溫錦懿的妻子,溫錦懿一定會有所動作;作爲蔣寒洲的情人,蔣寒洲也不會袖手旁觀,這是一箭雙鵰的計謀,只是犧牲了她這顆棋子。
她沒想到律斯祈陰險到這個地步,他是什麼時候變了心思,又是從何時開始算計她?縱然已經夠小心了,還是被他一步一步逼至此。
停雲趴在地上,半晌沒有擡頭,周圍的視線全聚集了她的身上,服務生慌張的收拾破碎的茶杯子。
停雲的頭幾乎低至塵埃,想要就此退下去,正當她趴在地上一步步跪退的時候。
“艾小姐?”似是認出來了她,山田低沉的聲音傳來。
停雲身子驚顫了一下,低垂的目光下,能夠看到山田漆黑的軍靴,她曉得她離溫錦懿最近,其次是山田,而後是蔣寒洲。
停雲一時不知該給怎樣的反應,顯然僞裝不下去了,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全身而退,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百合站起身,緩步來到停雲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她,“不知道是該叫你艾小姐,還是舒小姐,你不請自來,難道在謀劃什麼嗎?”
停雲深吸一口氣,緩緩撕掉了熨帖的鬍鬚,撿起帽子,慢慢站起了身,冷冷的瞟了眼律斯祈。
律斯祈冷笑,衝她揮了揮手。
中野問律斯祈,“這就是你送給少佐的禮物嗎?”
律斯祈勾了一邊的脣,“這禮物值不值那個價?”
中野緩緩點頭,浮起陰險的表情,“物超所值。”
停雲飛快的理清現狀,緩緩擡眸,看向溫錦懿,眼下除了抱緊溫錦懿這顆大樹,別無他法。
溫錦懿冷冷看着她,深邃的眸子冷的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