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臺內,停雲被丟棄在鋪着紅毯的堂屋中央,屋內只剩下張嬤嬤和五兒兩個下人守在門口。
蔣夫人一身墨藍色絲綢半身掐腰襖,下配淨面棉褲,懷裡抱着暖爐,倚在軟椅上,有些精神不濟的半閉着眼睛,張嬤嬤走上前,拿起一個小瓷瓶的嘴兒輕輕在她的鼻尖繞了兩圈,輕輕喚了聲,“夫人。”
蔣夫人沒有反應,她歷來早睡早起甚少熬夜,自從這個女人嫁入府上,隔三差五就要出點事讓她徹夜難眠,這覺睡不好,頭風病就易犯,想到這裡,心底泛起一絲絲的寒意。
夜安靜的如波瀾不驚的湖面,時間如靜靜流淌的水,掩蓋了湖底的暗潮洶涌,沉默的時間越久,空氣裡那種如刀的鋒銳無形中彷彿能割裂人的皮膚。
停雲想要站起身,卻被五兒死死的按在地上,她失聲喚道:“母親。”
這一瞬間,她的思緒千迴百轉,原本想要找個機會衆目睽睽之下休夫,有那麼多人看着,蔣夫人應該不會對她輕舉妄動,想要除掉她,起碼等她離府之後,再做行動。沒想到突變來的這樣快,根本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她的思維從一開始的震驚無措漸漸平靜下來,要穩住,一定要穩住,尋找回旋的餘地。
蔣夫人閉着眼睛緩緩開口,“愛新覺羅芷菱,前載灃的私生外甥女,隨母姓,上頭三個姐姐,父親叫魏填海,沒錯吧。”
停雲心下一驚,極力的控制住面上的神情,露出詫異驚恐的神色,“母親,雲兒聽不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蔣夫人冷笑一聲,緩緩睜開眼睛,上下打量着停雲的裝扮,見她一身男裝,頭髮凌亂,不由的眼裡掠過一絲兇意。
停雲忽然想起了什麼,忽然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着,還穿着男裝!暗叫不好。
張嬤嬤湊上前,“我們在杏花閣守了半宿,這賊妮子不知道跑哪兒鬼混了。”
蔣夫人並不理會這段言論,只說,“你的身份,沒錯吧。”
停雲面色一白,暗暗咬牙,抵死不能承認,於是她說,“雲兒聽不懂夫人在說什麼,今兒個只是貪玩外出了一趟,回來就逢着這樣的變故,什麼愛新覺羅,什麼,雲兒戴不了這樣大的帽子,母親,萬不可聽歹人胡說。”
蔣夫人輕輕捋着手指,指甲彈在暖爐上發出嗡的一聲,像是緊繃的弦驟然斷裂,她慢慢說,“從拿着那封信進府的時候,一切都很明朗了,如今時機成熟,你我又何必再演戲呢,不累麼。”
停雲猛的一震,面上悽楚的表情緩緩淡了下去,眼神一暗,默然以對。
張嬤嬤和五兒一人押着停雲的一隻胳膊扭向背後,迫使她的身子前傾無助的仰起頭。
蔣夫人打量她許久,這姑娘面上悽惶,卻從骨子裡透着一股子傲氣和詭詐,目光觸及停雲冰涼堅韌的眼神,蔣夫人的內心悚然一驚,她彷彿從這對倔強的眸子裡看到她背後一個盛世輝煌朝代的終結,這種巨大的悲哀感像是珠簾的影子壓迫在她瘦小的身上,又像是歷史的車輪無情的碾壓過她該尊享的驕傲與榮寵,只剩一地垂死掙扎的殘骸,透着深深的無力。
那是一個沒落朝代無望的哀嚎。
如若大清國還在,皇族威嚴,問世間誰人不臣服在她的腳下,又怎會淪落到寄人籬下,苟延殘喘的地步呢,雖說是個亡國的格格,她也該讓這姑娘體面的上路,於是蔣夫人的語氣中透着一絲陌生的憐惜,“你們放開她吧。”
張嬤嬤詫異驚呼,“夫人……”
“大清雖亡了,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還在,我們怎可逾越了這千百年流傳下來的規矩。”蔣夫人眉眼冷厲,語氣卻是淡淡的:“既然改朝換代,我們也要垂目表示敬意,縱使是她算計我們在先,我們也要表現出蔣府順應時局的大家風範,斷然不可趁火打劫,拜高踩低,賜坐。”
蔣夫人前後態度變化太大,一時間張嬤嬤和五兒都摸不着頭緒,往後退去。
停雲踉蹌的站起身,面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堅毅果敢,蔣夫人這番話說的冠冕堂皇相當體面,可其中暗藏的殺意卻凌冽如刀,停雲忽然不想再沉默下去了,就像蔣夫人說的,事已至此,何必再演戲呢,已經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她已明白。
話音落地,五兒端着一張檀木椅子放在她的身後。
停雲並不落座,此時此刻,她說什麼都是蒼白的,她只輕輕道:“雲兒只想問母親一句,雲兒還可有命活?可有條件談?”
張嬤嬤見不得她這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忽然呵斥道:“給你臉了!還真把自己當格……”
“嬤嬤。”蔣夫人禮儀性的制止,“怎可對格格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她品了口提神湯,停頓了一下,鋒銳的眼睛細細打量停雲半晌,慢慢說,“據我所知,知道當年那件事的人都死了,你是從哪裡知道的那件事?那封信又是誰給你的?”
停雲的心狠狠一沉,果然繞了這麼大一圈,她最終想要知道的無非就是這件事,如果從她這裡得不到消息,那麼蔣夫人很有可能將利刃對準她的家族,是她失策了,整盤棋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一步錯,步步錯,直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早知道蔣寒洲無法成爲她的庇護所,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走這步棋!
見她閉口不言,蔣夫人最後的耐心終於消失殆盡,她凌厲的眼尾一掃,張嬤嬤受意的點了點頭。